“什么叫建成社會主義,很有文章可做”
毛澤東“搬”《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對一些同志作說服工作”,前提是自己作了深入研究。對這兩本書,他從1950年代到1960年代初究竟讀了幾遍,無法確證。可以肯定的是,對《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除1952年中譯本剛出版就讀了一遍外,僅1958年又三次閱讀。他批注和圈畫過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保留下來的有四種本子。有關批注和談話,已分別收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和《毛澤東文集》。
關于《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毛澤東在1958年以前就已讀過。1958年第三版出來后,又讀。1959年12月10日到1960年2月9日,還專門組織一個讀書小組,先后在杭州、上海和廣州研讀此書。參加讀書小組的有陳伯達、胡繩、鄧力群、田家英等黨內“秀才”。他們邊讀邊議,逐段討論,毛澤東發表許多談話。其談話記錄,保存下來的有兩個本子。一個叫《毛澤東讀〈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下冊的筆記》,將談話按問題做了歸納,加了小標題;一個叫《毛澤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談話記錄稿》,按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原文順序,同時印上原文段落和談話內容。《毛澤東文集》第八卷節選了部分談話記錄,分為四個部分:關于世界觀和方法論,關于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關于社會主義建設,關于政治經濟學的一些問題。
對這兩本書,毛澤東始終以分析的態度來閱讀。在評論中,常常指出書里哪些講得正確,值得注意;哪些不正確或不太正確,應該怎樣理解;哪些講得模糊,作者自己都還沒有搞清楚。
關于《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不足,毛澤東認為:第一章講掌握規律,但怎樣掌握規律沒有提出;斯大林說生產資料不是商品,值得研究;這本書從頭到尾沒有講到上層建筑,沒有考慮到人;基本錯誤是不相信農民;計劃經濟有話沒有說完;工農業關系、輕工業和重工業的關系沒有講清楚;對于輕工業、農業不夠重視,等等。
關于《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不足,毛澤東認為:這本書的寫法很不好,總是從概念入手,先下定義,不講道理;只講物質前提,很少涉及上層建筑;生產關系的問題不容易說清楚;書中關于中國的資本主義所有制轉變為全民所有制的問題,說得不對;書里表達出想用經濟力量控制別的國家,對他們自己也不見得有利,等等。
毛澤東閱讀和評論這兩本書,從頭到尾都聯系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實際,分析中國在建設中哪些搞得對,哪些搞得不對,原因在哪里,今后應該怎么辦。例如,讀《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他提出:“斯大林認為在蘇聯生產資料不是商品。在我們國家就不同,生產資料又是商品又不是商品,有一部分生產資料是商品,我們把農業機械賣給合作社。”在批語中,他甚至提出,把書中的“‘我國’(指蘇聯)兩字改為‘中國’來讀,就十分有味道”。一貫聯系實際讀“本本”的理念,在這里又一次得到生動體現。
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是探索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道路的關鍵時期。說其關鍵,是指這段時間是從順利到曲折的一個拐點,正確的、基本正確的和不正確的思路常常交織在一起。毛澤東和中央領導層確實面臨甚至陷入一些理論思考的困境。但越是艱難,毛澤東越是執著地探索和思考。研讀《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打開了他的思想空間,在認識上前進不少。他的閱讀著眼點,事實上已經不局限于糾正“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左”傾錯誤,還圍繞“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這個重大歷史課題進行思考探索。
毛澤東讀這兩本書的批語和談話,從宏觀到微觀提出了一系列非常難得的觀點,其中,既有對馬克思主義經濟理論的創造性發揮,也有對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經驗的反思與總結,還有對未來進行經濟建設的一些設想。
從大的思路上講,他的閱讀收獲有:馬克思主義老祖宗的書必須讀,但單靠老祖宗不行,任何國家的共產黨都要創造新的理論為現實服務;政治經濟學不能不接觸生產力;干革命,是為生產力的發展掃清道路;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創造了許多新的經驗;社會主義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不發達的社會主義,第二個階段是比較發達的社會主義,后一階段可能比前一階段需要更長的時間;所有制問題基本解決以后,最重要的是管理問題,是人與人的關系,包括勞動中的人與人的關系;什么叫建成社會主義,這個問題很有文章可做,建成社會主義不要講得太早;搞建設也要忍耐,不要希望早勝利;我們還沒有掌握經濟運行的客觀法則,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是一個長時間的過程,等等。
從具體政策上講,他的閱讀收獲有:搞經濟計劃,我們沒有相當充分的研究,未必反映了經濟客觀規律;社會主義仍然需要發展商品生產,尊重價值規律;不摸到商品生產規律,會把農民引到敵人那里去;商品生產可以是資本主義的,也可以是社會主義的;商品生產不限于個人消費品,也應該包括生產資料;中國必須要有自己的經濟體系;將來的城市不要那么大,需要建立許多小城市;要注意發揮企業的積極性;土地是最基本的生產資料,經濟學家們最好算算土地的價值;我們歷來講公私兼顧,不能有公無私,也不能有私無公;技術一發展,勞動組織和勞動力的分配就要跟著變化,等等。
這些閱讀收獲,即使今天看來,也非常難得。當然,毛澤東當時的認識還帶有不穩定、不完備的特點,其思想發展也就存在多種可能性。但他聯系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實際進行理論探索的精神,讓人感佩。
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感慨
在讀《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過程中,毛澤東還提出,“很有必要寫出一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根據這個建議,周恩來不久即在廣東從化組織的讀書小組的會議上,布置了編寫《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的任務,交由經濟學家許滌新負責實施。該書由于后來受“文革”干擾,一直到新時期才陸續出版,共三卷,220萬字。
當時提議研究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多少是想了解近代以來中國經濟的發展歷程和規律,進而為探索中國社會主義經濟規律提供歷史認識的基礎。
事實上,毛澤東內心當時涌動著一股濃郁的心結,希望能夠寫出適應新形勢需要的理論著述。此番心跡,在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展露無遺。他說:“現在,我們已經進入社會主義時代,出現了一系列的新問題,如果單有《實踐論》《矛盾論》,不適應新的需要,寫出新的著作,形成新的理論,也是不行的。”
但是,要寫出新著作,形成新理論,畢竟不那么容易。對其難處,在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他有清醒的認識:
有英國這樣一個資本主義發展成熟的典型,馬克思才能寫出《資本論》。社會主義社會的歷史,至今還不過四十多年,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還不成熟,離共產主義的高級階段還很遠。現在就要寫出一本成熟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還受到社會實踐的一定限制。
也就是說,沒有實踐的充分發展,沒有足夠的經驗準備,要掌握社會主義建設的規律,讓自己的認識和實踐實現從自由王國到必然王國的飛躍,是不現實的。
自由與必然,是恩格斯《反杜林論》闡述的一個重要哲學命題。該書從兩個方面談到二者的關系。一是從認識論方面提出,自由是建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對必然性認識的基礎上。一是從唯物史觀方面提出,進入社會主義,由于擺脫了資本的束縛,生產力不斷發展,人們在控制自然規律的過程中,可以自覺地創造自己的歷史,“這是人類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
毛澤東對《反杜林論》的這個論斷,特別感興趣。常常從自由與必然的關系角度,來強調認識、把握中國革命和建設的規律。比如,1941年,他在《駁第三次“左”傾路線》的長文中,批評主觀主義和教條主義不去認真了解中國革命客觀規律時,便引用《反杜林論》關于自由與必然的論述,說明自由不在于幻想擺脫自然規律而獨立,而在于認識這些規律,進而按規律去改造世界,由此得出結論,“一個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果不懂得從改造中國中去認識中國,又從認識中國中去改造中國,就不是一個好的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
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毛澤東再次遭遇同樣的難題。為總結和反思“大躍進”運動的經驗教訓,《反杜林論》的這個論斷,也再次成為他認識和理解現實問題的思想工具。在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他引用恩格斯說的,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社會生產就成為可能”,隨即評論:“這是對的。資本主義社會里,國民經濟的平衡是通過危機達到的。社會主義社會里,有可能經過計劃來實現平衡。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否認我們對必要比例的認識要有一個過程。”可見,計劃只是有可能實現經濟發展的平衡,但必須要有一個認識過程。所謂認識過程,就是從“必然”逐步到“自由”的過程。
1959年的《黨內通信》、1960年的《主動權來自實事求是》、1962年的《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毛澤東都反復引用《反杜林論》關于“自由與必然”的論述,傳達出下面這些掌握規律之難的感慨——
中國共產黨經歷曲折,犯錯誤,主要是沒有把握自由與必然的辯證規律,只有在認識必然的基礎上,人們才有自由的活動。所謂必然,就是客觀存在的規律性,在沒有認識它以前,我們的行動總是不自覺的,帶著盲目性的。這時候我們是一些蠢人。最近幾年我們不是干過許多蠢事嗎?辦農業工業的經驗還很不足。我們對于社會主義時期的革命和建設,還有一個很大的盲目性,還有一個很大的未被認識的必然王國。我們要以建國后的第二個十年時間去調查它,去研究它,找出規律,以便利用這些規律為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服務。到那時,客觀必然性可能逐步被我們認識,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就有自由了。但由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是在一個長期認識過程中逐步完成的。
1960年代,毛澤東還從哲學上對《反杜林論》“自由與必然”這個論斷作出過自己的理解和發揮。在1964年8月關于哲學問題的談話中,他提出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不僅要靠對必然的認識,更要靠對必然的改造:“恩格斯講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講得不完全,講了一半,下面就不講了。只講了一半。單是理解就自由了?自由是必然的理解和必然的改造。還要做工作。吃了飯沒事做,理解一下就行了?找到了規律要會用,要開天辟地,破破土,起房子,開礦山,搞工業。”在1964年12月《對政府工作報告稿的批語和修改》中,毛澤東還把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理解為永不會完結的過程:“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個不斷地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發展的歷史。這個歷史永遠不會完結。……新與舊、正確與錯誤之間的斗爭永遠不會完結。”
毛澤東對自由與必然這個論斷的兩個發揮,重點都落到人類在認識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要永遠不斷地總結經驗,有所發現,有所發明,有所創造,有所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