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在重大決策和重大問題上的讀書、薦書和編書,關涉全黨和全國的重大實踐活動,具有政治上的考慮和突出的針對性。他的日常閱讀,則既有工作需要,也是個人興趣,還是和他人作思想交流的重要途徑,三者相融,不分彼此。書香如春雨,潤物細無聲。所潤之“物”,既是毛澤東的心智,也有他人的心智。
面向統戰人士的情感通道
1949年冬,毛澤東約談章士釗、符定一、劉斐等民主人士。當時擔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的文字學家符定一,曾是毛澤東早年在湖南省立高等中學讀書時的校長。毛澤東知道他有一個口頭禪,愛說“你認得幾個字”。大家談到魏晉南北朝文學,毛澤東隨即背了一段庾信的《謝滕王賚馬啟》,開玩笑地問符定一:“他(指庾信)總能認得幾個字吧?”引得符老和眾人心怡大笑。以這種方式和老先生們交流,就像今天的領導干部和年輕人交流對話,不得不懂些網絡語言一樣,在那個時代是必須的。而毛澤東恰恰有這樣的文史優勢。或許正是因為這次接觸,符定一送來自己寫的《聯綿字典》,希望為其再版題詞。這對毛澤東來說是個難題,自己在文字學上的發言權不夠,作為國家領袖,為學術專著題詞也不甚妥,終沒有應允。
這樣的情況不絕如縷。毛澤東經常接到一些民主人士和老知識分子的來信,其中不少是談論學問之事;有的寄來自己的著述,希望得到評價。通常情況下,毛澤東對寄來的著述,總是收讀后作一回信,私下里表達一些自己的看法。看起來是個人交往,實際上把閱讀和做統戰對象的思想工作融在了一起。
柳亞子是民國時期舊體詩壇領袖,又是國民黨左派代表人物。新中國成立前后,幾度寫詩給毛澤東,毛澤東也幾度奉韻應答。既有“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的勸說,又有共享“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的喜悅。此番唱和,此類交流,既是詩人情趣,文化對話,也是政治溝通的有效渠道。
愛國將領陳銘樞,寄來自己寫的《論佛法書》,請提意見。毛澤東雖然工作忙,但仍然“略讀”,回信說,“惟覺其中若干觀點似有斟酌之必要,便時再與先生商略”。
研究少數民族歷史的陳寄生寄來自己的專著,毛澤東“讀悉”后回信:“惟覺中國的歷史學,若不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去研究,勢將徒費精力,不能有良好結果”。
民主人士葉恭綽寄來參加過甲午海戰、民國時期曾任海軍總長的薩鎮冰詩作一首,以及自己的詩作兩首,毛澤東讀后回信:“薩先生現已作古,其所作詩已成紀念品,茲付還,請予保存。”
參加過戊戌變法的張元濟,多次寫信,先后寄來詩作《積雪西陲》《告成詩》《西藏解放歌》,以及所著《涵芬樓燼余書錄》等,毛澤東均一一復信,說其“積雪西陲一詩甚好”“解放歌具見熱忱慷慨”。
文字學家楊樹達來信要求看一下他寫的《耐林庼甲文說》自序,并批評中國科學院審查該書時有官僚主義作風。毛澤東回復:“惠書收讀。序言已看過。并將大函轉付科學院方面,請他們予以注意。”
從湖南一師老同學周世釗來信中,得知“某先生”寫了本研究《楚辭》的書,不乏見解,毛澤東隨即回復:“某先生楚辭,甚想一讀。”
看了原國民黨將領張治中的《六十歲總結》,毛澤東立刻致信:“一口氣讀完了”“感到高興。我的高興,不是在你的世界觀方面。在這方面,我們是有距離的。高興是在作品的氣氛方面,是在使人能看到作者的心的若干點方面,是在你還有向前進取的意愿方面。”
前清和偽滿皇帝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還沒有公開出版時,毛澤東就要來讀過,并在1963年對外賓談到:“我們覺得他這本書寫得不怎么好,他把自己說得太壞了,好像一切責任都是他的。其實,應當說這是一種社會制度下的一種情況。在那樣的舊的社會制度下產生這樣一個皇帝,那是合乎情理的。”
山東大學教授高亨寄來《周易古經今注》《墨經校詮》《老子正詁》等研究著述和詞作《水調歌頭》,毛澤東回信:“高文典冊,我很愛讀。”
對老先生寄來的著述,毛澤東讀得最細的,是章士釗長達100萬字的研究唐代文學家柳宗元的《柳文指要》,還關注該書的修改和出版。
毛澤東讀此書稿,認真改掉一些錯別字,指出書中序言的引文,尚有不當之處,還在“跋”文中加寫一段話說:“大言小言,各適其域。工也,農也,商也,學也,兵也,其中多數人,皆能參與文事之列。經濟有變化,反映經濟之政教亦將有變化,文事亦將有變化。一成不變之事,將不可能。”讀過一遍,毛澤東還想再讀一遍,給章寫信催要已經退回的上部,并說:“大問題是唯物史觀問題,即主要是階級斗爭問題。但此事不能求之于世界觀已經固定之老先生們,故不必改動。嗣后歷史學者可能批評你這一點,請你要有精神準備,不怕人家批評。”毛澤東不僅自己讀,還把《柳文指要》推薦給康生讀,附信告訴康生這部書稿在學術上的貢獻和研究方法上的缺陷:此書“頗有新義”“大抵揚柳抑韓,翻二王、八司馬之冤案,這是不錯的。又辟桐城而頌陽湖,譏帖括而尊古義,亦有可取之處。惟作者不懂唯物史觀,于文史哲諸方面仍止于以作者觀點解柳(此書可謂解柳全書)”。章士釗請毛澤東看《柳文指要》,原意是希望他支持出版,不料此書出版事宜,在“文革”開始后生出曲折。這里先按下不表。
中國共產黨一路走來,手持一個“法寶”,就是統一戰線。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和黨外許多具有深厚文史素養的民主人士和老知識分子交往頻繁。他的閱讀優勢,也就轉化為一條別有洞天的通道,通向這些統一戰線領域的朋友們內心世界,成為和他們溝通思想、密切感情的重要方式。
指導學術討論的工作方法
毛澤東讀報刊,很注意一些帶有學術傾向性的文章。看到合適的,他總是推薦,甚至修改,或為其他報刊轉載代擬編者按語,以期在思想界學術界發生影響。這類閱讀,事實上是他指導和促進理論學術建設的具體工作方法。
1956年2月,周谷城在《新建設》上發表《形式邏輯與辯證法》,引起學界討論,大多不贊成周的觀點。毛澤東關注到此事,找來一些文章閱讀,發現《教學與研究》1957年初發表的王方名三篇文章和周谷城觀點相近,遂提議把王方名三篇文章匯成小冊子出版,還轉告周谷城說,你的觀點并不孤立。為了推進這場邏輯問題的學術討論,1957年春天,毛澤東還幾次同有關人員進行研究座談。第一次是3月15日,地點在中南海頤年堂,參加座談的有康生、陸定一、陳伯達、胡喬木等思想宣傳工作方面的負責人,足見其重視程度。第二次是4月10日,同《人民日報》幾位負責人和有關人員談邏輯學的討論情況。第三次是4月11日,他出面邀集周谷城、王方名,還有金岳霖、馮友蘭、鄭昕、賀麟、費孝通等哲學名家,到中南海專門討論邏輯問題,讓大家暢所欲言。大國領袖,為討論邏輯話題,用力如此之深,或許僅毛氏一人。他提出把近幾十年來中外邏輯學著述,和近年以來邏輯學討論文章,匯編成系列出版,即發端于1957年的這場討論。
1957年初,在推動文藝界貫徹“雙百”方針的過程中,毛澤東在不同報刊上,讀了王蒙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和李希凡對這篇小說的評論文章,讀了鐘惦棐《電影的鑼鼓》,讀了陳其通等四人《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讀了姚雪垠的散文《惠泉吃茶記》以及越劇演員范瑞娟的生活隨筆《我的丈夫》。對這些引起爭論的作品和文章,他批示印發給一些人閱看,或在會議上發表講自己的觀感,有鼓勵,有建議,有辯護,有批評,態度鮮明。這種做法,對活躍文化界氣氛,產生不小影響。
1957年春天,毛澤東從《光明日報》上讀到李汝祺《從遺傳學談到百家爭鳴》一文,隨即讓《人民日報》轉載,并把題目改為《發展科學的必由之路》,還代擬編者按語,表示“我們贊成這篇文章”。這對推動科學界貫徹“雙百”方針,正確處理學術矛盾是起了作用的。
1959年2月19日,《光明日報》發表翦伯贊《應該替曹操恢復名譽——從〈赤壁之戰〉說到曹操》一文,毛澤東讀后,深有同感,多次宣傳該文觀點。2月23日,他同秘書林克專門談到當時史學界關于為曹操翻案的討論,提出曹操和秦始皇都應該恢復名譽。這期間,他還和老同學周世釗講,為曹操翻案符合歷史唯物論觀點,但周世釗認為曹操人品不好,不該為他翻案。5月10日,又專門致信周世釗:“上次談話未暢,歷史唯物論觀點講得不透,可以再來一談否?”在毛澤東的推動下,史學界1950年代末就如何評價曹操等歷史人物進行了深入討論。
1960年11月,毛澤東從《光明日報》上讀到哈爾濱工業大學一些教師寫的《從設計“積木式機床”試論機床內部矛盾運動的規律》,提出讓《紅旗》雜志予以轉載,并代《紅旗》雜志編輯部給作者們寫信說,“我們很喜歡讀你們的這類文章。你們對機械運動的矛盾的論述,引起了我們很大的興趣”“只恨文章太簡略,對六條結論使人讀后有幾條還不甚明了。你們是否可以再寫一篇較長的文章。”哈爾濱工業大學的一些教師根據毛澤東的建議,又寫出《再談機床內部矛盾運動的規律和機床的“積木化”問題》一文,發表在《紅旗》雜志1961年第9、10期合刊上面。
1964年7月,讀到姚文元《評周谷城先生的矛盾觀》和金為民、李云初《關于時代精神的幾點疑問——與姚文元商榷》兩篇爭鳴文章,遂讓中宣部把兩文合在一起印成小冊子,發給來京參加京劇現代戲會演的人員閱讀。毛澤東還為這個小冊子寫了一個按語:“文藝工作者應當懂得一點文藝理論,否則會迷失方向。這兩篇批判文章不難讀。究竟誰的論點較為正確,由讀者自己考慮。”
1965年7月,毛澤東讀到南京文史研究館館員高二適寫的《〈蘭亭序〉真偽駁議》手稿。郭沫若此前發表《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提出傳世的《蘭亭序》書帖,不是王羲之真跡,乃后人偽托;高二適不同意,認為傳世的《蘭亭序》確實是王羲之真跡。毛澤東得知,大概是礙于郭沫若的名聲,有人不主張發表高二適文章,隨即表示:爭論是應該有的,我當勸說郭老、康生、伯達諸同志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于世。同時致信郭沫若:“筆墨官司,有比無好。”高二適文章在這年7月23日《光明日報》上發表后,引發一場關于《蘭亭序》真偽的學術大討論。郭沫若寫《〈駁議〉的商討》一文答辯,發表前也送給了毛澤東,毛澤東在清樣上改正了一些錯排字,有的地方還做了批注,復信郭沫若表示,“第一頁上有一點文字上的意見,是否如此,請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