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業合作化運動的“百科全書”
在“三大改造”的過渡時期,中央領導層1955年春對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速度和規模,有一些不同意見,甚至出現爭論。為了弄清楚基層農村究竟是怎樣搞合作化的,搞合作化中遇到什么問題,合作化起來后有什么好處,好的、中等的和差的農業社各有什么特點,毛澤東閱讀研究大量報告和通訊,編輯出版了《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為該書寫了兩個序言。全書收錄176篇文稿,90多萬字,在當時被稱為“農業合作化的百科全書”。
該書第一稿叫《怎樣辦農業生產合作社》,編于1955年9月中下旬。毛澤東10月11日在中共七屆六中全會上談到:“我用十一天工夫,看了一百二十幾篇報告,包括改文章寫按語在內,我就‘周游列國’,比孔夫子走得寬,云南、新疆一概‘走’到了。你們每個省、每個自治區是不是可以一年或者半年編一本書,每個縣搞一篇,使得各縣的經驗能夠交流,這對迅速推廣合作化運動有好處。”
《怎樣辦農業生產合作社》作為中央全會材料印發后,有些省委書記提出,書中的材料已經過時了,應當補充新的材料。毛澤東采納了這個意見,作會議總結時說:《怎樣辦農業生產合作社》,你們可以帶回去,看一看,把你們要增的材料送來,哪些應該抽掉的提出來,應該修改的地方加以修改,按語有不對的地方也提出修改意見。根據各地報來的新材料,毛澤東在1955年12月重編此書。留下原來的91篇,新選85篇。有的篇章,文字太差,他改得密密麻麻,像老師批改作文一樣,又重擬大部分材料的題目,把一些冗長、累贅、使人看了頭痛的標題,改得鮮明、生動、有力。他還為其中的104篇材料寫了或長或短的按語。最后定名為《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于1956年1月公開出版。
毛澤東是在興奮狀態中閱讀材料,編選此書的。他甚至說,1949年全國解放都沒有這樣高興。原因大概是,他原來設想,改造幾億個體經營的農民,變農業生產資料的個人所有制為集體所有制,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沒有想到在一年左右的時間,就解決了這么困難的事情。站在今天的角度,應該從兩個方面來看毛澤東編輯《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方面,反映了他想迅速改變中國農村落后面貌的急切愿望,體現了一個大政治家領導運動的氣勢和風格,他精心寫的不少按語,對于農村建設有積極指導作用,是長期有效的;另一方面,編選此書,也確實是人為地加速了合作化運動的進程,特別是按語和序言中對他認為是右傾保守思想的批判,不能說是正確的,助長了當時超越客觀實際的“左”的傾向。
毛澤東一直很看重編選《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事,認為是一次成功的調查研究。在1961年3月廣州中央工作會議上,他說:“建國后這十一年我做過兩次調查,一次是為合作化的問題,看過一百幾十篇材料,每省有幾篇,編出了一本書,叫做《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有些材料看過幾遍,研究他們為什么搞得好,我調查研究合作化問題就是依靠了那些材料。還有一次是關于十大關系問題,用一個半月時間同三十四個部門的負責人討論。”
從良好開端走向曲折的閱讀
怎樣搞建設,中國沒有經驗,開始時不得不照搬照抄蘇聯的一些做法。對于這種“抄”,毛澤東后來在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談話中坦陳“是必要的”,但“總覺得不滿意,心情不舒暢。”
這種心情,使他這期間閱讀列寧、斯大林的著作,關注的重點發生了變化。他特別看重,或者說他更受啟發的,是書中關于列寧怎樣創新發展馬克思主義的一些論述。比如,1954年9月,在《關于辛亥革命的評價》一文中,他講:“我曾經提到《聯共黨史》結束語第二條對馬克思、恩格斯就批評過。恩格斯有個別原理是錯誤的,應該拋棄,拿新的原理來代替它。比如,恩格斯主張無產階級革命勝利以后采取議會制共和國的形式,但是列寧根據俄國十月革命的經驗,認為采取蘇維埃共和國的形式比較好。”在1956年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根據《論列寧主義基礎》對列寧主義下的定義,提出“列寧主義究竟在哪些地方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問題,結論是:“一,在世界觀,就是唯物論和辯證法方面發展了它;二,在革命的理論、革命的策略方面,特別是在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政黨等問題上發展了它。列寧還有關于社會主義建設的學說。從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開始,革命中間就有建設,他已經有了七年的實踐,這是馬克思所沒有的。”
強調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其意不難揣測。新中國也已有了七年的建設實踐,確實也到了探索自己的建設道路的時候了。
1956年,中國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蘇聯社會主義建設模式和我國照搬蘇聯經驗的弊病,也相繼顯露出來。實踐探索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作為一個緊迫的歷史課題,擺在了探索者的面前。但是,中國不僅沒有成套的經驗和理論可循,對這個問題甚至也沒有開展過系統深入的研究。正如毛澤東1958年11月21在武漢中央工作會議上所說:“我們這些人,包括我在內,社會主義經濟規律是什么東西,過去是不管它的。”
毛澤東下決心去“管”社會主義經濟規律,這件一直困撓著他的事情,正是從1956年開始的。不過,理論參考的起點,不得不還是蘇聯的政治經濟學。
有件事不是偶然的巧合。在1956年2月中旬到4月下旬,毛澤東聽取34個部門的工作匯報,意在全面了解經濟建設中帶規律性的問題。4月4日,正是在聽取各部門工作匯報期間,他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談到:“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也是第一本總結社會主義建設經驗的書,還是應該讀的。”在讀的時候,“大家要動腦筋,多想想建設社會主義的實踐中的問題,要按實際情況辦事,不受蘇聯已有的做法束縛。”要把馬列主義同中國革命和建設實際“進行第二次結合,找出在中國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正確道路。”毛澤東當時閱讀和借取蘇聯經驗教訓,又“動腦筋”想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所形成的理論成果,就是著名的《論十大關系》。
以1956年《論十大關系》和中共八大為標志,中國探索社會主義建設道路,出現了令人喜悅的良好開端。經濟方面的發展,格外順利。隨著第一個五年計劃的提前完成,隨著突破蘇聯模式的信心越來越足,隨著趕超英美的發展戰略的提出,中國在探索自己的建設道路上,于1958年不期然闖入“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運動的曲折時期。恰如毛澤東1956年3月24日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所預言:蘇聯第一個搞社會主義,他們犯錯誤是不可避免的。“中國搞社會主義也可能犯錯誤,甚至是大錯誤。因為要摸清建設社會主義的規律不容易。路如何走,不容易。”
曲折起伏的探索思考,不難在毛澤東當時的閱讀中看到一些線索。
毛澤東發動“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一個基本思路是通過改變生產關系,來促進生產力快速發展。他認為,實現社會主義改造,僅僅完成了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公有化,還不足以說明社會主義生產關系體系已完全建立,生產關系中的“勞動相互關系”和“分配形式”就很不平等,還有差別。在1958年8月北戴河中央會議期間,他反復談到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里闡述的“資產階級法權”(今譯“資產階級權利”)這個概念,認為現行的以工資形式的分配制度,就屬于“資產階級法權”。在8月19日的會上說,要破除資產階級法權,例如爭地位,爭級別,要加班費,腦力勞動者工資多,體力勞動者工資少等。8月24日會上又說:搞等級制、薪水制,一是反映了中國資產階級思想,二是照搬蘇聯,我們對資產階級法權觀點不自覺。
上海的張春橋根據毛澤東的思路,寫了篇《破除資產階級法權思想》,發表在1958年9月的上海《解放》雜志上。毛澤東讀后,讓《人民日報》轉載,并代擬編者按語,提出“這個問題需要討論,因為它是當前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認為張文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有一些片面性”。《人民日報》在10月13日轉載張春橋的文章后,14日,他在天津又召開了一次關于資產階級法權問題的理論座談會。
在這以后,為了說明人民公社的做法破除了資產階級法權,毛澤東進一步把自己的閱讀延伸到中國古代歷史。1958年12月在武漢中央工作會議期間,他批示印發《三國志·魏書·張魯傳》,并寫了篇不短的批語,介紹張魯類似于人民公社的一些做法。諸如,張魯政權“不置長吏,皆以祭酒為治”“近乎政社合一,勞武結合,但以小農經濟為基礎”,“這里所說的群眾性醫療運動,有點像我們人民公社免費醫療的味道,不過那時是神道的”,“道路上飯鋪里吃飯不要錢,最有意思,開了我們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先河。”總之,張魯的做法表明,“現在的人民公社運動,是有我國的歷史來源的。”
毛澤東在這些閱讀中獲取的思想資源,體現出對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一些誤解,進一步推動了當時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其影響是消極的。
用兩本蘇聯經濟書阻止“共產風”
事實上,在人民公社化運動普遍搞起來后,毛澤東就意識到一些做法難以為繼。1958年10月,他視察河北、河南等地農村,發現許多地方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出現了“共產風”,搞“一大二公”的平均主義,無償調撥農民的財物,急于從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從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理論界也出現了否定商品生產、價值規律、按勞分配的傾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后,毛澤東開始糾偏、糾“左”。借助的方法,還是閱讀。
讀什么呢?毛澤東1958年11月上旬在鄭州中央工作會議上有過說明:“講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除了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這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成系統的東西還沒有。”1959年底到1960年初在讀《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談話中又說,“搞出了一本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總是一大功勞,不管里面有多少問題。”這確實是不得已的選擇,在當時條件下,也只能結合中國的實際來研究蘇聯建設社會主義的經驗和理論。
毛澤東再次撿起此前閱讀推薦過的這兩本蘇聯政治經濟學著作。從1958年11月到1961年,幾乎是逢會必講,領導干部要讀這兩本書,目的是“獲得一個清醒的頭腦,以利指導我們偉大的經濟工作。”
1958年11月4日,在鄭州中央工作會議上直奔主題:我們研究公社的性質、交換、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這些問題,可以參考的材料還是斯大林那本《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我大體看了一下,可以找幾十本在這里發一下。我們現在看,跟發表的時候看不同了。發表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想這些問題。
11月9日,他給全黨縣委以上的領導干部寫信,要大家讀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用心讀三遍,隨讀隨想,加以分析”,“要聯系中國社會主義經濟革命和經濟建設去讀”。
11月9日和10日,他給鄭州會議的與會者們講解自己閱讀《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體會:“第二章、第三章,講商品和價值法則,你們有什么看法?我相當贊成其中的許多觀點,把這些問題講清楚很有必要。”“現在要利用商品生產、商品交換和價值法則,作為有用的工具,為社會主義服務。在這方面,斯大林講了許多理由。”如此苦口婆心,毛澤東說自己是“搬斯大林,繼續對一些同志作說服工作”,即說服大家搞人民公社不能廢除商品經濟,不能刮“共產風”,必須運用價值法則作經濟核算。鄭州會議形成的兩個文件《十五年社會主義建設綱要四十條(1958—1972)》和《鄭州會議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草案)》,基本上反映了毛澤東當時的這個思路。
在11月下旬召開的武漢中央工作會議期間,看到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整理的材料《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第三版的重要修改和補充》,立刻批示印發與會者。11月21日,在會議上又宣傳: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第三版的要點,你們看一下。現在全國也議論紛紛,斯大林的書(指《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每人發一本,把社會主義部分看一遍。
在1958年12月召開的中共八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又講:鄭州會議提出研究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大家沒有看,要拿出幾個月時間,請各省組織一下,為我們的事業和當前的工作來研究政治經濟學。
1959年7月召開的廬山中央工作會議,前期議程依然沿著糾偏和糾“左”的思路進行。毛澤東在會議開幕當天的講話中,把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列為廬山會議要討論的十八個問題之首。他說:“有鑒于去年許多領導同志,縣、社干部,對于社會主義經濟問題還不大了解,不懂得經濟發展規律,有鑒于現在工作中還有事務主義,所以應當好好讀書。”“中央、省、市、地委一級委員,包括縣委書記,要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第三版)。”“去年有了一年的實踐,再讀書會更好些。”廬山會議后期,毛澤東錯誤發動對彭德懷等人的批判,會議方向大扭轉,實際上影響了領導干部閱讀《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安排。
1960年1月召開的上海中央工作會議,主要議題是討論國民經濟計劃。毛澤東在會上再次講:我有一個建議,中央各部門的黨組,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應組織起來讀《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先讀下半部(社會主義部分)。以第一書記掛帥,組織個讀書小組,把它讀一遍;至于上半部(資本主義部分),也要定個期限;今年主要精力恐怕是讀經濟學;國慶節以前,把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讀完,讀的方法是用批判的方法,不是用教條主義的方法。
1961年6月8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談到搞社會主義建設不能急,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毛澤東依然懇切地說:“我這話一直講他幾年,你們作好思想準備,聽厭了,我就不講了。要重讀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這本書寫得比較好,是對蘇聯社會主義建設三十五年的總結。我們才十一年,寫不出政治經濟學來。這本書里,斯大林講了兩個經濟法則:一是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性質;一是國民經濟有計劃按比例發展的必然性。”
1961年6月12日,在北京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又談《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這本書只有極少數個別問題有毛病,我最近又看了三遍。他講客觀規律,把社會科學的這種客觀真理,同自然科學的客觀真理并提,你違反了它,就一定要受懲罰。我們就是受了懲罰,最近三年受了大懲罰。”
在兩年半左右的時間里,如此密集地閱讀推薦兩本書,在毛澤東的閱讀史上還未曾有過。正是在他的倡導下,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紛紛組織讀書小組研究《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劉少奇組織的讀書小組,參加者有廣東省委第一書記陶鑄、書記李明,以及王學文、薛暮橋等經濟學家,時間是1959年11月,地點在海南島。周恩來組織的讀書小組,有李富春、陶鑄、宋任窮、吳芝圃等中央和省部級領導干部,還有許滌新、胡繩、薛暮橋等經濟學家和理論家,時間是1960年2月,地點在廣東從化。劉少奇、周恩來閱讀討論中的談話或筆記,都有留存。
為了讓省部級領導干部能夠集中一段時間閱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中共中央在1960年初還專門舉辦了自學和講課相結合的學習班。時任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的王任重,在當時日記中,記載了他參加學習班前后的活動和自己的理論思考。為體會毛澤東和高級干部們互動學習的氣氛,不妨作些引述——
1月4日:“今天聽一位同志講毛主席關于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意見,分析得很深刻,確實是高度的理論概括。”
1月7日:“這幾天,用幾個半天讀政治經濟學方面的問題,很有收獲。主席、少奇同志講的許多觀點是一致的。開腦筋。”
2月9日:“下午乘飛機從漢口機場到廣州來。明天正式開始學政治經濟學。每天至少要讀一章,不能心不在焉,而要用心讀。”
2月20日:“15日聽薛暮橋同志講政治經濟學中的若干問題。講得很好,理論聯系實際。16日繼續由薛暮橋同志介紹第一單元,胡繩同志傳達主席的意見(讀書的意見)。18日下午許滌新、吳芝圃、宋任窮、陶鑄同志發言。我最后發言,講了六條,用了半個小時,雖然講得不深刻,但時間不多。”
2月25日:“10日開始到昨天讀完了政治經濟學前言和社會主義改造部分,又讀了幾本參考資料。打算明天開始寫筆記。”
3月13日:“補半月來的日記。3月2日學習班正式結束了。文件是讀完了,聽講也聽了許多,但是消化還是不夠。3日下午七時半主席找我們談話……從實踐到認識再到實踐,這樣無限反復地認識問題,絲毫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