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蘇聯“哲學辭典”,思考人民內部矛盾
1950年代至1960年代初,不少領導干部和知識分子,都比較熟悉蘇聯哲學家尤金和羅森塔爾主編的《簡明哲學辭典》。這本辭典1939年作為《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參考資料出版。到1954年,即已增改四版,達700多個條目,譯成中文有67萬字,事實上成為一部獨立的和系統的哲學辭典。《簡明哲學辭典》當時在中國大受歡迎,是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難以替代的工具書。
毛澤東和《簡明哲學辭典》主編之一尤金很熟悉。尤金1950年代初受他邀請來中國,負責校閱《毛澤東選集》的俄文譯稿,后又成為蘇聯駐華大使。兩人時常討論哲學。毛澤東曾開玩笑地對尤金說,《簡明哲學辭典》一些條目,特別是其中的“同一性”條目,“是整我的”。
1957年1月27日,在北京召開的全國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毛澤東第一次明確地發表了對《簡明哲學辭典》的看法。他說:“斯大林有許多形而上學,并且教會許多人搞形而上學……蘇聯編的《簡明哲學辭典》第四版關于同一性的一條,就反映了斯大林的觀點。辭典里說:‘像戰爭與和平、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生與死等等現象不能是同一的,因為它們是根本對立和互相排斥的。’這就是說,這些根本對立的現象,沒有馬克思主義的同一性,它們只是互相排斥,不互相聯結,不能在一定條件互相轉化。這種說法,是根本錯誤的。”
在1959年8月八屆八中全會講話中,毛澤東再次重申自己的看法:《簡明哲學辭典》“把同一性混同于形而上學的同一性,與馬克思主義的同一性完全是兩回事。因而否定戰爭與和平、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生與死有同一性,可以轉化。我對尤金說,你這個東西是整我的,他回答不了。我說,既沒有同一性,戰爭為什么轉化為和平、和平又轉化為戰爭,如第一、二次世界大戰,抗美援朝,就是和平轉化為戰爭,戰爭轉化為和平。這兩個東西,照形而上學看是完全隔絕的。”
經毛澤東推薦,中國哲學界在報刊上開展了關于矛盾的同一性與斗爭性、思維與存在有沒有同一性問題的討論。1960年11月12日,他看到當天《人民日報》登載的關于這場討論的綜合介紹,當即要該報把文中提到的幾篇不同觀點的文章,全部找來給他看。
毛澤東當時如此重視“同一性”這個哲學概念,除《簡明哲學辭典》的解釋確有片面性外,顯然還有別的動因。至少,與他下面三個方面的考慮有關。
第一,從思想方法上總結和反思斯大林犯錯誤的教訓。1956年蘇共二十大揭開斯大林犯錯誤的“蓋子”后,毛澤東由此探尋斯大林晚年犯錯誤的原因。1956年八大期間,他同南斯拉夫黨的代表團談話時就總結說:“斯大林提倡辯證唯物主義,有時也缺乏唯物主義,有點形而上學;寫的是歷史唯物主義,但做的常是歷史唯心主義。他有些做法走極端,個人神化、使人難堪等等,都不是唯物主義的。”在1957年1月27日全國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他又提出:“對立面的這種斗爭和統一,斯大林就聯系不起來。蘇聯一些人的思想就是形而上學,就是那么硬化,要么這樣,要么那樣,不承認對立統一。因此,在政治上就犯錯誤。”“斯大林時期,反革命就只有殺頭的一個辦法,犯錯誤的也殺頭,偶爾有不同意見,就排除,就抓起來,就斗爭,就叫‘反蘇’,對立不能統一,不能轉化。”這顯然是聯系蘇聯實際來解讀《簡明哲學辭典》中“同一性”這個條目。
第二,促進黨內領導干部進一步理解和認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怎樣避免斯大林那樣的形而上學錯誤?辦法就是讓正確的東西在同錯誤的東西在比較和斗爭中發展。這是毛澤東提出“雙百”方針的初衷。但是,這個方針提出來后,蘇聯和東歐一些國家有不同意見,認為是放棄馬克思主義在科學文化領域的指導地位,會引起反馬克思主義思潮。貫徹“雙百”方針,在國內也有阻力,毛澤東甚至估計:全國地委以上干部,真正理解和贊同“雙百”方針的,也就十分之一。在1957年1月27日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他批評《簡明哲學辭典》對同一性的錯誤解釋,正是為了闡述實行“雙百”方針的必要性。他說,我們要解釋和發展辯證法的對立統一學說,“從這個觀點出發,我們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個方針”,“雙百”方針就是要在比較和斗爭中發展正確的東西,實現對立面的同一性轉化。
第三,毛澤東當時在研究如何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強調對立面的同一性和轉化,正好是他思考這個問題的哲學工具。在1957年1月27日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他專門談到怎樣看少數人鬧事的事情,認為研究這個新問題,在思想方法上必須承認矛盾的對立和轉化。他說:“對鬧事又怕,又簡單處理,根本的原因,就是思想上不承認社會主義社會是對立統一的,是存在著矛盾的”“一部分是敵我矛盾,大量表現的是人民內部矛盾”。要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就必須樹立和堅持矛盾同一性轉化的思想方法。一個月后發表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講話,便吸收了這次講話的許多內容。
《簡明哲學辭典》同當代中國政治的瓜葛,還沒有完。
1959年8月,在廬山會議期間,毛澤東讓人從《簡明哲學辭典》里選出一些條目內容,編成一份題為《經驗主義,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材料,發給與會者。毛澤東還給與會者寫信,建議讀《簡明哲學辭典》,要求在半年內讀完,并說:該書“基本上是一本好書。為了從理論上批判經驗主義,我們必須讀哲學”“在這里印出了《哲學小辭典》中的一部分,題為《經驗主義,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以期引起大家讀哲學的興趣。”
1959讀《簡明哲學辭典》,背景和1957年已明顯不同,重點轉向了該書對經驗主義的批判。這主要是針對彭德懷等人的,毛澤東認為其思想方法屬于“經驗主義”。抽象看,運用《簡明哲學辭典》的觀點來反對經驗主義,似無不妥,但把這個帽子戴在彭德懷等人頭上,則是誤判,顯然錯了。閱讀與實際的脫離,運用書本的復雜性,此為一例。
借助人物史傳,糾正“大躍進”領導作風
1958年“大躍進”運動的失誤,主要是違背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以搞群眾運動的方式來搞經濟建設。從領導作風和工作方法上講,反映出當時黨內領導干部中存在的不良風氣,諸如,遇事不商量,在生產指標上給下面很大壓力;蠻橫壓制不同意見,只看“風向”作決策;對上不敢講真話,一味浮夸。這些,都屬于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命令主義。毛澤東發現“大躍進”的錯誤后,下決心糾正領導和工作方法,由此閱讀推薦三篇歷史人物傳記。
一是閱讀推薦《明史·海瑞傳》,提倡“海瑞精神”。
1959年,毛澤東多次在中央會議上宣傳海瑞精神,即敢講真話,說實情的精神,還把《明史·海瑞傳》推薦給周恩來、彭德懷等人閱讀。4月5日,他在上海召開的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說:我們共產黨高級干部很不勇敢,不尖銳。無非是怕穿小鞋,怕失掉職務,怕失掉選票。我就講透這些人的心事,連封建時代的人物都不如。接著,便搬出海瑞,把《明史·海瑞傳》記載的海瑞不怕坐牢殺頭,上書直言時弊的故事講了一遍,總結說:你看海瑞那么尖銳,他寫給皇帝的那封信就很不客氣,我們的同志有海瑞那樣勇敢?毛澤東講海瑞精神,不只是一般性的倡導,還借此對自己在發動“大躍進”過程中很少聽到的真話進行反思。在這次會議上,又說:“現在搞成一種形勢,不大批評我的缺點。你用旁敲側擊的辦法來批評也可以嘛。”“少奇等是在我身邊多年的戰友,在我面前都不敢講話。”
二是閱讀推薦《三國志·郭嘉傳》,推崇“多謀善斷”。
毛澤東這期間閱讀推薦最多的是《三國志·郭嘉傳》,目的是希望領導干部做事情、訂計劃,既要善于聽取不同意見,又要善于集中不同方面的意見,及時地作出正確的決策,像曹操和郭嘉那樣“多謀善斷”。
1959年3月2日在鄭州會議上,他幾乎原原本本地把《郭嘉傳》的內容講了一遍,總結說:“我借這個故事來講,人民公社黨委書記以及縣委書記、地委書記,要告訴他們,不要多端寡要,多謀寡斷。謀是要多,但是不要寡斷,要能夠當機立斷;端可以多,但是要抓住要點。這是個方法問題。”講這些,是要求領導干部不要陷入“辛辛苦苦的官僚主義”,制定決策要多商量,發現問題趕快糾正。
一個月后,在上海會議上又講一遍《郭嘉傳》的故事,然后說:此人足智多謀,協助曹操南征北戰,策謀帷幄,出了許多好主意,值得我們學習。毛澤東由此聯想到“大躍進”運動中,一些領導干部不是多端寡要、好謀無決,就是少謀武斷、獨斷專行,又進一步解釋:多謀就是要和各方面去商量,聽取不同意見,沒有多謀,就不可能有善斷。人們對事情的判斷有三種情況:正確判斷,武斷,斷得不及時。要當機立斷,不能猶豫不決。反對黨內的一些不良傾向,也要當機立斷。一直到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他還講郭嘉事跡,說1958年經濟計劃搞亂了,應該像郭嘉那樣多謀善斷,留有余地,等等。
三是閱讀推薦《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呼吁“民主納諫”。
事實上,郭嘉和曹操遇合,也是謀與斷的結合,既成就了郭嘉,也成就了曹操。但歷史上并不是所有領導團隊中的決策者和謀劃者,都能像曹操和郭嘉那樣幸運遇合。最典型的悲劇,就是項羽和范增。1962年1月召開的七千人大會,總結“大躍進”的經驗教訓。毛澤東在1月30日大會上,談到《史記》記述劉邦善于納諫而取得勝利,項羽不聽意見而失敗的一些情況,發揮說:“從前有個項羽,叫做西楚霸王,他就不愛聽別人的不同意見。他那里有個范增,給他出過些主意,可是項羽不聽范增的話。另外一個人叫劉邦,就是漢高祖,他比較能夠采納各種不同的意見。”接著詳細講了《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記載酈食其求見劉邦的故事,最后歸結為:“劉邦是在封建時代被歷史家稱為‘豁達大度,從諫如流’的英雄人物。劉邦同項羽打了好幾年仗,結果劉邦勝了,項羽敗了,不是偶然的。”
比較劉邦、項羽不同領導作風的成敗,針對的是“大躍進”期間一些領導干部不講民主,不肯納諫的作風。毛澤東在講話中直面現實,提出告誡:“我們現在有些第一書記,連封建時代的劉邦都不如,倒有點像項羽。這些同志如果不改,最后要垮臺的。不是有一出戲叫《霸王別姬》嗎?這些同志如果總是不改,難免有一天要‘別姬’就是了。”
編選《不怕鬼的故事》,應對多事之秋
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對中國來說是多事之秋。中國面臨的壓力和困難接踵而至:1959年3月西藏發生武裝叛亂,我們的平叛是國內事務,國際上卻掀起反華浪潮,受此影響,原本和睦的中印關系,走向緊張;1959年6月蘇聯中止和中國達成的有關原子彈研究的協議,9月蘇聯發表聲明批評中國,偏袒印度,把中蘇之間的分歧公開化,中蘇友好關系開始解體,隨后進入論戰狀態,進而引發兩國關系的緊張;也正是從1959年開始,由于大躍進的失誤和自然災害,中國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進入嚴重困難時期。
以什么樣的精神狀態來應對這些挑戰和壓力,渡過難關,是毛澤東當時考慮得比較多的一個問題。
從1959年春天開始,他在不同場合經常講古代筆記小說中的一些不怕鬼的故事。5月6日,向11個國家的訪華代表團介紹了西藏分裂分子武裝叛亂和中印關系的緊張情況后,隨即把話題引向“不怕鬼”,第一次提出編選《不怕鬼的故事》的設想。他說:世界上有人怕鬼,也有人不怕鬼。鬼是怕它好呢,還是不怕它好?經驗證明,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沒有鬼了。中國小說里有一些不怕鬼的故事,我想把不怕鬼的故事編成一本小冊子。
說干就干。毛澤東讓胡喬木落實這件事,任務隨后交給了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何其芳。1959年夏天,《不怕鬼的故事》便基本編成。這部書稿從古代筆記小說里選了幾十篇人們和鬼魅斗智斗勇的故事,短則幾十字,多也不過千字。毛澤東讀了書稿,選擇部分故事在一個會議上印發。此后,他又讓何其芳進一步精選和充實,遂成70篇,共6萬多字。因是文言,每篇又相應做了注解,何其芳還寫了一個序言,說明為什么編選這樣一本書。
或許是由于國際局勢尚不明朗,還需要看一看,想一想,在什么時機推出《不怕鬼的故事》更為合適,出版之事由此壓了一年多時間。1960年12月1日,81個共產黨和工人黨在莫斯科舉行的代表會議,經過長時間的爭論,終于達成協議,簽署了共同聲明,初步緩和了中蘇分歧加劇趨勢,基本維護了國際社會主義陣營的團結。1961年1月召開的中共八屆九中全會,又確定了“調整、充實、鞏固、提高”的方針,破解國內經濟困局相應有了些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覺得推出《不怕鬼的故事》的條件成熟了。用他的話來說,這時候讓人讀此書,“可能不會那么驚世駭俗了”。
1961年1月4日,毛澤東約何其芳談序言的修改。何其芳根據毛澤東的意見改完序言,送給毛澤東,毛澤東又加寫多處。其中有一句是:“難道我們越怕‘鬼’,‘鬼’就越喜愛我們,發出慈悲心,不害我們,而我們的事業就會忽然變得順利起來,一切光昌流麗,春暖花開了嗎?”在序言末尾加寫的一大段話里,毛澤東把他提議編選《不怕鬼的故事》的現實意義表達得格外直接:“讀者應當明白,世界上妖魔鬼怪還多得很,要消滅它們還需要一定時間,國內的困難也還很大,中國型的魔鬼殘余還在作怪,社會主義偉大建設的道路上還有許多障礙需要克服,本書出世就顯得很有必要。”
《不怕鬼的故事》于1961年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付印前,他批示把清樣送給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周揚、郭沫若看,詢問他們是否還有修改的意見;出版時,又指示將序言在《紅旗》和《人民日報》上登載,把全書譯成幾種外文;出版后,又推薦給參加整風的干部們閱讀。如此大張旗鼓地推薦,顯然是把《不怕鬼的故事》作為現實政治斗爭和思想教育的工具。
毛澤東當時說的“鬼”,有兩層含義,一是國際上的反華大合唱,一是國內的困難和障礙。編輯《不怕鬼的故事》的初衷,和毛澤東這期間寫的《卜算子·詠梅》《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七律·冬云》幾首詩詞,可為互證。在詩詞里,他描述的形勢和壓力是,“妖為鬼魊必成災”“萬花紛謝一時稀”“高天滾滾寒流急”,和編選《不怕鬼的故事》所面臨的情況,是一樣的。在詩詞里,他所倡導的精神,和《不怕鬼的故事》也如出一轍,即堅定意志、敢于斗爭、敢于勝利,不僅不應該怕“鬼”,還要主動打“鬼”。諸如“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等等。郭沫若當時讀了《卜算子·詠梅》后,曾評論說:“我們的處境好像很困難,很孤立,不從本質上來看問題的便容易動搖。主席寫了這首詞來鼓勵大家,首先在黨內傳閱的,意思就是希望黨員同志們要擎得住”。編輯出版《不怕鬼的故事》,為著同一目的,發揮同樣作用。
當然,面對各種鬼魅壓力,不是只講“不怕”就能管用的。從毛澤東歷次談話和對《不怕鬼的故事》序言的修改來看,不怕“鬼”的精神,有這樣一些內含:怕“鬼”沒用,越怕“鬼”越多;只要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就一定能戰勝各種各樣的“鬼”;不怕“鬼”進而打“鬼”,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要注意爭取和改造“半人半鬼”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