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思想家赫南說過:“在人們的共同記憶中,災難與傷痛比享樂或是光榮更重要,也更有價值,因為它更能緊密地結合民眾,喚起患難與共的情感,進而使人民凝聚成為一個堅實的共同體?!蹦暇┐笸罋⒕褪沁@樣一段無法忘卻也不應忘卻的災難與傷痛。建立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并經常舉行悼念活動不是為了傳遞仇恨,而是警示后人、捍衛和平。2014年,全國人大以國家立法的形式確定每年的12月13日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國家公祭日,這無疑是向世界莊嚴宣示南京大屠殺是人類文明史上滅絕人性的法西斯暴行,這一公然違反國際法的殘暴行徑,早有歷史結論和法律定論,不容狡辯和篡改。
題圖為朱成山(左二)接受解放軍報記者專訪。
記者:您作為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館長,跟別的館長相比有什么不一樣的感觸?
朱成山:首先,南京大屠殺是抗日戰爭中一段真實的歷史,是東京法庭的一個范例。翻開東京法庭、遠東國際法庭的判決書,開頭一百字的描述下面緊接著就是兩個專門章節,一章叫攻擊南京,還有一章就叫南京大屠殺,把這兩章敘述完以后,才是日軍在中國的各種侵略和屠殺行徑,然后再是在東南亞的屠殺。南京大屠殺是二戰史上的特大慘案,所以被遠東國際法庭放在最突出的位置。十年前,我們在國家博物館辦展覽,展覽原名叫“民族的災難”,時任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長春和中宣部部長劉云山去觀展,李長春同志說,南京大屠殺根本就是一場人類的浩劫,所以應該叫“人類的浩劫”。第二天展覽就要開幕了,我們一夜沒睡,連夜把這個展覽名稱給改了。2007年南京大屠殺七十周年紀念日新館重開,我們的史料展定義的就是“人類的浩劫”。我們反對戰爭和殺戮,尤其是對平民百姓的屠殺,對俘虜的屠殺,這是民族的,同時也是全人類的愿景。第二,全國人大以國家立法的形式確定每年的12月13日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并組織了首次國家公祭。那一天,習近平總書記專門參加了我們館組織的國家公祭活動,并揭幕了國家公祭鼎,發表了重要講話。我也寫過一本書,叫《第二十一次公祭是國家公祭》,前二十次是地方公祭的,但是從去年開始上升到國家層面。第三,我們館是在中國抗戰博物館中館場最多、觀眾量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天最多接待量就能達到十一萬,這在世界上僅次于故宮博物院。我們也是繼中國國家博物館后第一個免費開放的館場。
記者:聽說去年還有一些盲人來參觀這里的場館,您怎么看?
朱成山:他們都是自發組織前來的,雖然看不見,但我覺得他們是用心來觸碰歷史,因為歷史是活的。紀念館不是一個娛樂的場所,而是一個單純受教育的場所,從觀眾人數的增加就可以看出來我們愛國主義教育的一個變化。中國近代為什么落后,為什么一盤散沙?所以我們要進行國民精神的教育,紀念館的責任就是要讓大家知道愛國是自己的本分,國和家是密不可分的,沒有國就沒有家。南京大屠殺的教訓告訴我們,國不強大,你家里的東西就會被搶、房子就會被燒,更不要說完整的家庭了,所以這里是個生動的教育場所。
記者:我們了解到前年有人采訪時您說有很多日本友好人士來參觀紀念館,現在有一個變化就是像這樣的日本年輕人好像正變得越來越少了。
朱成山:現在來我們館的日本觀眾確實越來越少了,過去每年都有很多日本的學校組織學生到我們館來,現在幾乎沒有了。主要是因為像產經新聞、日經新聞這些日本媒體在做一些負面的宣傳,想從國家層面否定、篡改這段歷史,這是一件令人擔憂的事。我始終認為怎么看待歷史是個態度問題,日本對大屠殺的數字有懷疑就說明他們態度不夠端正。
記者:日本對30萬這個數字有所懷疑,甚至有些日本人對南京大屠殺全盤否定,我們做了哪些工作給予有力的證明呢?
朱成山:30萬這個數字是1946年軍事法庭調查的結果,這是法庭判決書寫出來的。東京法庭的判決書是有11種國家的文字記錄在案的,現在仍然有效。南京法庭對大屠殺做過很多調查,最終保有28個案例,涉及19萬多人,大規模的屠殺858個案例,合在一塊人數大概是34萬多,最后認定是30萬人以上,不低于這個數字。30萬這個數字是不容置疑的,這個是我們國家、民族的問題,是對國際法的尊重,是對歷史的尊重,也是對歷史性判決的尊重。歷史是真實的,不真實不是歷史,歷史留下了一些證人和證物,南京法庭審判的時候,當時的國民政府曾經做過一些調查,那是對最早的幸存者的調查。1984、1985年,我們建館的時候,發動了6個城區、4個郊區,對1756位幸存者做過調查。1991年夏天,我們和教育局聯合對幸存者進行回訪,發現已經去世了300多人,還有1400多人。規模最大的是1997年我擔任館長時候,聯合了南京教委發動大學生、高中生一共14700多人,其中還包括來自日本的26位本地學生,把南京市當時700多萬人口,15個區70歲以上的老人全部查訪了一遍,發現了2460多份文獻資料,我們只要發現新的幸存者,就一直不斷地調查。當年參與南京大屠殺有個叫東四郎的,他一共有5本戰場日記,加上還有6本后來整理的,一共是11本,原件全部在我們真跡館。還有當時在南京的外籍人士,像拉貝、約翰馬吉、魏特林還有新特貝克,我們這些年到德國拉貝家,采訪了他的外孫女;到丹麥,登報找到了新特貝克,還在那里辦了展覽;通過他們找到了一些文物,比如約翰馬吉當年的那架攝像機紀錄片,都是國家一級文物。當時留在南京的還有一些外交官、牧師、醫生、商人、教師,他們身份不一樣,國籍不同,但是他們基于人道主義,都留下了一些口述史,這些就是最真實的東西。還有一個是證物,南京大屠殺最大的證物就是萬人坑。我們南京市的法醫根據牙齒、骨絡來判斷死者的年齡、性別,并對此進行公證,然后公開發布,里面有不少婦女、老人、孩子甚至嬰兒,這個是不容辯駁的。還有當時攝影師現場拍攝的照片,像這樣的證物,我們收藏得非常多,包括文字、數據,館藏品有16萬多件,其中文物有3萬多件。我們展出的有3300多件文物,還展出了1萬多份檔案,為的就是展現出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
記者:去年,國家以立法的形式確立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和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您在立法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能簡要介紹下嗎?
朱成山:1994年8月,我應日本民間組織銘心會邀請,與南京大屠殺幸存者代表夏淑琴赴日參加緬懷亞太地區戰爭遇難者活動,引起了日本輿論界、教育界、歷史學界的廣泛關注和積極反響。第二天,我在廣島和長崎看到日本對“原子彈”爆炸紀念的規模之大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集會最大規模超過10萬人,首相、各大黨領袖、議會議長等核心人物都參加。我深深地受到了刺激,我們受害者從來不吭聲,原本是加害者的日本卻漸漸扮演起受害國的角色。回來之后,我立即建議省市有關部門也要舉辦相關隆重儀式,以警醒后人,不忘歷史。1994年12月13日,即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67周年祭日,江蘇省暨南京市社會各界人士第一次在遇難同胞紀念館舉行了悼念30萬遇難同胞的紀念活動。我們找人防辦拉響了警報,結果這個警報一拉形成了我們國內的一個新創舉。2003年開始我們每年都在全國人大、全國政協提案,爭取設立國家公祭日。去年2月2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設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的決定》,這一天將永遠銘記在歷史記載中。
記者: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70周年,60周年時您提出了抗戰精神,您是怎么理解的?
朱成山:我覺得抗戰14年,全民族抗戰8年,實際上就是兩個字:救亡,我們全民族的救亡?,F在我們70年,實際上也是兩個字:復興。民族救亡,民族復興。我覺得我們現在紀念抗戰勝利,實際上是在積蓄一種力量,就是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復興,我們再不能受人欺負。這個東西是非常關鍵的??箲鸬膭倮f到底是一種精神的勝利。我們當時在甲午戰敗時是強國,被弱國日本打敗,當時我們民族一盤散沙,民族精神不強。那么抗戰勝利前是我們弱日本強,以弱勝強,那靠什么呢,就是靠民族精神,共產黨人是中流砥柱?,F在圍繞這個話說,以前是民族救亡現在是民族復興,救亡也好復興也好,它都是民族精神,我們國家靠這種民族精神。紀念抗戰勝利實際上是弘揚這種民族精神,70周年紀念活動應把這個精神作為重點去弘揚,這是非常重要的,現在是改革轉型期,困難很多,同樣是要發揚這種抗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