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延安時期,毛澤東就預言,隨著各項事業的發展,領導干部會存在“本領恐慌”。新中國成立后,如何提升干部們領導經濟建設的能力,成為黨的建設一項突出課題。毛澤東1958年寫的《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不下10條談到學習,中心意思是反對不懂裝懂、業務稀松的“空頭政治家”。他說,“過去我們有本領,會打仗,會搞土改,現在僅僅有這些本領就不夠了,要學新本領,要真正懂得業務。”
從1950年代到1960年代初,毛澤東心目中的重大“業務”,是經濟建設。這期間,他通過閱讀來熟悉業務,掌握新本領,一個重要目的,是探索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建設道路。這是全新的歷史課題,閱讀和理論思考承受的任務之重,可想而知。
為了“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
早在1948年9月,國共兩黨進行戰略決戰時,毛澤東在西柏坡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就提出,要為迎接未來的新形勢而讀書,并說:七大提出讀五本,如果五本不夠,可以選十本,但不要太多。
勝利在即強調讀馬列,不是平白無故的。當時,確有一些干部認為,“以前我不讀這些書,也當了縣委書記、地委書記;我現在不讀,也能當縣委書記、地委書記。”這個話反映到劉少奇那里,劉少奇1948年12月在馬列學院講話中表示:“現在中國革命勝利了,不讀書,可不成。以前在山頭上,事情還簡單,下了山,進了城,問題復雜了,我們要管理全中國,事情更艱難了……因此,不是說勝利了,馬克思的書就不要讀了,恰恰相反,特別是革命勝利了,更要多讀理論書籍,熟悉理論,否則由于環境的復雜,危險更大。”這個回答表明,此時強調讀馬列,是為適應“管理全中國”這個更為“艱難”的新形勢。
1949年3月,在西柏坡召開的中共七屆二中全會,籌畫建國思路,讀書問題也提上日程。據當時擔任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副局長的張仲實回憶,在會議召開前夕,“中央叫我提出一個學習理論的計劃,我就同胡喬木同志商量,擬定了一個學習書目,經中央批準,這就是‘干部必讀’十二種書。”在現存的檔案中,還有胡喬木當時寫的12本書的目錄,毛澤東在這個目錄上加寫了“干部必讀”四個字,并請周恩來即刻印發給七屆二中全會。3月13日,他在全會總結講話中說:“過去我們讀書沒有一定的范圍,翻譯了很多書,也都發了,現在積二十多年之經驗,深知要讀這十二本書,規定在三年之內看一遍到兩遍……如果在今后三年之內,有三萬人讀完這十二本書,有三千人讀通這十二本書,那就很好。”
12本“干部必讀”,自然不是隨便選擇的。如果把馬列經典中的科學社會主義內容,分為革命和建設兩大部分,七大推薦的5本,主要闡述如何革命的問題。此時推薦的12本書,除七大推薦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等5本外,增加的書目是《論列寧主義基礎》《社會發展史》《政治經濟學》《國家與革命》《列寧斯大林論社會主義建設》《馬恩列斯思想方法論》等。新增書目,涉及列寧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思想方法、國家學說、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建設。強調學習這些內容,顯然是為毛澤東在七屆二中全會上提出的“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做準備。他1949年7月1日發表的《論人民民主專政》中還說:我們熟悉的東西有些快要閑起來了,我們必須學會自己不懂的東西,而且要恭恭敬敬地學,老老實實地學。這12本“干部必讀”,在新中國成立后一個比較長的時期內,一直是黨員干部學習馬列主義的基本讀物。
新中國成立初期,蘇聯作為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執政和建設經驗,無疑是中央領導層強調學習的首選。劉少奇1949年10月5日在中蘇友好協會總會成立大會上就表達了這種心情:“蘇聯人民所走過的道路正是我們中國人民將要走的道路。蘇聯人民建國的經驗值得我們中國人民很好地學習。”《論列寧主義基礎》提出,列寧主義的實質是,“俄國人的革命膽略和美國人的求實精神結合起來”。毛澤東1950年2月訪問蘇聯回國時發表臨別演說,講自己看見了蘇聯人民“革命精神與實際精神相互結合的作風”,這“將成為新中國建設的榜樣”。1953年2月,他在全國政協一屆四次會議閉幕會上,歷數中國人向外國學習的歷程,結論是:古代和近代這兩次學習外國,比起學習蘇聯的規模和效應,那是差得很遠。我們應該在全國掀起一個學習蘇聯的高潮。
學習蘇聯建設經驗,一本很重要的書就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早在1942年,毛澤東就談到,這本書告訴我們,在列寧之后,斯大林搞了三個五年計劃,創造了社會主義的蘇聯,“我們要按照同樣的精神去做”。1953年10月,他寫信給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楊尚昆,囑將12本“干部必讀”中的《聯共黨史》六條結束語,印發給中央有關領導和在京參加全國組織會議的代表,“請他們利用停會的兩三天時間,加以閱讀、研究,可能時還加以討論。”毛澤東當時還規定,中高級干部要普遍學習《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第9章至12章。此時,新中國迎來大規模的經濟建設高潮,社會主義過渡時期也已開始。這幾章論述的,恰恰是蘇聯建設時期的經驗,包括如何“過渡到恢復國民經濟的和平工作”,如何實現“社會主義的工業化”和“農業集體化”,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社會和實行新的憲法,等等。這些,都是當時中國面臨的重大實踐課題。
過渡時期與兩本蘇聯經濟書
1952年后,有兩本蘇聯政治經濟學著作進入毛澤東的閱讀視野,受到格外重視。一本是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本是蘇聯科學院組織編寫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
1951年11月,聯共(布)中央為評定《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召開經濟問題討論會。斯大林根據會上提出的一些問題,于1952年寫了《對于和1951年11月討論會有關的經濟問題的意見》和相關的三封信,當年結集為《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出版。該書比較系統地論述了社會主義經濟工作的一些規律,涉及商品生產和價值法則、國民經濟有計劃按比例發展、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性質、三大差別和向共產主義過渡等問題。《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于1954年正式出版,后經修訂,到1958年出了第三版。第三版前言說,新版“更加詳盡地分析了兩個世界體系——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發展的現代過程及其規律性”“補充和更換了一些新的實際材料,對許多原理作了某些發展。”
很明顯,《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互為補充,比較完整地反映了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實踐和理論。對正處于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探索經濟建設道路的中國,是難得的參考讀物,并且來得很及時。
說來得很及時,是因為,就在斯大林思考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時候,毛澤東在1952年9月24日的中央書記處會議上,第一次提出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問題。他說:“十年到十五年基本上完成社會主義,不是十年以后才過渡到社會主義。”因為資本主義在當前中國,“性質已經變了,是新式的資本主義。”
中國若要宣布向社會主義過渡,是件大事,毛澤東很謹慎。這年10月,他委托率中共代表團到蘇聯出席蘇共十九大的劉少奇,就這個問題征求斯大林的意見。劉少奇給斯大林寫信,介紹了中國當時資本主義工商業和農業、手工業的現狀,說明了國營經濟和私營經濟比重的變化,反映了中共黨內“若干同志”以和平方式向社會主義過渡的設想。斯大林看信后,在10月24日會見中共代表團時表示:我覺得你們的想法是對的。當我們掌握政權以后,過渡到社會主義去應該采取逐步的辦法。你們對中國資產階級所采取的態度是正確的。
這個表態,無疑是理論上的支持。恰好,1952年11月,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中譯本發表,毛澤東立刻找來讀了,并在封面上用鉛筆畫了一個大圈,表示已讀一遍。隨即,他提出將該書作為在京高級干部的學習材料。12月10日,他又在中宣部關于在京高級干部學習《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報告上批示,“在報上發布學習總結性的新聞報道。”
1953年,大規模的經濟建設和社會主義過渡正式開始。在向這個目標前進的過程中,所能參考的,只有蘇聯的實踐和理論。毛澤東這年3月為悼念斯大林寫的《最偉大的友誼》一文,就從這個角度指出《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重要性。他說,這本書“貢獻了關于現代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法則的理論”。強調該書對“基本經濟法則的理論”的貢獻,是因為毛澤東當時正在思考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經濟性質和應該運用的經濟法則。
1953年6月,中央政治局正式通過過渡時期總路線。關于過渡時期的經濟性質,毛澤東這年7月在一個材料上的批示是,“新式的國家資本主義經濟”。那么,實行“新式的國家資本主義經濟”,應該采用什么樣的經濟法則呢?在7月29日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他提出的意見是:要“在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支配下,適當地利用資本主義經濟法則”,因為“資本主義經濟法則是客觀存在的。事物存在,法則當然存在,不能消滅;……不執行勞資兩利,把它變為一利,就是不了解這個法則。”
很明顯,毛澤東這時思考的著重點,是避免出現立刻“消滅資本主義經濟法則”的“左”的傾向。為此,他在這次會議上還提出,中央政治局要準備討論一次價值問題,并讓陳伯達負責匯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價值問題”的若干文獻,印成小冊,先送中央各同志閱讀。
到1954年底,在處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經濟法則的關系上,毛澤東的思考重點發生微妙變化。這個變化,在他閱讀剛剛翻譯過來的《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體會當中,表達了出來。
《人民日報》1954年11月13日和14日,連載《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第22章《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的基本特點》。文中說:“隨著社會主義成分的形成和發展,決定了新的生產目的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法則也就產生并逐漸開始發生作用”“在蘇聯,在過渡時期開始時,資本主義經濟形式及其發展法則就已失去自己在國民經濟中的統治地位。”這種論述,大概使毛澤東想到處于過渡時期的中國,應該著重強調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支配作用了。于是,他11月18日致信劉少奇、周恩來等人,向他們推薦《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這章譯文:“請你們看一下,足見所謂‘在社會主義全部或大部建成以前不可能有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說法是錯誤的。”信中還叮囑:“請伯達將《新建設》及《學習》上討論過渡時期經濟法則的文章看一下,看有無錯誤”。顯然,他這時候更感興趣的,是如何盡快擴大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支配和運用范圍。
理論認識對實踐的影響,就是這樣的微妙。毛澤東當時閱讀和運用《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和《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總體上看,他堅持有關過渡時期實行“新式的國家資本主義”的論述,創造性地找到一條社會主義和平改造道路,對民族資本家實行贖買政策。具體說來,當他強調必須承認和運用“資本主義經濟法則”的時候,對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時長設想,是謹慎的,說大概要用三個五年計劃,即15年左右的時間;當他強調“社會主義經濟法則的支配作用”的時候,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三大改造”,也就陡然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