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角處，他們孤單地沉默著

中國大媽早已無處不在。清晨的菜場里、傍晚的廣場上、跌宕的股市中，甚至韓國的買房團中、盧浮宮的廣場前……無處不是她們的身影。中國大媽已經構成一種社會現象，時時圍攻我們的耳朵，《華爾街日報》甚至專以“dama”一詞來稱呼這一特殊群體。

然而與之相對應的是，中國大媽的另外一半卻集體失語——他們很少跳廣場舞，也不熱衷于參加各種社交活動，連谷歌“中國大爺”所能搜索到的詞條也只有“中國大媽”的七分之一不到。現實讓人如此的心痛：某個轉角處，他們正孤單地沉默著……

在中國傳統的思維模式中，許多男人覺得自己賺錢了，在家庭中就應該有地位，但事實上，在家庭中發揮作用的其實是情感鏈接，如果沒有情感鏈接，即使你賺錢了，仍然可能是一個缺席的男人。如果年輕時一直缺席，如果一直對家庭的情感貢獻都很低，即便在社會上得到的成就和評價很高，老了被妻子兒女習慣性地忽視，便太平常了。

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得不承擔退休以后職業、權力的消失帶來的失落。對于一般的中國男性，年輕時可以在社會體系中串聯，在權力體系中串聯，但老了就是老了，不再依附在社會體系里，往日的種種光環也隨之消失，當他不再靠職業、權力和社會體系構建一個系統時，當他同時成了“家庭邊緣人”時，他就會特別失落。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越來越沉默。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將一直沉默下去。盡管在社會活動領域人們默認的性別范式總會存在，但現代化進程一經開始就不可逆轉，就像《飛屋環游記》中的那個老人一樣，到最后總要在晚年生活的自由中尋找自我。在當下的社會變遷之中，中國大爺也會漸漸找到適合自己的角色位置和活動，接納新的技術、觀念和自我形象，盡管或許會慢上一拍。

前半生缺位，后半生補償

故事主角：李偉剛

講述人：李偉剛之子

三年前，老爸退休了，退休后的日子基本就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他自嘲為一步從“小科員”升級成了“大部長”。“大部長”的日子其實很細碎繁瑣，但老爸卻過得津津有味。

老爸的經歷有點傳奇，出生貧寒，年少失學，后來不斷自學數理化，并最終成了一名電子工程師。老爸一輩子求上進求成績，年輕的時候全身心撲在了工作上，完全無暇照顧家庭，用老媽的話說是油瓶倒了都沒時間扶一扶，是徹徹底底的甩手掌柜。

出于對老爸的支持，結婚后老媽一直將重心放在家庭上，我高二那年姐姐高三，為了照顧我們姐弟倆，老媽舍棄升任主管會計的機會，辭職回家做了專職主婦，這一做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老媽先是圍著我們父子三人轉，后來又替姐姐帶孩子，再后來，我的女兒也來到了人世……大家庭小家庭的柴米油鹽讓老媽一直沒有得到過好好喘息一下的機會，直到老爸退休——退休后，老爸很自然地從老媽手中挑過了擔子，當起了“后勤部長”。

“后勤部長”每天的工作從早上6點開始。起床，洗漱，做早餐，然后送孫女上學，回家時再從菜場將菜捎帶回來。這時老媽也將家里洗衣拖地的雜事打理了一遍，下樓去附近公園和老姐妹們跳舞，而老爸則坐在了書桌前，看書、做題——我的女兒進入四年級，小升初的壓力逐漸找上門來，老爸便想著要每天給她輔導數學。

中午12點半，協助老媽收拾好碗筷后，老爸才會坐下來看看電視。他看電視非常有選擇性：紀實類和養生類，比如《百家講壇》《海峽兩岸》《健康之路》《養生堂》。每期的養生節目，他都會整理成筆記，然后根據家人的身體狀況，選擇其中的名方配藥，自己當醫生。我的白發早生，孩子的近視眼糾正等等，都是他親自配藥，監督服用。

看完節目之后，老爸便會根據天氣及我女兒的身體狀況配制果汁，比如核桃汁、蜂蜜檸檬水，做好后再帶點小點心，用手提袋裝上，然后慢悠悠地去我女兒的學校。從家里到學校步行要半小時，這半小時被老爸笑稱為最美妙的自由時間，因為能伴著花香鳥語鍛煉身體。

這樣的日子一晃過去了三年，有時我們也會好奇，一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老爸，退休了居然甘心當老媽背后的家庭煮夫。這樣的驚詫在老媽60歲生日那天有了答案。那天，老爸啜著小酒說：“換換崗位也蠻好，你媽這些年辛苦了。”老爸說得云淡風輕，老媽卻當即紅了眼圈。

本刊點評

中國大爺的沉默與中國大媽的出彩背后，其實是某種責任與情感的補償。

英國一項研究顯示，女性到了34歲時會心理成熟，男性則是45歲心理成熟。也就是說，女性在34歲心理成熟時，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扮演妻子、母親以及職業女性這幾個身份，并從內心里接受。而直到45歲后，成熟了的男性才會開始重視家庭，回歸家庭。這個階段恰好是男性與女性對家庭的責任感發生調轉的時機：已經完成賢妻良母使命的中年婦女從45歲開始追求自我，而男性回歸家庭，填補女性離開產生的情感與家庭真空。

不少中國男人并不會因為這種“填補”而失落，畢竟自己在社會權力體系中攀爬多年，勞心勞力，而另一半為家庭付出了許多，所以借此機會回歸家庭，讓另一半獲得更多精神愉悅，倒也理所當然，心甘情愿。

趕不上的時髦，刷不了的存在感

故事主角：高松霖

講述人：高松霖女兒

一年前，老爸退休了。老爸在國企做了一輩子的管理，年輕的時候常年忙得腳不沾地，所以他退休前，我們都美滋滋地替老爸規劃他退休后的美好生活：“喝喝茶，打打牌，下下棋，再和老媽一起去唱唱歌跳跳舞旅旅游。”

可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老爸退休后，日子完全沒有美好起來。老媽愛熱鬧，早上拉他去跳舞，老爸只去了一次就不去了，說是受不了那個吵。最初還能在附近陪著溜彎兒，后來彎兒也不溜了：“大清早的一個人圍著個公園走來走去，活脫脫就是一個二傻子，有這閑工夫，做點啥不行啊？”

可老爸已經沒啥好做的了。做了一輩子管理工作，他的長處是管理，可家人上班的上班，跳舞的跳舞，他能管理誰？憋悶了幾天，他直接從花鳥市場提溜了兩只畫眉回來。

從那之后，老爸的上午就是在睡懶覺、看報紙、品茶、逗鳥中打發。中午吃完飯，他便拿著茶杯去樓下棋牌室會棋友。下棋、打牌、麻將以前都是他的最愛，可現在閑了，他卻只玩了不到一個星期：“天天窩在那打牌下棋也無聊。有一次我旁觀，一抬頭看見一屋子啜著茶水的老頭，心里立馬沒有興致了。”

跳舞不喜歡，下棋沒興致，那就出去散散心吧。我們陸續給老爸和老媽報了幾個旅游團，五一長假的時候又帶著他倆自駕去云南，可玩了幾次，老爸又不樂意了，直接嚷嚷花錢找罪受，之后再也不接受旅游建議。于是，他就每天窩在家，買菜做飯看鳥收拾屋子，然后看電視劇。別的老人打麻將的時候，他在看劇;老媽在樓下跳舞的時候，他在看劇;別的老兩口散步旅游的時候，他還在看劇。周日復始，天天如此。

看他一天到晚不出門，我和老公有點著急，總覺得對身體不好。周末，老公喊他一起去釣魚，他去了一次就不去了。我們又安排他一起去農家樂玩，他搖頭：“農村有啥好玩的？我以前天天在農村，看膩了。”挑剔來挑剔去，老媽上火了：“死老頭，越老越不好說話了！懶得理你！”

可我們不理他，他卻找上茬了。一天，他突然盯著我和老公說：“你們，啥時給我添個孫兒啊？我刷不到存在感！”我差點被一口湯嗆著：“老頭您可真逗，兩只畫眉還刷不了您的存在感？”

的確，兩只畫眉怎么能刷得了他的存在感呢？他的存在感，估計還在那間呆了幾十年的辦公室吧。

本刊點評

在家庭中，中國男人其實一直處在一個“他者”的位置。很多時候，老年男性不是能量弱，而只是逃走了。他們本身并沒有學會怎樣停留在家庭中，做一個包容的男人，在中國，這樣的榜樣形象一直是欠缺的。所以他們不斷地從家庭中后退，等到了老年，就幾乎退到了邊緣地帶。

所以，有些老年男性會歇斯底里地表達他的控制欲，這對其他家庭成員來說，是非常難受的。通常，就算一個女人老了之后非常厲害，仍然是一個能溝通的人，盡管跟她溝通的質量未必好，但聲音畢竟能傳過去。可如果一個男人老了之后情緒化，那就只有他的情緒存在的份，沒有別人的情緒存在的份。

因此，對于這些男人來說，學會情緒的表達非常重要，情緒表達并不意味著別人要為他的情緒負責任。如果他們不但能真實地表達情緒，甚至能主動表達愛，事情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而如果想得到這樣的改變，需要子女更多的理解和配合！

豁不出去的臉面，轉不了的型

故事主角：胡先生

講述人：胡先生鄰居

如果說大媽們熱衷于搶購、投資、跳廣場舞，那小區的大爺們則明顯是一群時政迷。這群老大爺非常熱衷于談論時政大事，尤其是國際政治軍事，常常口若懸河高談闊論，那架勢，大有分分鐘便要取代軍事專家之勢，鄰居胡大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胡大爺和老伴現在主要負責帶孫子。胡大媽主要負責買菜做飯，因此推小孫子出來玩的任務就落在了胡大爺身上。在嬰兒車放奶瓶的地方放上自己的大茶杯，再在腰間別上便攜式擴音器“小蜜蜂”，胡大爺就出門了。

說是遛小朋友，其實胡大爺根本不專心，通常一看見圍坐在樹下傘下的老朋友們就湊過去了。他先是站在外圍寒暄一番，接著找地方坐下開始熱烈地討論，再然后，“打不起來”“白楊洲際導彈”“G8”之類的話便不絕于耳。

如果說晚飯后那段時間是大媽們的黃金時間，那也是胡大爺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光。這個時候兒子、兒媳婦回來了，小孫子有人接手了，胡大爺一身輕松，別著“小蜜蜂”就下樓了。

此時其他的大爺，往往也已經坐在小區門口的板凳上，于是一群時政迷們便開始了天南海北的胡侃，從世界杯聊到假球、國際賭球集團、美洲各國綜合實力大比拼……而胡大爺則是其中的主力。常見的情形是，胡大爺一邊聽著，一邊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時而輕輕搖頭，時而微微頷首。突然，胡大爺咳嗽兩聲，用一種穩重而自信的腔調強勢插入：“歐洲最大的博彩集團BWIN你們知道不，人家是很多球隊的贊助商……”再接著“日本解禁集體自衛權……核心利益……東海防空識別區……”便開始源源不斷地往外涌出。因為信息源廣，往往胡大爺才起一個頭，就把其他大爺震住了。

有一天，我又聽見胡大爺在高談闊論：“烏克蘭又有兩個州進行了公投，你們知道吧，這個事情奧巴馬和普京是通了電話的……普京的意思是……但是奧巴馬怎么可能同意……”說得活靈活現，仿佛他剛剛才從克里姆林宮加班回來，電話就是他親自撥出去的一樣。再看周圍的大爺，無不露出欽佩的神色。

其實胡大爺的身子骨并不是很硬朗，前段時間還病了好一陣子。所以再次碰到他，我忍不住問：“胡大爺，您接受新鮮事物也挺厲害的，怎么不和胡大媽一起去跳跳廣場舞？我看胡大媽她們經常缺男舞伴呢。而且您這個年紀，多活動活動筋骨也是不錯的。”胡大爺聽了，撅起胡子茬的下巴使勁擺手：“跳舞？女里女氣的！什么超市搶青菜，商場搶黃金首飾，跳廣場舞，這哪是爺們干的活！咱爺們只關心大事。”

本刊點評

在科幻電影中，通常最容易接受陌生外星人的，要么是孩子，要么是婦女，而成年男性往往對其抱有疑慮，這就是社會結構對不同性別、年齡群體的影響。

在傳統的社會結構形態中，男性處在社會結構的核心位置，受固有社會秩序的限定和約束會更強，而女性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相對邊緣，所以在主動模仿和接納新事物時的排斥不那么強烈。這就是大媽們很容易接納新事物，而大爺們很難“豁出去”的重要根源。

但社會學家們無一例外地認定，中國大爺們的低調只會是短暫的沉默，現實也在逐漸證明，這種短暫沉默只是時代發展的一瞬。中國社科院的一項調查顯示，男人比女人更加理想主義，而退休后的大爺們現在也越發有能力為自己的理想梅開二度了。今天大多數家庭的男性與女性都在外面賺錢，回家都在做家務，也共同進行娛樂活動。老了以后，他們也會共同外出，共同尋找精神的依托。

所以，李銀河如是斷言：“盡管在社會活動領域人們默認的性別范式總會存在，但現代化進程一經開始就不可逆轉，就像《飛屋環游記》中的那個老人一樣，到最后總要在晚年生活多出來的自由中尋找自我。在當下的社會變遷之中，中國大爺們也會漸漸找到適合自己的角色位置和活動，接納新的技術、觀念和自我形象，盡管或許會慢上一拍。未來，中國即將退休的這一代男人會跟女人一樣喜歡娛樂，甚至超過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