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遺忘的作者
北京時間2014年10月9日19時,斯德哥爾摩。瑞典文學院公布:“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特里克·莫迪亞諾。”按常理,這句話之后,會出現一陣狂熱的追捧,然而這次媒體先是一片驚詫,繼而是一片吐槽。
獎項公布之后,小說家、《紐約》雜志主編安德森在自己的Twitter上發文:“啥?你從來沒聽說過諾貝爾獎得主、小說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紐約時報》發過書評的,一次,43年之前。”《紐約時報》得知消息后,發文報道:“《暗店街》——莫迪亞諾拿過龔古爾獎的代表作,在美國只賣出2425本。”
即便莫迪亞諾自己,也略帶疑惑,笑呵呵地說:“這次獲獎對我來說似乎是不真實的,我也很想知道他們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是諾貝爾文學獎上難得一見的一幕,由此,莫迪亞諾的獲獎被定性為“爆冷”,他本人也被冠以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的“黑馬”。但如果仔細翻看他的人生履歷,你會發現,莫迪亞諾絕對稱得上是一匹“汗血寶馬”。
莫迪亞諾10歲開始寫詩,15歲涉足小說創作,20歲后專事文學創作。23歲時發表處女作《星形廣場》即斬獲當年的法國文學大獎羅歇·尼米埃獎。之后十年,他幾乎囊括了法語所有重要的文學獎項,被譽為“新寓言”派代表作家。同屬此派的勒·克雷齊奧于2008年獲諾獎。勒·克雷齊奧出走世界各地,打磨出一套極具童話色彩的空靈風格,筆下能見到各種神奇風物,而莫迪亞諾卻是個宅男,宅在巴黎,幾乎只寫巴黎。隨便翻開他的一本小說,巴黎風物俯拾皆是。仿佛寫著寫著,他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名導游,把自己頭腦中的名字,無論是街名、區名還是咖啡館名,紛紛和盤托出,而串聯起這些名字的則是主人公的行動。
莫迪亞諾喜歡以偵探小說的外殼來講一個黑暗的追憶故事。不過,在英語世界,以偵探小說的方式描寫二戰的作家實在太多,且早已憑借約翰·勒卡雷式的諜戰小說占領了這一領域,法國作家從來不具有太多的影響力。所以,在過去的三十年間,莫迪亞諾屬于被英語世界遺忘的那一批作者,諾貝爾文學獎公布的時候,美國只有一家出版社出版過他的英文版作品,英國則一家也沒有。
但在英美之外,讀者對莫迪亞諾的喜愛卻山高水長。他有28本書被翻譯成西班牙文,21本被翻譯成德文,12本被翻譯成瑞典文。提到他,喜愛他的人們都會親切地在他的名字前冠上一個稱呼“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魯斯特”(馬塞爾·普魯斯特,意識流文學先驅與大師,20世紀歐洲十大“最偉大作家”之一)。
莫迪亞諾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學呈現方式“莫迪亞諾式”。所謂“莫迪亞諾式”,正如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所說:“以其記憶的藝術,展現了最難以捕捉的人類命運,重現了德軍占領法國時期的生活世界。”
但對于文學評論家的“歸類”,莫迪亞諾并不認可:“我對學院派的那種實驗一點興趣都沒有,我無法理解那些脫離現實的文學作品。”他甚至一再否定小說的地位,并不止一次地說,“小說是一種‘時代錯誤’的文體,它已經從公眾的視野里溜走了。”
謎一樣的巴黎之子
偶爾,莫迪亞諾也會想象當下的年輕人。“我也很好奇下一代人,也就是和互聯網、移動電話、電子郵件共同誕生并成長的這一代,會怎樣利用文學來表達他們對當今世界的體會?”只是,想象僅僅只是想象而已。在一片迷蒙之中,他依然以對自己心中巴黎的一顆堅守之心,撫摸著似水流逝的往昔。這和讀他的作品的感覺非常像,他給你的感覺很好,但就是抓不住。你跟一個朋友喝酒,他醉了,大罵,說八卦,這些東西都是實打實的,你能在日記中寫出一件件的細節,但是莫迪亞諾卻一滑就過去了。
莫迪亞諾的小說大多是“尋根”、“逃離”這類抽象的主題,王小波和王朔共同致敬的《暗店街》最能代表莫迪亞諾的風格:猶太人、二戰、尋找、記憶。但無論形式與表象如何相同,視角卻始終新鮮,他總能把故事寫得如偵探小說一般抓人。一張老照片、一則訃告或者一個電話號碼,就能開始一段新的故事,引領讀者在現實與虛構的迷宮間穿行。
這樣的行文風格,與莫迪亞諾有意識地與現實世界保持距離不無關系,一直以來,他就是一個極其孤獨的男人。莫迪亞諾堅信“小說家應和現實保持距離”,他寫暢銷小說,卻習慣于保持安靜,做得最多的,就是“潛伏”到人群之中,默默地觀察身邊的男男女女。熟悉他的法語文學專家說:“他是個沉默的作家,有幾次我們在巴黎6區的街上遇到,他也只是點點頭。”
他的沉默還在于鮮少在媒體上露面,不出去演講,亦不接受采訪,甚至連他的出生時間,他都不樂意如實相告。公布諾貝爾文學獎時,諾貝爾獎委員會甚至一度聯系不上他,而他得知獲獎,也是在散步時接到女兒的電話。
莫迪亞諾靦腆、內向、偏執、甚至有些神秘,而這一切,不過是童年生活印記的后遺癥。他一生下來就被父母扔給了外公外婆。兩年后,弟弟出世,也被扔了過來。莫迪亞諾在孤獨恐慌毫無安全感中與弟弟相依為命,然而弟弟卻在十歲那年突然病逝。這讓他早已受傷的心靈創傷更甚,他恨父母的生而不養,變成一個時時和父母對抗的壞孩子來表達他的憤怒。他經常從家里出逃,放任自流地在巴黎閑蕩,去許多他那種年齡的孩子不該去的,一直讓他感到恐懼的地方,那種種異常強烈的沖擊,讓他在尋找自我的途中失去了方向,他的人生陷入了低迷。
于是他學會了借著文學療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當他的世界慢慢開始平復時,父親突然另結新歡,拋妻棄子,離家出走。母親窮困潦倒,沒有生活來源,這件事讓他一夜長大,他決意扛起自己和母親的人生。考入索邦大學文學院后,開始小說創作,但第一學年尚未結束,他就不得不因貧困輟學。
退學后的莫迪亞諾生活困窘,內心世界也無比繁亂,他不得不再次躲進小說世界。幸運最終降臨。23歲那年,莫迪亞諾的處女作《星形廣場》得以出版問世。此后他專事寫作,文學,成了莫迪亞諾賴以生存的謀生手段,更是他反思人生的奢侈方式。
如今,莫迪亞諾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那是所有寫作者至高的榮譽。有出版社建議他出自傳,孤獨的童年,落難的少年,這些造就了如今的他,足以動人心魄。他卻說,自傳的素材,只有“當想象為它蒙上薄霧,讓它變得更稀薄”時才有價值。
于很多人而言,帕特里克·莫迪亞諾這個名字依然是陌生的,哪怕他斬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哪怕他獲封歐洲文學家終身成就獎德爾·杜卡大獎,他之于公眾,就像夢想之城巴黎,渾身縈繞著多變氣息,滿是傳奇,而謎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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