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3個符號來概括嚴寶瑜的人生,再恰當不過:青少年時是驚嘆號,在日軍槍炮下逃生,在戰火烽煙里求學,充滿了曲折離奇;中年時代是冒號,看似簡單兩點,個人命運卻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運動中百轉千回;晚年則是破折號,扎扎實實、平平順順地延展,走向未來。
《環球人物》記者采訪嚴寶瑜前兩天,他剛過完92歲生日。這可是一位新潮的“90后”,有博客,網名“嚴寶老爹”。這也是一位有著古典浪漫情結的“90后”,他的家里有整整一面墻擺滿了貝多芬、莫扎特等古典樂CD。漫長人生中,就是它們,支撐嚴寶瑜一路走來。而在戰時的西南聯大,音樂更是嚴寶瑜的武器。
以往總結西南聯大時,總是概括其學術的輝煌,如何在艱苦卓絕中“老師拼命地教,學生拼命地學”。其實聯大不僅僅是個忍辱負重的安靜之隅,它也曾在抗日救國中積極主動地書寫過自己絢爛的一筆。嚴寶瑜就是其中一例。

“我的老家,就是那樣的江南水鄉,美極了。”嚴寶瑜指著墻上一幅描繪周莊的畫作,語氣里半是驕傲,半是眷戀。
1937年初冬,日本軍隊挾淞滬會戰之勢在江蘇沙洲登陸,消息傳來,嚴寶瑜家所在的小鎮——河塘橋鎮立刻人心惶惶?!敖稚系牡赇伷蛊古遗?,大家手忙腳亂地上門板,有人搶天呼地地喊著,‘東洋人來啦!東洋人來啦!’鎮上的人都想辦法四處逃散。來不及逃的和逃不動的,就藏在家里某個角落,等著大難來臨?!?/p>
時至今日,提起日本軍隊,嚴寶瑜依然難掩激動。“殺人放火、奸淫搶劫,這絕不是瞎編亂造?!彼H歷日本兵開槍殺人的險境,“一個無辜老百姓被一槍打死,他倒下的地方,離我只有50米遠。當時我也在逃,幸好旁邊是個蘆葦塘,我鉆進去,半個身子浸在水里。鬼子兵走過去時,都能聽到他們急促的腳步聲?!钡纫磺衅届o后,飛奔回家,才聽說為他起“寶瑜”這個名字的叔公被日本兵毆打致死,叔公的孫女也被凌辱后刺死了。
嚴寶瑜14歲的幼小心靈中,自此滿是對日本軍隊的仇恨。當時淪陷區的學校里都要掛日本國旗,他寧可輟學,也不愿意在那刺目的“紅膏藥旗”下當亡國奴。輾轉許久,終于找到機會從上海的英法租界出發,繞道香港去了重慶。
在重慶國立第二中學,嚴寶瑜重新開始了學業。那里有位叫做羅松柏的音樂老師,每周六下午前來上課?!八持患苁诛L琴,自彈自唱,教我們唱《嘉陵江上》《歌八百壯士》《旗正飄飄》等抗日救亡歌曲”。“旗正飄飄,馬正蕭蕭,槍在肩,刀在腰,熱血似狂潮,好男兒報國在今朝。”在這些歌聲中,成績優異的嚴寶瑜漸漸轉變了學工的想法。畢業那年,當別的同學都去報名參加各個名牌大學的入學考試時,他卻冒著傾盆大雨從北碚到青木關,去報名參加國立音樂學院的入學考試。“音樂能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感染人,使人變得善良、勇敢,我覺得一位好的作曲家比一位好的航天設計師更重要。”
從青木關國立音樂學院的作曲系學生,轉而成為西南聯大外文系的學生,其中也是頗多曲折。
“在青木關讀書時,是很僵化、行政式的管理,吹起床號之前及以后,都不準學生彈琴,想刻苦都不行。我因為早起練琴,被記了好幾次過,再這么下去,就沒法畢業了。正好當時云南的美軍聯絡處需要大量翻譯,來大學招人,我外語好,就報了名?!?/p>
成為美軍翻譯官時,嚴寶瑜剛剛19歲。“我的工作是筆譯,從美國報紙上摘錄與中國相關的報道并翻譯?!焙髞碛衷谂嘤栒n上當翻譯,“當時美國軍官教中國士兵如何使用美式武器,火箭炮、迫擊炮之類,第一期我翻譯得好,第二期又讓我去,到了第三期、第四期,美國人都不用開口,我可以直接教。”
這是一段充滿了希望、信心滿滿的歲月,“因為能抗日,做什么都覺得有意義。”私底下,嚴寶瑜和美國軍官相處融洽,他找他們學英文歌,美國軍官則向他學唱《義勇軍進行曲》。“上世紀40年代,聶耳創作的這首曲子在美國很流行?!?/p>
離開美軍聯絡處,是因為一次意外。“美軍軍官請國民黨軍官吃飯,負責采辦的是個中國人。他從中貪污被發現,審訊時又百般抵賴,我在旁邊當翻譯,覺得又生氣又丟臉。當美國軍官對犯人說‘你還不承認嗎?你們中國人就只會貪污’時,我實在是沒法翻譯了?!彼芙^翻譯,決然走出審訊室的大門,在一棵樹下大哭不止。
彷徨中,嚴寶瑜走出軍營,到了西南聯大的同學處暫時落腳。1944年暑假聯大招生,不想再回青木關的他干脆報名,就這樣考入了外文系。
彼時的聯大,因為到了抗戰后期,政治空氣開始活躍。外文系的學生黎章民,在1944年上半學期成立了一個合唱隊,成員是8個男生,戲稱為“僧音社”。到了下半年,喜歡唱歌的學生都聚攏過來,人員漸多,也有了女生,于是成立高聲唱歌詠隊。嚴寶瑜此時入校,這個社團正合他的口味。因為有國立音樂學院的背景,他一來就成了骨干,擔任歌詠隊副總干事。
“1944年日本要打通大陸交通線,國民黨軍隊開始了湘桂大撤退,日寇深入到西南后方。那時候大家更加覺悟到國難深重,每個人都應擔負起天下興亡的責任,‘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總喜歡唱抗日救國的歌。比如像戰歌一樣豪壯激越的《勝利進行曲》,賀綠汀寫的,我現在都記得它的歌詞,‘勝利已接近,敵勢已下坡,槍要快快裝,刀要快快磨……趕走侵略者,恢復舊山河’?!蔽髂线呞锏纳匠抢铮瑖缹氳ず透柙侁犼犛褌円黄穑酶杪暃_破黑暗的沉寂,呼喚黎明。
1945年夏天,嚴寶瑜作為高聲唱骨干,被派到云南南部的建水滇軍中,參加“勞軍”,具體工作是開演講會、教唱歌、演話劇,還幫士兵們寫家信等。“我教他們唱《茶館小調》《五塊錢》,很受士兵歡迎?!?/p>
嚴寶瑜說,在那個年代,不僅僅進步學生,只要談到抗日救亡的事情,大家就不分派別,不論得失,義不容辭。
事實的確如此。在嚴寶瑜到聯大之前,1943年和1944年,中國遠征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兩次邀請聯大教授在大理文廟講學,培訓軍政人員,鄭天挺、潘光旦、曾昭掄、羅常培、費孝通等學界精英都去了。
“當時聞一多、吳晗、潘光旦等有名的教授們,也經常舉辦一些演講會,發出各種宣傳抗日的文件。比如紀念抗戰7周年、雙十節、云南護國起義29周年等。他們在講臺上慷慨激昂,下面全是聽眾,前排的人席地而坐,后面的人站著,講到激動處,群情激奮,許多人聽著聽著就哭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勝利的喜悅還未品嘗太久,嚴寶瑜等聯大師生就有了新的擔憂:內戰。
“當時大家已經普遍認識到國民黨政府的腐敗。1942年昆明校園里就發生過‘倒孔(祥熙)運動’,在這之后民主的呼聲越來越高,國民黨根本無法將輿論壓制下去。”嚴寶瑜回憶。
1945年冬,昆明掀起了愛國學生反內戰的罷課行動,嚴寶瑜和歌詠隊員們在這輪民主運動中非?;钴S。他們走上街頭,走進各個學校,解釋罷課原因,指斥國民黨的腐敗與專制。在部隊待過的嚴寶瑜還譜了一首《告士兵》,情詞懇切。黎章民曾寫文章回憶:“有個國民黨武裝人員聽了深為所動,向宣傳隊員表示:我的武器絕對不會拿來對付我們的同胞,請你們放心。”
12月1日,為破壞罷課運動,國民黨軍隊闖入聯大、云大等校。聯大學生潘琰、李魯連等4人不幸遇難。“這個案子一發生,馬上掀起了更大規模的反內戰運動。我后來又寫了一首《送葬歌》,是1946年3月17日為四烈士舉行出殯時唱的。那天有3萬多人的隊伍,從當天上午11點一直到下午4點,昆明城的上空回蕩著悲壯的歌聲。”
那段崢嶸又悲傷的歲月,是嚴寶瑜對昆明的最后記憶。
1946年夏天,各大學復校北上?!拔液鸵徊糠指柙侁牭娜俗钔碜?。聯大負責搬遷工作的李繼侗老師和我們一同到塘沽,說:‘你們是最后一批了。大家唱個校歌吧!’于是好幾個同學把我推上高高的行李堆,我就站在行李堆上指揮大家唱‘西南聯大校歌’。我記得李先生邊唱邊和我打拍子,同時用手背擦著眼淚。當大家唱完最后一句‘待驅除仇寇復神京,返燕碣’時,歡呼聲久久不息。因為眼前的事實不正應驗了校歌里的預言嗎?”
后來遇到再多的苦難,和抗戰中的死里逃生、民族屈辱比,都微不足道了。
人物簡介
嚴寶瑜,北大教授,生于1923年,江蘇江陰人。1942年考入國立音樂學院學習作曲。1944年轉入西南聯大外文系。畢業后留清華大學任德語助教。1952年院系大調整時轉入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