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曉求,1959年生,江西余江人。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助理、金融與證券研究所所長、金融系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走進吳曉求教授的辦公室,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電腦顯示屏上的大盤走勢圖,滿屏黑底上是醒目的紅與綠。顯然,他剛才正在研究當天的行情。“現在大家最關注的不就是這個嗎?”他笑道,“我都研究了20年了。”
吳曉求出生在江西省余江縣,16歲開始當木工學徒,做過營業員、收購員,干過機關辦公室秘書、宣傳干事。1979年,他考入江西財經學院,大學三年級時在學報上發表了一篇9000字的論文《試論影響經濟發展速度的諸因素》而引起不小關注。1983年,吳曉求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國民經濟計劃專業讀碩士,7年后,他以25萬字的論文《社會主義經濟運行的供求分析》拿到博士學位。同年10月,吳曉求被破格晉升為副教授;3年后,再度破格晉升為教授,那年他34歲,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經濟學教授之一。1994年,吳曉求的研究轉向金融證券方向,1996年創建中國人民大學金融與證券研究所并擔任所長至今。他是中國金融專業證券投資方向第一位博士生導師,也被視為中國證券理論的奠基人之一。
20年間,中國股市歷經多次起伏,在最近迎來了新一輪的“過山車”式震蕩,市值高峰時突破了10萬億美元。這與中國經濟基本面是否相吻合?越發明顯的泡沫化傾向會產生無法預計的后果嗎?《環球人物》記者的采訪剛剛開始,窗外便一陣電閃雷鳴,天氣急轉直下,暴雨來去匆匆,正如這兩天的中國股市一樣。
創業板風險最大
《環球人物》:中國股市這一輪走牛十分迅猛,您認為原因何在?
吳曉求:我們先看一下大背景:2008年金融危機后的6年,中國股市一直處于比較低迷的狀態,但與此同時,實體經濟得到了較好的恢復、轉型和發展,這意味著股市會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方式成長起來。因此,從2014年7月開始的新一輪行情是有基礎和邏輯的,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中國實體經濟與2008年時已不可同日而語,無論是企業競爭力、規模還是國際化程度都有明顯提升;二是“十八大”以來中央大力推進改革,很多戰略發生了重大變化,經濟轉型速度加快,清理產能過剩的力度也在加大,“互聯網+”“一帶一路”“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等戰略都支撐了這次的股市成長;三是過去房地產行業吸引了大量社會閑散資本,導致房地產過度發展、風險加大,而現在大家已經認識到商品房的投資流動性差,房地產投資進入了理性發展階段,因此,社會資本要尋找新的投資渠道,股市就成為了價值洼地。
《環球人物》:但您也提出當下資本市場的風險正在急劇加大,出現了“嚴重的結構性泡沫”,這是為什么?
吳曉求:股市在這一輪增長的中前期是非常正常的,符合市場預期,并不存在泡沫。但之后的增速如此之快是超乎預料的,進入一定階段后,市場風險就開始顯現了。中國股市一直存在很強的投機性:交易規模非常大,日成交量最高峰時接近2.5萬億元,比全球證券交易所的交易總量還多,這在全世界都是絕無僅有的。我們的市值最高峰也就是美國的40%左右,但交易量是其10倍;我們的日換手率在3%以上,這意味著30天左右股票就在市場里全部轉手了一遍,而美國市場的換手率只有0.2%。而且中國股市漲跌迅猛,波動非常大。我認為,股市目前出現了嚴重的結構性泡沫,突出表現在創業板、部分中小板以及一些概念題材股上,市場風險正急劇加大。投資者要保持高度警惕,脫離了基本價值的上漲是難以為繼的,遲早會回到其應有的價值體系中來。
《環球人物》:泡沫的形成原因是什么?
吳曉求:從投資者結構看,中國股市缺乏基石投資者,即數量規模相對較大,投資比例相對穩定的資金,比如社保基金、養老金等;從投資文化看,很少有人把股市看成財富管理的市場,而是看成投機性市場,進股市都懷著超高的財富增長夢想,有強烈的投機預期;再有,現在很多概念化的東西被過度渲染,比如“互聯網+”就正在被很多上市公司濫用,收購個網站就說是企業轉型,導致股價大幅上漲,企業從中套利。
《環球人物》:泡沫近期是否有破裂的危險?哪個板塊風險最大?
吳曉求:這幾天的劇烈動蕩就是部分泡沫已經破裂,市場正在調整。風險最大的是創業板,價格已經完全脫離了其基本價值,靜態市盈率(市盈率即股票市價與其每股收益的比值)為200多倍,動態市盈率也有100多倍,比當年的納斯達克嚴重得多,這些企業靠什么支撐?大多都在制造概念。對這些泡沫化的東西必須加以限制、引導,否則就是助紂為虐、火上澆油。
解決三個問題再炒股
《環球人物》:在風險急劇加大的市場中,普通投資者應該注意哪些問題?
吳曉求:普通投資者最大的問題是跟風。市場低迷的時候不來,漲瘋了的時候來了,但這時風險也來了。這種現象在中國股市里一輪又一輪,無休止地重復著。其實在2000點的時候,股市里到處都是有投資價值的東西,但沒有人來;現在價格抬得這么高了,天都快亮了,你來了。對于普通投資者來說,一定要知道投資價值在哪里,要是連基本常識都沒有,風險承受能力又很小,那就要遠離股市,投資最好去買國債、存銀行。如果在股市里只跟著別人跑,遲早都會死的。當市場快速上漲的時候,你要克服心里的誘惑,別來;當市場低迷的時候,你得克服心中的孤獨感,要來。投資也是對人性的考驗,如果不能克服急躁、急功近利,不能享受孤獨和冷清,就不要來股市投資。
《環球人物》:中國股民形成投機心態的原因是什么?
吳曉求:一是沒有深刻理解資本市場的價值。股票是一種財富管理工具,是企業的證券化資產,在成熟市場國家,個人財富的1/3以上是放在股市進行投資組合的。但中國人很少認為股票像房子、古董那樣是自己的資產,而是把它看成一種籌碼,不知哪一天就打水漂了。因此“跑”的意識非常強烈,不會長期持有。其實,財富管理最重要的要素是具有流動性,流動性是避險的最好機制。二是和人們的預期有關,覺得政府一會兒推動股市發展,一會兒又控制其發展,未來怎么變化說不定。因此,政府的管理理念也要改革,可以制定標準和事后處罰,但不要過度介入,市場只要做到信息披露真實、透明,不弄虛作假就可以了。
《環球人物》:普通人投資股市需要具備哪些基本常識?
吳曉求:一是良好的心態。不能過于從眾,要有風險承受力,股市長期看風險很小,但短期會存在巨大的風險。二是對市場要有本質上的了解,對行業前景一點都不了解的人不能來。一些基本指標要清楚,比如市盈率是什么,企業股本多大,國家政策是否支持該行業發展等。如果只是因為“別人買所以我買”,可能短期會獲利,但長期一定會“死”。三是有相對穩定的盈利目標。人的欲望是無限膨脹的,3個月盈利20%已經很好了,如果還要“必須翻番”“看看究竟能漲到哪”就壞了,投資是為了盈利,不是跟市場較勁,必須適可而止。
我常說,投資股市要先解決三個問題:第一,你為什么買股票而不是存銀行、買國債?是因為收益率、流動性比其他投資方式要好,能讓財富更快增長,同時能忍受一定的風險,而不是“別人發財了我也來發財”。第二,你為什么買這只或這幾只股票?因為你覺得該行業有很大發展前景,或者盈利穩定安全,這樣你就不會被短時的波動而嚇跑。第三,為什么現在買或賣?因為你對未來有信心,因為中國經濟總體健康,這樣你在2000點時就會買入,賺夠了預期收益就會賣掉。只有解決了這三個問題,你投資股市之后才能睡好覺。
《環球人物》:如果股市長期風險很小,普通股民可否長期持有?
吳曉求:可以。但長期持有不等于僵化持有,明明風險來了,市場或政策發生了根本變化,你還要持有;房地產過去火爆,現在進入理性期了你還要持有,很多新興行業起來了你視而不見,肯定是錯誤的。另外,達到心中盈利目標后也不必繼續持有,賣掉后無論漲到多少都不必捶胸頓足,超過實際價值的漲幅是虛幻的,還會跌回去。
股市泡沫的危害被夸大了
《環球人物》:對于資本市場的泡沫,學界通常認為危害極大,您同意這種觀點嗎?
吳曉求:經濟領域中的泡沫并沒有明確的計量標準,大多出于經驗感知,主要依據是達到某種狀態需要多少年才能完成,如果根本不能實現,或者非常虛幻,那就是泡沫。在中國,有三種泡沫要加以區分:一是經濟泡沫,主要是大規模投資產生嚴重的產能過剩;二是房地產泡沫;三是股票價格的泡沫。很多人都在抨擊股市泡沫,而對過去出現的經濟泡沫和房地產泡沫視而不見,這其實是危言聳聽的誤導,把股市泡沫過分夸大了。其實在三種泡沫中,危害最大的是經濟泡沫,消耗大量資源、破壞生態環境,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消化產能過剩;其次是房地產泡沫,也要消耗很多資源;股市泡沫則是相對最輕的,它會帶來個人財富的縮水,但跟資源和環境沒有直接關系。
《環球人物》:中國股市泡沫一旦破裂會像日本、美國那樣嗎?
吳曉求:中國的金融結構與日本完全不同。日本股市泡沫化帶來的消極影響之所以20年都沒消除,是因為其金融體系和資本之間沒有制度壁壘,企業和銀行相互持股,你出了事我要幫忙,企業缺錢,銀行直接提供貸款。中國則不是,河水與井水之間有嚴格的隔離,企業出了事也要還銀行錢。在這種情況下,股市出現泡沫,少部分人的財富會縮水,但大多數人的財富是安全的。中國和美國也不同。美國股市里有大量的養老金,中國則沒有。這既是中國股市的缺陷,也意味著股市出現泡沫后對經濟的影響不太嚴重。所以我認為,目前股市是有泡沫,要高度重視,但不要過分夸大。
《環球人物》:中國經濟進入新常態后,資本市場如何根治內幕交易等頑疾?
吳曉求:與國際大資本市場相比,中國股市的違規違法現象比它們都要瘋狂,內幕交易、操縱市場的行為最近愈演愈烈。尤其是內幕交易很多,比如在企業重組之前大量買進,之后股價連續出現漲停板,里面一定有問題。現在有了大數據平臺,相關部門應該追查到底,嚴厲打擊,重塑市場公信力。此次修改《證券法》,將會在兩個方面產生根本性變化:一是發行審核機制,從目前的核準制過渡到注冊制,加大市場透明度,提高資本市場效率;二是讓什么樣的企業上市。以前我們重資產、重盈利、重意識、重規模,而新興高科技企業在初創期可能就是租了兩間房子,沒有資產,沒有盈利,但確實有價值。因此,我們要從過去工業化社會的思維過渡到后工業化時代的思維上來,以前我們注重的是歷史,今后我們要更加注重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