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是風平浪靜

就像是不動聲色的電影鏡頭。昏黃的背景下，從沉默中傳來低低的嘆息聲。那是努力屏住聲息的鐘鼓余韻，是不能說出口的心事，只將靜謐生長的藤蔓纏繞在心間，包圍住那個小小的自我。

于倩右手執筆，筆尖在離紙張不足一厘米的距離，停滯。

被黑格子整齊劃分的紙面上，首行首格只有一個字——“致”，接著就沒了下文，似乎這樣的缺憾也是一種不錯的狀態，沒必要去改變它。好像于倩此刻的心情，也是一片空白的迷霧。

她放下筆，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糖來，阿爾卑斯的清涼草本味，小片的塑料揉在手里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她含著糖果，想借此找到一點感覺。這味道就像那個人長期以來給自己的感覺和印象，她始終記得，蔥蘢的綠色草木前站立著白衣的少年，他面朝陽光露出好看的笑容，清新的薄荷氣息一寸寸浸潤了寧靜的空氣。整幅畫面像是牛奶一樣的潔凈單純，溫柔地融化成手心一顆味道清甜的糖果。

這比喻真肉麻。她在心里默默地說。但是總算想好了應該如何稱呼，于是一筆一畫小心翼翼地寫下男生的名字：秦淮。

細看了一會兒，對自己的字還算滿意，接著卻又為開頭煩惱起來。

“我喜歡你很久了。”不不不，這太直接了，“你好，我是某班的某某。”似乎顯得太生硬……一連想了好幾個，都能找到挑剔的理由。

這樣的反復斟酌不會讓她感到不耐煩，反倒更加謹慎。少女臉上的神情顯得深思熟慮。眉頭繞在一起，努力地想要搭成一座橋，讓那些亂七八糟的字詞一個個按順序排好隊伍依次通過。

回憶起那次男生低頭讀短信的樣子，一米八的個子隨意靠在籃球架旁，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拎著一瓶冰紅茶，表情認真，似乎是在解讀什么拐彎抹角的謎語。抱著一定要解出謎底的想法，格外投入和認真。嘴角沒有那么放松而是微微抿起。總之很好看。

這最后一句大概是所有像她一樣的人，在對對方進行一番描述之后必定會加以總結的。喜歡的原因有時著實簡單得讓人無言以對——長得好看嘛。

不過秦淮著實算不上長相出色的男生，平心而論，他身上沒有什么光芒，性格也平淡得有些平凡。這是她的朋友給出的評價。

雖說也稍微苦惱過為什么自己沒有喜歡上更好看更出色的人，但心里還是坦然接受了這樣一個存在。

想到這里，她無奈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紙筆，平日在作文卷上洋洋灑灑并且屢達優秀的人，現在卻連個小小的開頭都束手無策。

余光看到飛鳥倏忽而過的黑色剪影，于是轉頭去看窗外飄落的紛紛雨絲。天空是糅合度滿分的灰藍色，一整片肆意地鋪滿，像是雨巷詩人的憂傷，又像是丁香姑娘的惆悵。是誰說的來著？少女情懷總是詩。詩在心里書寫少女，安靜的少年毫不知情地動著筆。

自習課期間的教室一如既往的安靜，所有人保持著不約而同的巨大沉默。仔細聽就能聽到筆劃過書頁的沙沙聲。像是蠶食桑葉般生機勃勃。忽然就有了下筆的決心。

“我想你不認識我，但這并不是我給你寫這封信的理由。”筆端猶豫地頓住，反應過來時已經把句號點成一個墨點。

于倩覺得。她可以嘲笑自己了，匆匆起了一個開頭，思緒同時被句號截斷。她覺得這句話是這么難以解釋：我既不希望他認識我，又何必寫信叨擾？自相矛盾！

就這么寫了莫名其妙的話，讀信的人也會感到頭疼的吧？可是……

上一次和他面對面地交談。是在學校的小賣部。她熟稔地買了冰綠茶——她知道秦淮喜歡冰紅茶，卻不愿意完全跟隨這樣的習慣，仿佛會被這樣的細節暴露自己隱秘的心跡。

擰了好幾下都沒成功，瓶蓋上的細紋清晰地印在虎口泛紅處。握著這瓶飲料的手煩躁地向后一揮，卻打中了秦淮毫無防備的后背。

“對不起！”她慌忙道歉。

男生沒有用夸張的語氣或是動作對她調侃，也沒有冷淡地看她一眼就轉過頭去，而是笑了笑，擺擺手說沒關系。

她突然就大著膽子繼續說：“不好意思。你能幫我擰開嗎？我試了好幾下都不行。”笑得有些抱歉有些無奈，眼睛卻認真觀察著男生的表情。

秦淮錯愕了一下，又很快伸出手接過冰綠茶，輕輕擰開。

“謝謝。”于倩笑瞇瞇地說。轉身離開后腳步卻失去重量般輕陜起來。

是個很有禮貌也很體貼的男生啊。

本想和朋友說起他的優點，三思之后還是咽了回去。總之，這樣脾氣溫和的人，應該能夠耐心讀完自己的信吧？哪怕注定會寫得有些糟糕。

呼了口氣，慢慢想著，又緩緩往下寫一

“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至少現在我是這么想的。在你不知情的許多時候，我都是個無聲無息的‘隱形人’。”

“我欣賞你投三分球時的穩重，欣賞你經常穿寬松的衣服顯得有些不修邊幅，欣賞你傳到學校貼吧的風景照，欣賞……”

她羅列了好多零碎的記憶片段，終于數得心滿意足，回頭一看卻又感到迷惑：為什么要用“欣賞”，而不是“喜歡”？分明后者才是她心中所想。

蹙眉想了好一會兒，于倩不得不承認：似乎連她自己都不那么了解自己了。

只管寫下去就好。

“……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我這樣一個‘小透明’的存在，暗地里收藏著關于你的喜怒哀樂，并且感同身受。”

這就算結尾了。她心想。

這封信用去她一個下午的時間。付出了所有她自認為珍貴的記憶和情感，她為自己的勇敢感到自豪，為自己擁有這些心情感到幸福。

面對自己長久以來積累著的情感，一種沖動忽然膨脹起來在胸腔內洶涌，這沖動驅使著她，她忍不住一把抓起筆，在最后一行的最右邊，流暢地簽下了自己的班級和姓名。

面頰、雙耳有些發燙。她用冰涼的手握住左耳。身體中加速流動的血液卻沒那么容易冷卻。

早就放學了，窗外經過的人們喧鬧如狂歡，讓人想跟隨著瘋狂一場。于倩拿起那張薄薄的信紙推開了椅子，想也不想地跑到秦淮放學后必會出現的三號籃球場上。

頭頂的天空不知何時晴朗起來，一掃陰霾。

于倩在場邊找到秦淮的身影，正要欣喜地上前，身邊卻掠過一個長發女孩。她像輕快的燕子那樣落在秦淮身邊，微微仰著頭，笑著說了什么。

秦淮微微低頭，露出那樣好看的笑容，像陽光一樣耀眼或金黃色，點亮了于倩眼中的世界。然而……于倩看著他將手里的冰紅茶輕輕擰開，遞到女孩手里。

于倩愣愣地看著，忽然發覺自己犯了致命的錯誤。

那個世界里存在的陽光，終究不會眷顧躲藏在樹蔭下的她，也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個不知怎么就鼓起勇氣想要坦承自己的“小透明”。

啊，那些未說出口的話果然還是適合永遠埋在心里。

她有那么一瞬間的熱血沸騰，想站在他面前說，請你收下這封信她有那么一瞬間的義無反顧，想直視他的雙眼，在其中描摹自己清晰的縮影。

但她現在只想落荒而逃。

于倩低頭緩緩展開信紙，將所有心事再讀一遍。

“為什么——”她喃喃自語。為什么，信中竟從未提及她真正想要說出口的那句話？那四個毫不費力就能書寫的輕而又輕的字——我喜歡你。

她到底是沒有做到自己想象中光明磊落的坦白，原來她一直都防衛重重地守護自己的秘密。逃避所有簡單直接的用詞，用各種委婉的詞句盡力掩藏真心……

這是一紙只有自己才能解讀的“暗戀”。

于倩調轉了方向，逆著陽光。有微涼的風輕拂不再灼熱的臉龐。很安然。

總算是風平浪靜。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