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灶秋兆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夜晚,漫天繁星,閃爍著暖黃微光的流螢籠罩整片天地。像一個巨大的孔明燈。小橘躺在田野上,失神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并不是風景不夠美,而是,再美的風景若是看了七年,也會厭倦,對吧。這是小橘在這里靜修的第七個流螢盛夏。每一年夏天的晚上,螢火蟲便會遍布原野,但是沒有夸張的游客,甚至小橘在這里的七年時間里沒有看見一個人。
所以那個晚上,小橘看到他的時候會從小山丘上滾了下去。還好小山丘并不高,只是白天灼熱的溫度尚存,摩擦細微的傷口時有一絲疼痛。他走了過來。伸出修長白皙的左手。他穿淡橙色的襯衣。卡其色七分褲,螢火蟲散發出的光芒將他的面容柔化。小橘杲若木雞。
“你沒事吧?”直到他的聲音傳過來,小橘才反應過來,嘿嘿地傻笑兩聲,拍拍屁股一鼓作氣地站了起來。可是眼前一黑,身子控制不住地又往下掉。他抓住她的手,天旋地轉,終于穩住,小橘的臉也是熟透了。
小橘聽見他的低笑,惱羞成怒:“喂,你是誰?一出現我就倒霉!說,你是掃把星嗎?”
“我叫江止軒,到此為止的止。軒車何來遲的軒。”
止軒,江止軒,小橘不停地在心里嘀咕,這個名字可真好聽。小橘朝江止軒笑,坐下來,對他招了招手,拍拍旁邊的土地。雖說女孩子要矜持,但小橘實在太寂寞了,這么多年了,她都沒有好好說一句話。
江止軒在她旁邊坐下,側著身子問她:“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橘這才將他的面容看清,用眉清目秀來形容剛剛好,只是他眼下的皮膚有些烏青。小橘斷定,江止軒是一個沒有好好睡覺的人。
“叫我小橘就好,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因為睡不好覺。”
“為什么睡不好覺呢?”
“因為總是做噩夢……”
小橘沒有聽清后面的輕言絮語。她此刻的身體僵直。江止軒的腦袋就靠在她的肩上,平緩的呼吸噴掃在她的脖頸上。他好像睡著了。
“喂,止軒,江止軒!”小橘輕輕地推他,江止軒不為所動。
“我是你的安眠藥嗎?真是,好不容易見到了人類還想好好說會兒話你就睡著了。我真想揍你一頓!不過,你怎么可能找到這里呢……”
小橘將江止軒的腦袋移到她的腿上,這樣兩個人都能舒服一些。她右手拿著樹葉做成的小扇子,輕輕地扇動,靜靜地自言自語。抬頭看星空的時候,小橘驚覺,原來星空那么浩瀚。周身的螢火蟲就像深海里的星星。
愿栽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自那次的交集后,小橘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見過江止軒,就在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的時候,江止軒出現了。小橘使勁揉了揉眼睛才能確定自己并沒有看錯——這段時間她總是會出現有關江止軒的幻覺。
這次江止軒穿的是一身籃球服。兩人遙遙對視,小橘仍然不是矜持的那個,她歡快地跑過去,笑容燦爛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止軒。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上次醒來后我到處都沒找到你,后來白天的時候找到這里你還是不在,我就在想,也許你要晚上才出現,果然你在。”
小橘拉著江止軒的手臂當他的導游,她從未覺得這里的風景這樣美過。兩個人將河邊、山下、高山等別致的風景走馬觀花過了一遍。最后小橘帶江止軒到了她駐扎的小木屋,她一路蹦蹦跳跳,并沒有注意到江止軒突然沉下的臉色。
遠遠地,就能聞到不知名的花香,螢火蟲簇擁在屋頂。走進去,屋內的東西十分簡潔,幾張椅桌,幾本陳書。還有亂七八糟的一些道具,這便是小橘全部的家當。
小橘讓江止軒隨意坐下。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盒子,打開,映目的是一個綢絲香包,帶著熒黃色的光芒。江止軒坐在另一邊細細打量木屋,這里的細節和夢中的一模一樣,只是,小橘究竟是誰?為什么她會出現在這里?她是這個木屋的主人?
小橘笑吟吟地向江止軒走去。江止軒也恢復了正常神態。她將那個綢絲香包放到他手上,神色真摯地說:“這個是流螢死去前掉落的熒黃粉末,用這種綢絲匯聚能夠安神助眠,上次你說你總是做噩夢,晚上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邊會有所舒緩的。希望你能擁有好的睡眠。”
“謝謝,上次睡得真香呀!”
小橘神色一轉,眉眼中帶有淺淺的憂傷:“還有,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一直到明年夏天的晚上,我都不會再出現,如果你想念我,可以到這里看看小木屋。只是不會再有螢火蟲了。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很高興認識你。”
寸心萬緒,咫尺千里
江止軒最近一直睡得很好,那些紛擾的噩夢終于沒有日夜糾纏他。他知道是綢絲香包的作用,只是每過一晚。流螢粉末便要少一點。這是他最近才發現的。
江止軒到了小橘的小木屋。他已經不記得當初是怎樣闖進這片原野的了,遇見小橘,更像是一場夢游。他只是一直一直睡不好覺而已,從七年前開始。
他依稀記得那也是一個流螢盛夏,他和一群少年在田野上奔跑,麥穗在星光下熠熠生輝,漫天的螢火蟲紛繁美好得不切實際。小伙伴們提議一起捉螢火蟲,這時候不知道誰開口了:“奶奶曾經告訴我。這片原野的螢火蟲是有靈性的。倘若捕到了便會有美夢相伴,倘若遺失了,便會一生噩夢不得息寧。我們還是不要做這么危險的事情了。”
少年的熱情豈會被這點提醒冷卻?相反,他們更加熱情高漲,他們利用現場的殘枝敗葉做成了很多個網簍,開始了捕捉螢火蟲之旅。可螢火蟲像是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的每一次小心翼翼,機關算盡,都被它們靈活地躲開了。最終,誰都沒有捕到螢火蟲。
江止軒趴在桌子上,這里的氣息熟悉而安寧。他漸漸開始有了睡意。
“一切那么遠了/那個夏天還在拖延/那個聲音已經停止/而你,什么都忘了/在蒙蔽的灰光里嘆息/清醒吧,我可憐的飽受折磨的孩子”
那個聲音空靈地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響,江止軒猛然驚醒。有一種未知的預感驅使他打開左側的抽屜,一個枯敗的網簍赫然在目。江止軒記得,那是七年前他捕捉螢火蟲的工具。
一定有哪個環節出錯了。一切的脈絡就像雨后的樹葉般清晰,一些零碎的片段在他腦海里如風閃過。
那個盛夏不是所有人都沒有捕捉到螢火蟲,江止軒捉到了。他并不想參與這種傷害小動物的活動的,只是礙于情面假裝和大伙一起捕捉,他甚至連網簍都做得粗陋。他想這樣,就一定抓不到螢火蟲了吧。
可是那只小小閃閃的螢火蟲卻一直跟著他,甩也甩不掉。江止軒抱緊自己粗陋的網簍,一直被一只螢火蟲追趕。最后,江止軒實在是跑不動了。那只螢火蟲趁他不注意就自己鉆進了簍子里。小小的螢火蟲在里面轉來轉去。江止軒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感覺那只螢火蟲在對他示威,并說:“小樣,你爭不贏我吧。”
江止軒想要把螢火蟲趕出去。這時才見識到這小家伙的靈活。他無奈地扶額。太詭異了吧。周圍的小伙伴們也都精疲力竭。都沒抓到螢火蟲,一時感到無趣紛紛回家休息。江止軒對大家說的是,我也沒有抓到螢火蟲。那刻,不肯走的螢火蟲還在他的懷里撲騰。
回到家。江止軒試圖不理睬這個詭異的家伙,流螢反而更嘚瑟了,在他的耳邊嗡嗡作響,聲音倒是悅耳得很。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流螢的氣場陡然就變了,江止軒感覺它在慌張地亂竄……
腦袋突然開始疼,但江止軒卻隱隱地感覺自己在接近一些真相。
問螢螢不語,何以慰寂寥
是夜,江止軒躺在家中的床上靜靜地思索,流螢香包就在他的枕邊,夾雜著淺淺花香。那個放掉流螢,謊稱自己沒有捉到流螢的男孩子真的是自己嗎?原來自己曾經也是那么單純善良的嗎?
江止軒已經很少回想過去反思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陀螺,被不停地鞭策,一直旋轉著,連睡覺都要旋轉著。有多久沒有看書了呢?眼中的世界又何時變得那樣昏沉。原來。他真的在時間的流逝中成為一個沒有信仰的庸人。
靠近小橘,只是為了睡一個好覺,現在,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的腦海里成形:抓住那只螢火蟲,他便可以擺脫噩夢。
江止軒找到熟悉的木屋。植物標本到處都是。玻璃瓶帶著彩色的光芒,他現在怎樣都想不明白,當初自己是怎么放掉那只螢火蟲的呢,它明明一直跟著他,甩都甩不掉的。
江止軒一直坐在遇見小橘的那塊石頭上,夜幕已至,緊攥在手上的是精心挑選的網絲簍子。在木屋睡著的片刻。夢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今晚捕捉到那只螢火蟲,一切都會變得美好。江止軒想,這樣,下個盛夏來見小橘的時候就不會被她嘲笑像個大熊貓了吧。
夜晚已經有了涼意,江止軒一直等不到流螢。那樣燦爛的流螢盛景,他一生只看見過兩次。江止軒躺在田野上,濕意沁過泥土透到他背上。一股強烈的悲哀感襲來。難道注定是要一輩子都被夢魘糾纏?真不甘心。
突然手背上有點癢,江止軒拿開遮住眼睛的手,一只撲閃撲閃的螢火蟲眨巴著眼盯著他。江止軒心上生出一種熟悉感,它的眼睛好像小橘,它的靈性好像夢中那只追隨他的螢火蟲。
網絲簍還在左手邊,江止軒突然遲疑了。他有些模糊地明白當初那個自己的慈悲。可他終究不再是那個仁慈單純的自己了。江止軒竭力將它捕捉,螢火蟲一如當年不曾躲閃。江止軒將螢火蟲裝進從小橘的木屋里拿出的瓶子,它靜靜地望著他。靜靜地……
我愿意做你的詩,我愿意做你的夢
江止軒再也沒有做過噩夢。他開始擁有美好的夢境。有時春暖花開,有時天馬行空,有時五彩斑斕……
這晚,江止軒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以深藍為底色,螢火蟲為點綴。那是流螢盛夏,他無意闖了進去,看到一個正坐在小山丘上發呆的女生。他一直看著她,想要看清她的樣子,卻總是模糊。那個女生終于看見了他,不過因此滾了下去,他跑過去,拉起了她。
后來他們在那片無人知曉美好的天地里談笑風生,他們一起攀登,一起在河邊看波瀾的倒影,一起躺在原野上仰望星空。他躺在她的腿邊輕而易舉地就睡著了。螢火蟲在她頭上輕輕呢喃,她對著他笑靨如花。
但總是看不清她的樣子。她化作螢火蟲長眠于細長的瓶子里,到了盛夏又出現。畫面一轉,他看見自己拿細絲網捕捉凌晨三點幻化螢火蟲的她,她沒有躲閃,晶瑩墜下,像她掉落的淚。
她像是一個精靈,指引他回到孩童時期。盛夏的夜晚,電閃雷鳴,小小的江止軒看出了螢火蟲的恐懼,他輕輕地將它護在溫暖的手心里。一雙澄澈的眼睛無聲地撫慰。
她從未那樣心安過。那片原野尚存著遠古時期魔法師的靈力,她是只好動的螢火蟲,所以在幼稚的孩童們信誓旦旦地想要捉他們時忍不住嗤笑。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他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這樣的形容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她看見他故意不做好的網簍,假裝捕捉螢火蟲,突然就有些感動。
她想要贈予他一生的美夢,那個男孩子說的話并不假。所以她跟著他,看著他躲躲閃閃,這更加堅定了她的想法。但她從未想過自己帶給他的只有夢魘。雨夜中,她的同伴來尋找她,她無聲地轉達了她的想法,后來的事情她都不知道了。
醒來,她變成了人類的樣子,擁有一個名字——小橘,成了流螢的族長。原來,只有經歷過奉獻生命以愛筑夢的螢火蟲才有資格成為首領。小橘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安心地靜修打理自己的族務,心里卻覺得空了一塊。
直到再次遇到江止軒,她的記憶才恢復過來。那個善良的男孩子是因為她才被折磨得這般滄桑啊。那么,他想要美夢,想要捕捉她,那么,就如他所愿好了。
江止軒,我想要做你的詩,我想要做你的夢。盡管這一切來得有些晚。
這個夢,江止軒一直不能夠釋懷。
那分明是夢,又為何如此真實?那份純潔至極,他又為何在醒來后淚流滿面?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