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
我在陽臺上澆花,對面那家女孩在書房寫作業。
我知道她。她是我們學校的第一名,分數高出第二名好大一截。從小拿獎無數,我甚至能看到她家書房的獎狀,滿滿一墻。媽媽總是指著她數落我:你要是有她一半努力。我也不會這么為你操心。
一半努力?我也曾不止一半努力,卻總是與自己期待的成功擦肩而過,做什么都差一點,就那一點,把我打回到跟那些沒努力的人同一起跑線。當我聽到別人驚呼“啊!原來你這么努力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冤。
可努力沒有成效又能怎樣?這與不努力不是一樣的嗎?在我察覺到這一點時,我開始養花,漸漸愛上水滴在花瓣尖搖搖欲墜的感覺。雁來紅。是我最喜歡的花種。它碩大鮮紅的花朵。就像是冬日暖暖的爐火,放肆燃燒著。
我很羨慕她。她像一面有魔力的鏡子,在她身上我看到自己失去的東西。她在書房里看書寫字,得到我遙不可及的分數。我只有這一陽臺的花,花花綠綠仿佛在嘲笑我。
【書房】
我在書房寫作業,對面那家女孩在陽臺澆花。
我知道她。她成績不怎么好,一直在中等搖擺。她家的花擺在陽臺的大桌子上,叫得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滿滿一桌。爸爸總是指著她提醒我:這就是玩物喪志,不能學她!
玩物喪志?所以我的畫板就直接被扔掉?沒人知道我多愛繪畫,畫筆在紙上沙沙響曾是我疲倦時唯一的慰藉。如今我只能在廢棄本、草稿紙上偷畫。畫老師講課講到激昂處卷起的衣袖。畫同學午休時微閉的雙眼。畫對面那家女孩的花。
我找了很久才知道陽臺上最美的那朵花叫雁來紅。沒有顏料,我只能用紅墨水描出它碩大鮮紅的花瓣,就像是一團欲躍紙面的爐火,放肆燃燒著。
我很羨慕她。她像一面有魔力的鏡子,在她身上我看到自己失去的東西。她在陽臺上澆花剪草,帶著我難以奢求的滿足。我只有這一墻的獎狀,花花綠綠仿佛在嘲笑我。
【陽臺】
高一最后一個月,文理分科意愿征集。
我帶著要簽字的很糟糕的月考成績問媽媽意見,媽媽將成績單捏得皺皺的,氣得全身發抖:“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知道。
見我沉默,媽媽猛地一拍桌子嚇得我順口吐出兩個字:“種花。”
“花花花,你腦海里只有那些花……”她氣沖沖地向陽臺走去。
我忽然意識到她要做什么,緊忙追上去。
可我還是沒能阻止悲劇。伴著“啪啪”的清脆聲,桌上好多盆花都被狠狠砸在地上。我張著口發不出聲音,朦朧中只看到殘花伴著泥土和碎瓷。
媽媽抱起了我的雁來紅。
“你干什么!”我回過神,哭叫著將雁來紅從媽媽手中奪下,轉身奔向自己的臥室,“嘭”地關上門,鎖好,背靠著門,跪坐在地上哭泣。
門外一片寂靜,不知道媽媽在做什么。我呆看著懷里的雁來紅,它紅得刺眼,我感覺一團火噴然而出,包圍著我,灼燒著我。
迷迷糊糊中我睡著了,我覺得對面女孩好幸福。她成績那么好,爸爸媽媽肯定很開心。而我連最愛的花都保護不了。
【書房】
高一最后一個月,文理分科意愿征集。
我帶著要簽字的還不錯的月考成績問爸爸意見。爸爸樂呵呵地笑著:“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知道。
前來拜訪的叔叔不停恭維爸爸,爸爸一邊擺手一邊謙虛地受著夸獎:“我家女兒還是沒發揮好咧!”
“這所學校的文科比理科好!就讓你家女兒讀文科吧!拿個狀元回來!”叔叔臉上堆著笑,順便將話題引向他們的公事。
“嗯!”爸爸點頭,繼續決定我的軌跡。
其實我知道,不管哪科,我必須拿出漂亮的成績,我也只能拿出漂亮的成績。
來到書房。從抽屜深處摸出畫紙。
我往窗外看去,對面陽臺的花卻不見了,都不見了,桌子空蕩蕩。她媽媽低頭掃地清理,一臉悲傷歉意。
甚是懷念那盆嬌艷的雁來紅。一直以來,我都在畫它不同時節的不同姿態。一想到可能長時間見不到它,紙上的火焰沸騰了,然后熄滅。
趴在意愿征集表上我睡著了。我覺得對面女孩好幸福。她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愉悅地笑著。而我連一個凹凸呈現的夢都沒有。
【陽臺】
我選擇了理科,是自己隨便選的。
陽臺上的花都沒了。整個家只有一盆雁來紅,開在我臥室。
不再談花的事情,好像這已是談論禁忌,不小心提及仿佛就會觸碰什么開關。
高二的成績繼續不溫不火,和及格打著擦邊球。我總覺得我該做些什么了,然而四面八方的壓力卻讓我無法思考。
暑假,我抽出一半的時間在花店做義工。
花店老板是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和善親切,懂得很多關于園藝的知識。她教給我的這些比枯燥的書本知識強多了,但是在談培養土壤時,我有時會想起書上的某些生物化學知識點。
“只有全力綻放的花才有資格被選中,去代表人們所賦予的情感。如果不全力,如果差那么一點,它們會被拋棄,爛在土里,直接作為肥料。”
我一直覺得當時花店老板是在故意教育我,她應該也看出了我學習的散漫。
我默默收下了她的教育。
于是我開始反省,調整自己,全力以赴,即使迎來的是失敗,我也要盡最大努力撐到最后,流盡最后一滴汗。
我開始慶幸自己選的是理科,和自己以后的發展興趣密切相關,歪打正著。
想起自己從前那些所謂的努力。不禁笑出聲。承認吧,自己就是沒有努力到百分百。運氣什么的,如果足夠足夠努力。很多劍走偏鋒的事情完全能避免。
被淘汰掉的概率有多大,其實全在自己。
我重新將雁來紅擺在陽臺,它需要更多的營養。陽光終于從云的囚堡里逃出,我的花終于又鍍了金,映著陽光燃燒。
【書房】
文科,是爸爸定的。
可能我不適合文科,一連幾次考試失利,不敢回家。
“怎么成績下降得這么快!”餐桌上,爸爸猛然放碗砸桌,“你說說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乖順地將碗筷放下,垂著頭一聲不吭,媽媽在一旁勸著爸爸不該在吃飯時生氣。
“你看看她成什么樣子了!”爸爸對著媽媽指著我,恨鐵不成鋼,“她這樣,我,我……”
“我什么我?我這樣你就沒辦法在你朋友面前炫耀了對吧!”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接著爸爸的話說道。
“你還學會頂嘴了!”
“什么頂嘴!”我也生氣了,用力將飯碗往前一甩,順帶著菜也翻在桌面,用力吼道,“你們根本就不喜歡我!你們喜歡的只是我的分數。我不讀了。看你們怎么炫耀……”
“啪!”話還沒吼完,爸爸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沖進書房,“啪”地關上門,門旁掛著的裱框獎狀砸在地上,“啪啦”砸碎一個角。
捂著臉哭泣,左臉火熱,右臉冰冷。
哭累后抬起頭,卻發現雁來紅又出現在對面陽臺上。那一團火焰仿佛隔著窗戶向我撲來,包圍著我,灼燒著我。
【陽臺】
那些公式定理能被我輕易推導出來并隨意變形,我的努力終于有了回報。
高三,班上明顯出現兩極分化,奮斗的更加努力,放棄的愈漸沉迷。我突然慶幸自己的覺悟,是我把自己從深淵中拉了出來。
兩天麈戰,短暫而漫長。高考結束,功德圓滿。
我繼續在花店打工。老板交給我的園藝知識更為專業,我想我的大學專業就決定了。
年少正灼燒著我們,如果不全力以赴,很有可能化為灰燼,無法燦爛,更別談涅槃。努力必須百分百,其他都是借口。
正在我打理店里新來的一批雁來紅時,一位中年男人湊過來問道:“這花叫什么名字?”
“雁來紅。”
“能不能幫忙看看是不是這幅畫中的花?”他掏出手機打開相冊。
紅墨水勾勒的雁來紅,火焰在紙上跳躍,透過屏幕能感受到一股蓬勃的燃燒力,可一不小心,有種會被灼傷的錯覺。而這盛放的姿態,像極了我家陽臺上的那一盆。
“是!”我緩過神回答,對畫者很感興趣,“這是誰畫的?”
“我女兒畫的!”提到女兒他一臉的驕傲,可驕傲中帶著些許歉意,讓我不由得想起當初媽媽在摔碎我精心養的花后的表情。
他再三道謝,買走一盆。
天色漸漸暗下,月色撥開云霧依在花旁。我相信在這座城市里,每天都會有好些被年少灼燒的人翹首注視著天上那輪明月,捕捉冰涼的清光,期待明天會更好。
嗯,明天會更好。
【書房】
我不再和爸爸說話,爸爸也不搭理我。
我在花店里見過對面那家女孩。她和老板交談著,爭論著我聽不懂的術語。忽然意識到,可能我們本質是一樣的,但表現形式不一樣。就像面對一件染了污漬的華麗衣服,我選擇翻過來穿,而她卻徑直穿在身上。
兩天鏖戰,短暫而漫長。高考結束,功德圓滿。
那天一開門,爸爸捧著一盆雁來紅在門外傻笑。我才意識到爸爸一直都在默默關心我,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卻默默給予我支持。
可年少灼燒著我們,把握不當便會被灼傷。那憤怒的時期,那野草般的怨恨,口吐荊棘,如一把銳利的雙刃劍,傷己害人,直到青澀漸退。
雁來紅擺在陽臺上,想到對面女孩看不到我的花。內心莫名遺憾。
我想守著花看日出,看陽光一點一點滲在我的雁來紅上。我相信在這座城市里,每天都會有好些被年少灼燒的人翹首注視著那輪紅日,仰望那一縷縷朝霞,期待今天會更好。
嗯,今天也會更好。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