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泰勒·考恩,美國著名經濟學家。1962年出生,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喬治梅森大學經濟學教授,2011年被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稱為過去10年“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
泰勒·考恩特別喜歡麻婆豆腐。這差不多是他唯一能用中文說出的菜名。當然,他提到“北京”“上海”“深圳”時的發音也很標準,“山東”就差一些,很容易聽成“成都”。
考恩這次來中國比原計劃提前了幾天,自己先在各地玩了一圈,然后才回到上海、北京,跟許小年、張維迎等中國經濟學家談論他剛剛推出中文版的暢銷書《大停滯?》。這是考恩寫的一本經濟學著作,最初只發表在他的博客上,因為深入淺出而廣受歡迎,在全美經濟類博客排行榜上位居第二,甚至超過了克魯格曼在《紐約時報》開的專欄。這些文章結集出版后,成了全美暢銷書,《彭博商業周刊》因此將考恩稱為“美國最火爆的經濟學家”。
思考“科技創新為何停滯”
考恩把自己的博客命名為“邊際革命”,是為了紀念幾位經濟學家在1871年提出了“邊際效用”的概念,這后來成為經濟學的核心理論之一。另外,他也想激發讀者的好奇心。“我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吸引人,即使不懂經濟學的人,也會問這是什么意思。當然,我并不是在支持暴力革命。”他笑著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考恩善于把高深的理論通俗化。熱愛美食的他還寫過另外一本暢銷書《發現你心里的經濟學家》,通過日常生活中的例子,讓普通人了解經濟學理論。“比如美國有很多移民開的餐館,為了適應美國人的口味,他們幾乎都改革了菜譜,美國的麻婆豆腐跟成都的就不一樣。這跟國際貿易有一比:你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做生意,什么能妥協,什么不能妥協?什么能交換,什么不能交換?對我來說,這是很有趣的課題。”
考恩一直在對生活進行思考。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之后,這種思考變得更加深入。“我在想,科技給生活帶來的變化到底有多大?在我50多年的生命中,電腦、手機出現了,但其他的呢?我講課的方式沒改變,我開車的方式沒改變。我住在一幢20世紀50年代建的房子里,那個廚房做出的飯,跟現代化廚房做的毫無區別。我生命中所有的變化,跟從前相比到底改變了多少?我也想解釋美國為什么會有金融危機。美國人一直在消費、貸款,好像一直進步得很快,其實是我們的期待超過了現實;我們覺得自己很富有、了不起,實際上已經失去了進步的基礎。”
金融危機后,全世界都出現了經濟停滯的局面。跟許多經濟學家的觀點不同,考恩認為,這場危機不是周期性的經濟動蕩,而是根源于20世紀70年代以來科技創新的停滯。那些富裕了很長時間的國家,科技腳步開始放緩,人們坐享一個世紀之前的科技碩果,卻自認為創新能力很強。表面上,各類技術產品層出不窮,計算機和互聯網的影響也確實深遠,但相比于20世紀初期發明的電、馬達、汽車、火車等極大推動美國乃至世界經濟高速發展的重大變革性科技創新,計算機和互聯網至今沒有讓所有人受益,更沒有成為驅動經濟發展的核心動力。
互聯網對經濟的作用被放大了
《環球人物》:西方通常認為經濟危機和滯脹是短期現象,但2008年金融危機引發的全球性經濟衰退至今還未結束,您怎么看待這種“長期滯脹”?
考恩:其實,我認為滯脹從上世紀70年代就出現了,只是我們一直不承認。人們總是試圖忽略它,或者說成是暫時的現象。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經濟復蘇非常緩慢,人們終于意識到這就是新常態,才開始尋找問題的答案。美國正處于自我反省的階段,為什么經濟增長沒有過去那么快了?這種反思和討論是最近才出現的。
認為經濟陷入長期滯脹的觀點正在成為主流。歐洲國家如意大利,經濟已經15年沒有增長了,債務水平非常高,美國比大多數歐洲國家及日本做得好一些,但從全世界來說,所有的發達國家都處于同樣的狀態中。人們會問,經濟放緩出現前一定有些基礎性原因,我認為主要在于新科技的影響力沒有舊科技那樣大。
《環球人物》:這與大多數人的觀念是相反的,人們通常認為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科技爆炸時代。
考恩:我們不妨看一下20世紀初的美國,那時它在很多方面和今天的中國非常像:快速的經濟增長,當然環境污染也很嚴重;敢于為前進承擔風險;如火如荼的城市化建設;對基礎設施建設的推崇;以及對未來前景的無限信念。
我祖母出生于20世紀初,當她是個孩子時,大多數美國人生活在農場里,沒上過高中,沒有抗生素或疫苗可用,沒有汽車、廣播,也沒有機會坐飛機,電和抽水馬桶還沒有普及,大多數人都是窮人。但是,到我祖母50歲的時候,美國的一切都改變了:發明了電力系統,建造了世界最大的州際高速公路系統,后來又實現了載人登月,多數人都過上了舒適的中產階級生活。
再來看看我。在我人生的前50年,沒有太多東西發生本質性的改變。以前人們開汽車,現在人們依然開汽車,只是更加安全和舒適;以前有干凈的飲水和電力,現在仍是這樣;以前有唱片播放機,現在有MP3和CD。打開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電視節目和電影,對我而言,那時所呈現的美國和今天的美國十分相似。生活的許多方面確實有所提高,但都不是本質性、變革性的。同時,在另一些方面我們反而倒退了:不再登月;放棄了商用級的超音速客機;城市堵車,通行時間比以前更長……最要命的是,美國人現在處于一種漠不關心的精神狀態中,我們相當自滿,更傾向于安于現狀,還自以為創新性很強。
《環球人物》:電腦和網絡帶來的變化呢?
考恩:計算機與互聯網的出現的確是巨大的進步,其影響也日漸深遠。但它們仍不能與20世紀初的技術進步相比。我們能更快地獲取信息,但這并沒有使大多數人的生活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簡單的事實是:美國男性職員在1969年賺的錢要比今天多。現在國民收入增加的相當一部分,來自于在勞動力構成中越來越多的女性。相關數據表明,計算機技術的發展對工資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有限,至少在美國如此。以前,生活水準大概每代人翻一倍,現在卻步履緩慢。人們將越來越多的信息組織起來,卻并沒有什么用。
包括移動互聯網,對經濟的作用也沒有媒體宣傳的那么大。無論中國還是美國,要問哪個領域因為網絡科技而變化最大,我會說是媒體,但這并不是普遍的現象。有些人從計算機和互聯網的發展中獲益頗多,比如科技達人、微博控等,我稱之為“信息狂”。對他們而言,互聯網就是天堂,但有多大比例的人是“信息狂”呢?我認為只占總人口的10%左右。在其他領域,比如教育、政府管理等方面,網絡的發展是很慢的,至少沒有人們討論的那么快。
《環球人物》:導致科技進步遲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考恩:在美國,一個原因是糟糕的經濟政策,我們對經濟限制得太多。有太多部門和團體可以阻礙新技術的運用,市政府、州政府、聯邦政府、環保部門……比如無人駕駛汽車,很多州的法律不允許這種汽車上路。內華達州修改法律后允許購買無人駕駛汽車,但必須有人駕駛才能上路。這意味著企業節省不了多少錢,你還是需要雇傭司機,哪怕他干坐著。這些法規限制了新技術的應用和發展。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的思想和態度。美國人比之前更加自滿,認為自己過得很幸福,不思進取。在對未來的雄心壯志方面,或許現在是中國走得更遠一些。
下階段增長模式具有不確定性
《環球人物》:中國正在推進“互聯網+”計劃,讓互聯網技術跟所有行業相結合,是否可以打破您所說的障礙?
考恩:中國現在非常熱切地要發展科技,可以說現在熱衷科技創新的,除了美國就是中國了,歐洲人更關心他們的文化。但企業的成功是長期的積累,短期內失敗的比例很高。還有,科技企業不會雇傭太多人,無論是臉譜、谷歌還是推特,雇傭的人都很少,難以解決就業問題。我想,“互聯網+”計劃會在未來20年給中國帶來很多好處,但難以解決眼下的問題,也無法阻止經濟增速下滑,因為那是要靠長期投資拉動的。
網絡的確給中國帶來了新希望,我認為某些方面你們已經走在了美國前面,正在做一些新嘗試,這很容易帶來巨大的變化。但即使這樣,中國也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人們總以為一切已經被科技改變,事實上只是一部分而已。
《環球人物》:有觀點認為中國企業因為互聯網而提高了經濟生產效率。
考恩:P2P在整個金融貸款中占的比重還很小,大部分借貸還是通過主流銀行進行。科技在大公司里確實發揮了作用,比如百度、阿里巴巴,但如果看看中小企業,科技的作用并沒有那么顯著。我在西安看到很多小公司,在互聯網上也開展了一些生意,但這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生產方式和效率。只能說,這是一張未完成的圖景,盡管所有的箭頭都指向正確的方向。
科技比我們強大,走在了我們前面。事實上,人類自身的進步是非常緩慢的,科技的力量與人類運用這種力量的能力是不平衡的,這是導致科技停滯的一個很大原因。但我認為每經歷一代人,就會有新的進步,我們只能寄希望于每一代的轉折,但在一兩年內是無法看到的。
《環球人物》:中國未來是否會像美國一樣陷入技術停滯,或者中等收入陷阱?
考恩:我的觀點是,中國的一線城市和沿海地區如北京、上海、廣東等,可以跳出中等收入陷阱,但內陸和西部地區有停滯的危險。這里有幾個原因:一是中國沿海地區可以出口很多東西到世界各地;二是中國的制造業正在更多地使用機器人,減少雇傭農民工;三是短期內地方債是個大問題。現在中國的勞動力價格很高,這是好消息,但也意味著中國的成本優勢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沒有了,所以西部的發展會有一個艱難期。國外企業來中國也更偏愛沿海地區,人才也會向那里聚集,地區差異會持續下去。中國有一天會面臨和美國一樣的技術停滯嗎?很有可能。中國下一階段的增長模式需要面對完全不同的挑戰,具有不確定性。
《環球人物》:克魯格曼等西方經濟學家認為中國經濟不會再保持高增速了,您是否也這么認為?
考恩:我跟克魯格曼聊過這個問題。我們都對短期情況感到擔憂,我想未來5年的調整期可能會很痛苦。但從長期來說,我比他樂觀很多。中國人才很多,過去你們面對過更糟的問題,但也走過來了。我認為中國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著手:更完善的法律、更清晰的規則、更多誠信、更加透明。這樣你們就不必再依賴出口和科技,巨大的紅利也會因此而來。其實,經濟發展并不完全依賴于科技進步,誠信、監管都會產生巨大的促進作用。事實上,我們無法找到一個關于中國的數學模型,即使有再多預測,最后的實際情況也往往會令人震驚。我認同中國模式無法復制的觀點,完全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