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向總理吐槽之后

因為給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寫了一封公開信，桔子水晶酒店的CEO吳海火了。不僅這封信得到了李克強的批示，他本人也因此被請進中南海進行座談。

為著這段特殊的經歷，不斷有媒體對吳海進行采訪。當然這封信也驚動了國外媒體。5月26日下午，《環球人物》記者見到吳海時，他剛接受了《華爾街日報》的采訪。“他們問我進中南海座談‘是不是真的’？我說‘當然是了，這至少表明政府的態度：我們真的要這樣做（簡政放權）了！’”

“趁著沒后悔發出來”

“我很清楚自己就是個小人物，這一段的熱鬧也將很快歸于平靜，但我相信，國家的許多進步都是在這樣的平靜中爆發出來的。”簡簡單單一句話，道出了吳海當初寫這封信的初衷。

3月22日晚上，吳海像往常一樣在公司看報表、瀏覽新聞，李克強總理兩天前到工商總局視察并座談簡政放權的新聞，反復出現在他的眼前。“李克強總理對工商總局提出的要求，正是我創業這些年來碰到過的問題。我擔心的是，改革目標非常好，政府的出發點也非常好，但這些要求地方會怎樣執行？政策很好，能落地嗎？我是不是可以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和建議說出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按不回去了。”當夜凌晨1點多，吳海開始動筆，洋洋灑灑5000多字，一個多小時就寫完了。文章里，他列舉了許多尖銳的問題，比如“如果按地位排的話，政府管理人員是大太太的孩子，國企是偏房生的，而私營企業則是私生子”;再比如“我們行業很怕‘三節’：端午、中秋、春節，那是我們繳納‘特種稅’的時段”……23日凌晨3點18分，吳海將這篇題為《做企業這么多年，我太憋屈了》的長文發到自己的公眾賬號上，隨即將鏈接轉到微信朋友圈里。他在附文中寫道：“半夜寫了篇文章，趁著沒后悔發出來了。”

“真是一夜之間，我就火了。”這封信的點擊量很快超過4萬，各大微信公號和門戶網站也爭相轉載;一些企業家甚至給吳海打電話，說信中所說的也是他們正經歷的，這封信讓他們看得淚流滿面……如此高的關注度，讓吳海始料未及。

現實中的反饋也接踵而至。公開信發出沒幾天，北京市東城區、北京市的相關工作人員就找吳海了解情況，其他個別城市的行政管理及執法人員甚至找到他們轄區內的桔子酒店：“你們吳總說的不是我們吧？我們做的不是太過分吧？”

大約一周后，吳海接到國務院某部門的電話。剛開始，他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要被“請去喝茶”，誰知對方告訴他：“我們非常重視這封信，希望你能以正式的信函形式寄出來”，還強調不用刻意修改，“生動活潑點好”。于是，在保持信件內容不變的情況下，吳海對原文中的一些用詞進行了微調，并將信寄給國務院，收件人是“國務院總理李克強”。

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面。5月12日，吳海接到國務院辦公廳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說有個會想請他來做發言。“國辦在哪兒？”吳海問。對方說：“在中南海，從西北門進來。”吳海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他當時確實有些驚喜，要進中南海了！

5月14日，吳海走進了中南海。“那天，我到得比較早，本想拿手機拍張照作紀念，結果被警衛制止了。”吳海告訴記者，進入會議室時工作人員還在擺桌簽，“我本以為自己會坐在角落，沒想到是正中間的位置，對面是部委領導和北京市的領導。我被安排第一個發言，一共10分鐘，也沒準備講稿，就暢所欲言了。類似‘政令不出中南海’‘處長執政’這樣的話，也都直接說了。”兩個多小時的座談結束后，吳海遺憾的是沒在中南海院子里拍張照。

但事情還遠未結束。“座談會之后，一些部委的工作人員找到我，繼續征詢意見。我觀察下來，有的問題他們的確不知道，有的問題他們知道，也出臺了一些新的規定，堵住了一些灰色的區域。比如，我在信里提到，有時候兩位客人入住酒店，其中一個沒登記就悄悄溜上去了，一旦被查出，從幾百元到幾千元罰款由執法人員隨便定。這樣規定的初衷，是考慮到不同城市消費水平的差異，但到了具體執行層面，灰色收入就出在自由裁定權上了。我問公安部的領導，為什么不直接將罰款金額定為房費的多少倍？據我所知，這個建議他們現在已經采納了。”

當政協委員后的理解和轉變

這趟“中南海經歷”，讓吳海對現狀的改變更有了信心。但時間往前回溯幾年，他還和大多數人一樣，看到的更多是自己面臨的困難。

1997年，吳海創辦國內第一家提供酒店預訂服務的商旅管理公司——商之行有限公司。2000年3月，他將公司賣掉，投身攜程。此后，他又幾度跳槽，直至2006年，在投資人和朋友的共同幫助下，創立了桔子水晶酒店。

經歷多了，遇的坎兒自然也不會少。吳海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這么多年，我看到這個行業的很多問題，和各種人打過交道，黑暗面和腐敗也看過不少。所以，在進政協以前，我對政府也存在疑問，心里的不信任甚至比別人還多。”

“2011年剛加入政協時，想法很簡單，就是能多認識人，日后企業受委屈了，能有個地方說出來。”可隨著接觸的人越來越多，吳海發現自己最初的認識有問題，“這些官員的能力水平都很高，政府的辦事體系也很有效。就是街道組織個會議，也一定比企業強，因為他們不敢也不能出錯，出了錯是要負責任的。”吳海給《環球人物》記者打了個比方：“同樣是花1萬元辦事，政府一定是精打細算，花得剛剛好;私企可能只求差不多就成，想盡量少花錢;而外企要找顧問公司、找中介，最后也許得花5萬才能把這事辦了。花錢也是門藝術。”

在東城區當政協委員的4年中，吳海共提交了3份提案，其中一個提案的主題是“如何建立中國國家品牌”。“在政協，每個提案都有工作人員負責跟進。這個提案提交后，相關人員會多次和我討論如何落實，‘從國家層面很難實施，不如我們縮小范圍來做東城區的品牌。’”工作人員將每一步的計劃都列得清清楚楚，覺得滿意后，吳海在提案結案書上簽字，“他們不落實，我就沒法簽字。我不簽字，就會影響這個部門或者政府官員的考核。所以，很多事情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吳海說，正是因為看到了真相，他才越來越敢說，也愿意把自己看到的問題說出來。

抱怨解決不了問題

《環球人物》：您很早就對公開信上提到的問題進行過思考，為什么現在才寫出來？

吳海：時機問題吧。任何一個國家的管理體系都不是完美的。我國改革開放這么多年，確實有不足之處，但將現在和三四十年前對比，你就知道我們的成就有多大。單純的抱怨和唱反調沒有任何意義。就我個人而言，如果說出一些問題、提出合理的建議可以幫國家做點事，我當然愿意。我做企業那么多年，知道企業的困難、問題在哪兒，既然基層的一些情況政府可能不了解，我就應該告訴他們，給出有價值的參考意見。

《環球人物》：為何會出現政策制定部門對基層情況不了解的現象？

吳海：我覺得是因為制定政策的人員構成不是特別合理。有些專家學者依靠自己的學識，能從宏觀方面對政策有很好的把握，對微觀的了解就沒那么全面了。李克強總理說，由端菜變為群眾點菜，講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值得我們仔細思索。菜好不好吃，最清楚的是吃菜的企業和掌勺的大廚（行政審批人員），而不是坐在辦公室里制定菜譜（政策）、研究菜譜的專家。因此，最合理的是讓坐在辦公室制定菜譜的領導、掌勺的行政審批人員，以及吃菜的企業共同參與“做菜”。政府應該鼓勵企業參與，讓他們敢說并提出建議。

《環球人物》：企業家是否也應該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吳海：當然應該。不能以一種極端的心態去看問題，甚至將自己的錯也歸結到政府身上。任何事情都有好壞兩面，但現在社會有些浮躁，大家普遍缺少甄別能力。舉個例子，我們公司在南京的分店正對著一條街，街上很多小商販，每天晚上他們一出攤，酒店門口就被堵住了，客人進不來。我找到城管，他們說得也有道理，他們總不可能24小時派人幫我值守吧。沒辦法，我就在微博上說，要去找那些小販們理論。那天，我的手剛放到小販掛衣服的架子上，他就大喊“打人了”！幸虧我不是城管，旁邊有很多網友拍照、圍觀，有證據。那政府會犯錯嗎？當然會，可能還不少。但政府絕對不會鼓勵你去做錯事。而且，又有哪個政府是沒毛病的呢？就拿行政審批來說，一個美國朋友告訴我，要想在美國開一家酒店，層層審批下來，花上一年多都算好的。大家現在對政府的要求太高，政府做得不好的地方，老百姓會說，“你看美國做得多好”，政府做得好的地方，卻沒人這樣比了。

《環球人物》：所以您覺得我國政府的管理水平其實是很高的？

吳海：相比之下，我國政府的管理已經很合理。試想一下，有哪個國家能把13億人口從那么貧窮的狀態帶到今天這樣？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就。政府部門里很多人的管理水平其實是很高的。比如，我曾經從體制內挖了一個局長到公司做副總，他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開一個務虛會。務虛會可能是共產黨特有的一種會議，放到企業，實際上就是頭腦風暴的戰略會。正是因為那次會，我才發現，公司里原來有那么多人才。另外，我們成立了總裁辦，每個月會定期開班子會。會上討論通過的事情，由總裁辦執行。

《環球人物》：您是把黨的管理體系搬到自己公司了？

吳海：在我看來，共產黨的管理體系是全世界最合理的。中國是個13億人的大“公司”，共產黨能把這個“公司”領導成這樣，無論從決策流程還是監督體系上，都是非常嚴格的。這跟西方國家不一樣。你看我們的執行力，大地震的時候，一聲令下，全都上了。包括現在的反腐，力度多大！

《環球人物》：您的思考經常超乎企業家的范疇，會覺得自己是個公知嗎？

吳海：現在的很多公知都是抱怨政府，我不是。我覺得我也就是一個比較理性的愛國者，國家好的地方我喜歡，不好的地方我也不喜歡，但我會給出建議。硬幣的兩面，我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