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的三明治
如果你來自傳統的伊斯蘭家庭,卻在西方長大成人,很可能遇到很多莫名其妙,令你不知所措的事情。
“媽咪,你能不能給我做個三明治?就是同學們吃的那種。”此時,我的媽媽正在為我準備午餐,用鋁箔包裹著咖喱雞腿。我經常受到同學們的冷落,與我的媽媽不無關系。我總是望著學校里其他女同學咀嚼著精致的三明治,而我的午餐如同一枚原子彈,永遠散發著令人避之不及的濃烈的洋蔥味。午餐后,女同學們都去室外活動,跳跳繩兒,做做游戲,而我總是一個人待在墻邊悶悶不樂——我認為,油花花的咖喱雞腿是阻礙我與同學們“打成一片”的罪魁禍首。
我很希望像我的同學凱瑟琳那樣:金發飄飄,穿著仙女般輕盈美麗的連衣裙,吃著散發出醉人芬芳的午餐——她的頭發、衣服和午餐都令我羨慕不已——或許,我也可以擁有其中之一;或許,同學們會因此喜歡上我。聽著我的抱怨,我的媽媽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我帶著媽媽為我準備的三明治去上學,它散發著糖果的香氣,不再是小茴香的味道——這簡直是勝利的氣息。我焦急地等待著午餐時間。我向凱瑟琳望去,她正在優雅地品味著一只巧克力甜甜圈。我渴望著,當我打開用蠟紙包裹的三明治,我的世界將不同以往:我將成為凱瑟琳的朋友,她會邀請我去她家玩,讓我為她梳理她那長長的金發,然后我們一起為她的9歲生日派對做計劃。
“是什么讓你注意到我的?”我會問她。凱瑟琳則會看著我回答。“是你的三明治。”
然而,當我打開鋁箔包裝——我的媽媽難道連三明治都不會做嗎?——凱瑟琳恰好轉身看到了我的三明治。真的起作用了!她沖我這邊擺了擺手,但并不是向我,而是向坐在我身后、班里最可愛的男孩子擺了擺手。接著,她又回到了她那群金發碧眼的同學中去了。原來,在這個世界,只有三明治是無法讓我與白人成為朋友的。
系上頭巾反抗
每年夏天,父母都會把我和哥哥穆扎米勒送到穆斯林夏令營過暑假。有一年,我注意到營里來了一個新成員:一位埃及女醫生。她美麗大方,光彩照人,與眾不同的是,她總用一塊頭巾把頭發整齊地包裹起來,這塊頭巾還有自己的名字:海加布。以前我從未聽說過海加布。每次爸爸開車送我和哥哥去清真寺,我都把頭發用一塊薄布包起來,車一開遠,我就把布扯掉,我從不知道,這塊布還有自己的名字。而且,佩戴海加布有著嚴格的要求:頭發、頸部和耳朵都不能外露。
那個夏天后,清真寺里刮起了一陣“海加布流行風”。越來越多的女穆斯林開始戴海加布,因為它不僅具有裝飾的作用,還迎合了伊斯蘭教的女教風:女人的身體應該躲避男人的委瑣目光。雖然,男人的猥瑣目光從未在我的身上停留過,但我對這個理論表示贊同。
佩戴海加布最令我開心的是,我可以“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利用宗教,向我的父母發起反攻。一些人認為海加布是對女性自由的壓迫,而我將用它來向我的父母發起反擊。
“我要戴海加布去上學。”我一邊對父母說,一邊用一塊天藍色的喬其紗將頭發包裹起來。爸爸、媽媽驚訝不已。望著我的“藍色腦袋”,我的媽媽別無選擇,也只好戴起一塊海加布,因為她不能穿戴得比自己的女兒還隨便。我興奮不已。海加布就是我的武器。
戴上海加布后,我的反抗行動勢如破竹。我對目瞪口呆的銀行柜員說:“我才不要同我那稀里糊涂的父母一樣,從事高利貸的行當。”我還把媽媽的香草精扔進了垃圾桶,因為它含有大量的酒精,而她渾然不覺地已經用了許多年。
而我最重要的一次勝利,是成功說服爸爸讓我繼續參加清真寺夏令營。我爸爸的老朋友穆罕默德叔叔對穆斯林夏令營以麥樂雞塊作為孩子們的午餐感到不滿。他認為應該停止孩子們的穆斯林營活動,因為它提供的飲食褻瀆了伊斯蘭教。而我不以為然,我非常喜歡穆斯林營,于是我說:“每個人對肉食的看法各不相同。”爸爸認同我的意見,他說:“對于信仰我們不能固執己見,不能走極端。”爸爸沒有接受叔叔的提議,同意讓我們繼續參加夏令營。在那一刻,我覺得不能再從字面上膚淺地理解伊斯蘭教義,或許上帝通過麥樂雞向我傳達了一些啟示。
父母之命
我的哥哥穆扎米勒想和他的蘇格蘭同學蘇珊娜結婚。他好像還說過,他想娶一只狐猴。我的爸爸驚詫萬分:“人以群分——不同背景的人不能結婚。”
在我父母的觀念中,只有同宗同族的人才能結婚,而蘇珊娜的蘇格蘭背景顯然不符合這個要求。然而,穆扎米勒堅持認為,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蘇格蘭和旁遮普民族也要在一起。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媽媽使出了殺手锏:“你的妹妹必須先于你結婚,你知道這一點的。”媽媽對哥哥說。按照巴基斯坦的習俗,家中的女孩必須先于男孩出嫁,即使女孩比男孩的年紀小;否則就會流言四起,對女孩百般污蔑,比如她長了6根腳趾,抑或天生癡傻。
我的媽媽也抓住了這個機會,給我做起了思想工作,她對我說:“你應該學習搭訕,學著對男人微笑,嘗試著找一些聊天的話題。”“比如呢?”我問。“比如問他們禮拜時用的跪毯是在哪里買的。”媽媽回答。
我的父母對于包辦婚姻有著堅定的信仰,認為那就是他們結婚25年沒有分開的終極原因。“你同男人相互交流和了解,認為可以找到真愛和幸福的婚姻,最終仍然可能失望。但父母包辦的婚姻不會讓你失望,你會對你的丈夫從一而終。”媽媽勸慰我說。但我始終認為不能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結婚。媽媽答道:“我們一直都是這樣。愛情終會降臨。”而我依然覺得,愛情應該放在第一位。媽媽反駁我:“白人的婚姻都是愛情優先,但結果如何?還是有那么多人離了婚。所以說,自由戀愛和包辦婚姻只是選擇不同,并不分高下。”而我私下里覺得,我媽媽堅信,包辦的婚姻更幸福。
一天我外出歸來,發現桌上擺著不常見的咖喱角小吃。我拿起一只放進嘴里,卻發現媽媽正在上下打量著我,并道:“你應該去換一身好衣服。”我并不覺得咖喱角會在乎我吃它的時候穿什么衣服。媽媽正色說:“客廳里有個不錯的男人,我想把他介紹給你。”這個突然襲擊令我措手不及,我想奪門而出。媽媽解釋說,這個男人是她的叔叔的侄子的大學同學的兒子……說著就把我推向了客廳。顯然,她覺得我當時的一身行頭還說得過去。
于是,我看到了坐在沙發上身穿黑色套裝的棕色皮膚男人,他看上去同我一樣緊張。我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后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喝著茶,沉默的時光并不長,但十分難熬。我決定成為那個打破沉寂的人,向他問道:“你的跪毯是在哪兒買的?”“巴基斯坦,不都是在那兒買的嗎?”我沖他微笑著。我會搭訕了!接下來,我們相談甚歡。他是個在讀博士,目前住在巴基斯坦,希望我也搬到巴基斯坦。對此我并無異議。我認為我們有繼續發展的機會,知道了我的態度后,媽媽喜出望外。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非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說,比起宗教,他更相信科學。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雖然我們在許多事情上各持保留意見,但在信仰的問題上,我們達成了共識——她也覺得這個男人不適合我。
接下來,家里為我安排了一連串的相親任務,對象是清一色的巴基斯坦在美留學生,一個接一個,我根本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不妨用他們所在的州名來代替吧。“俄亥俄”不想要小孩;“威斯康星”不希望妻子外出工作;“路易斯安那”自己不想工作;“猶他”據說是個屠夫,但與他見面時,他卻一身酒氣。
當祈盼奇跡出現的時候,上帝又在哪里?
哥哥穆扎米勒為我物色到了一個人選,說話間,他的神情如釋重負。通過朋友,他結識了一位年輕的醫科生,名叫薩米·哈克。一天晚上,哈克給我家打來電話,我的父母都不在家。他聽說我是一個記者,覺得我與眾不同,因為“當下人們都想當醫生,比如我就是!”他笑著對我說,說我一定是個有趣的人。不久后,我們相約在必勝客見面,那次見面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的父母沒有向往常一樣跟在我的左右。與他交談中,我得知,他也信奉穆斯林,而且喜歡小孩子。
接下來的發展一切順利,5個月后,我們舉行了婚禮。依照南亞的習俗,結婚當天,新娘應該表現得異常憂傷,以表示她不想離開家、離開父母,新娘應該號啕大哭,仿佛正在進行的不是婚禮而是一場葬禮。但是,我可“裝”不出來。我的舉手投足就像是一位土生土長的西方新娘,燦爛的笑容照亮了全場。可我的表現令我的媽媽大為不滿,我仿佛成了傳統文化的叛徒,于是她開始用力拍打我的胳膊,以提醒我不要看上去如此開心,而媽媽打我一下,我就打她一下,從遠處看,我們就像在為對方拍蚊子。
4個月后,穆扎米勒和蘇珊娜舉行了婚禮。可見,不同背景的人同樣可以走到一起。
清真寺里的戰爭
我常去做禮拜的清真寺,禮拜殿中央曾經懸掛著一張浴簾。穆斯林對潔衣凈身的癡迷已經到了潔癖的程度,但在禮拜殿中掛浴簾?簡直是瘋了!一位來自“奇異土地”沙特阿拉伯的伊瑪目(對穆斯林禮拜師的尊稱)的到訪揭開了浴簾背后的秘密。原來,這位伊瑪目認為,有必要在做禮拜的男女穆斯林之間樹起一道屏障。
在清真寺中,男女穆斯林是否分開做禮拜一直存在爭議。對于這個問題,不同的清真寺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有的清真寺允許男女在同一間禮拜堂中做禮拜,但這類清真寺少之又少。大部分清真寺將男女穆斯林分隔開來,要么用屏障在男女之間進行阻隔,要么將女穆斯林單獨安排在某個地方,或者讓她們站在男同胞的身后。由于伊斯蘭教禮拜的方式通常是伏身跪拜,女人們倒更愿意被安排在男人們的身后,面朝著俯身向前的男人們。我的一個朋友曾在一次禮拜中對我說道:站在后面向前看,那景致真是壯觀。
沙特阿拉伯人遵循的是字面上的伊斯蘭教義,即瓦哈比教派的教義和習俗。令我無法茍同的是,那些嚴苛的規定事實上根本沒有文獻考證。穆斯林社區早期曾有女性騎乘駱駝并參與公共生活的記載,而瓦哈比教派完全禁止女性騎行,甚至不允許女性在沒有陪伴的情況下獨自出門。在我看來,阿拉伯人企圖將這些對女性的限制性規定強加入伊斯蘭教義,以為他們的性別歧視行為尋找托詞。
我嘗試著說服這位來自阿拉伯的伊瑪目,他有關浴簾的看法并不正確。我來到他面前,先做了自我介紹。他竟然嚇了一跳,趕忙后退了幾步,想與我保持更大的距離,但我一直跟在他身旁。他走一步,我就跟上一步。
“你為什么讓我們站在浴簾后做禮拜?”我問伊瑪目。
“讓女人們消失在男人的視野中,有助于男人們集中注意力。把男女穆斯林混在一起,會引發奸情和通奸,甚至傳統婚姻的滅亡。”他抑揚頓挫地回答說。
“但日常生活中,男人們總避免不了與女人相遇。如果男人們在清真寺中都無法聚精會神,在現實世界里,他們更加無法聚精會神,那他們還能正常生活嗎?”我反駁道。

“你對我太無禮了。我不會再同你講話了。這就是允許女人隨便行走、隨便講話的后果,”他對身邊的一個男人說,“她們有了自己的思想。”
一個星期三的傍晚,我去清真寺做晚禮拜,走進禮拜殿時,我發現浴簾不見了。我洋洋自得,自認為說服了阿拉伯伊瑪目。正在那時,一個紅胡子男人朝我走了過來,對我說道:“不好意思,女士,這里是男士禱告室,請你離開。”并指向一塊巨大的牌子,上面寫著:男士禱告室。接著,紅胡子把我領到禮拜殿后面的房間,門上掛起了一個新牌子:女士禱告室。房間已經做過整修,原來的一面墻由一張大大的雙面鏡所替代。
“看,”紅胡子對我說,“你們可以看到男人們,但他們看不到你們。”雖然我不喜歡禮拜殿中有浴簾,但至少女穆斯林可以在禮拜殿中禱告,現在我們卻被安排在了這里。我不接受。我說:“我不在乎是否被男人看到,我來這里只是為了做禮拜。”
這時,一個留著黑色長胡須的男人站到了鏡子的另一邊,面對著我和紅胡子,我對紅胡子說:“我感覺他能看到我。”這時,黑胡子拿出一支梳子開始梳頭。看到這一幕,紅胡子很興奮:“看!他看不到你。他只能看到鏡中的自己。這面鏡子放在這里非常合適。”
接著,黑胡子又掏出一把小剪刀,對著鏡子修理起鼻毛。很明顯,黑胡子的這個舉動超越了紅胡子的承受范圍。我便跟在紅胡子身后回到禮拜殿,他對黑胡子說,做禮拜的女人們能看到他。黑胡子抱怨說:“我過去都是在那個房間的衛生間里做這些。而且那個房間里現在也沒有女人,我還不能用嗎?”“當然可以用,隨便你。”我轉身對紅胡子說,“我不會再來這里做禮拜了。”我才不接受紅胡子對禮拜室的安排。女人們自幼因生為女人而受盡懲罰,在我看來,穆斯林將擋在女人前方的屏障一直視為宗教的教旨,但這是不對的,他們需要對自己的信仰有更清醒的認識。
我身上一直沉睡的新聞精神漸漸蘇醒,我覺得應該為女同胞和我自己做一些事。我開始做調研,并來到伊斯蘭集會去采訪那里的牧師和學者。每當一位演講者走下講臺,我都會撲上去說:“抱歉,打擾一下。我正在做一部有關清真寺女穆斯林做禮拜被隔離的紀錄片,您能就這件事談談您的看法嗎?”使我驚奇的是,他們都非常愿意接受采訪。一位學者回答說:“這是文化問題,不是宗教問題。伊斯蘭教并沒有這方面要求。‘屏障’實際來自于伊斯蘭教推廣、傳承、同化本土傳統文化時夾雜的文化認知和規范。如今的穆斯林,無論男女,都應該習慣于在沒有‘屏障’的情況下,與異性一起做禮拜。”學者的熱誠和直率令我既吃驚又感動,我恍惚覺得,這位高級神職人員是個女權主義者。
制作紀錄片批評社群現狀并沒有讓我走紅,朋友們都覺得我在為“穆斯林性別歧視泛濫成災”的惡名火上澆油,而我應該私下解決“浴簾”的問題。但我認為,如果讓穆斯林以外的世界看到,我們女人自己也在為性別平等做斗爭,或許可以減少一些來自外部世界的成見。當穆斯林族群就我的紀錄片發表看法時,我不再回應。
當我再次走進清真寺的禮拜殿,黑胡子走過來對我說:“紀錄片拍得不錯。我希望女人們能重回禮拜殿做禮拜。”
“為什么呢?你支持性別平等嗎?”我問他。
“不是。因為我想用那個房間里的衛生間。”
[編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