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筆者根據自己多年來的田野工作經驗,將人類學田野研究方法總結為:心存異趣、扎實描記、留心古舊、知微知彰、知柔知剛、神游冥想、克己寬容以及文字天下八個方面,筆者稱其為“田野八式”,也就是田野工作的八種程式或方法,并在此基礎上加以拓展,延伸出“點線結合、特征追溯、線面統一、微觀聚焦”的田野工作思路。
[關鍵詞]人類學;田野研究方法;田野八式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5)01-0001-08
田野工作是人類學從事實際研究的基本功,也是社會科學經驗研究的必備知識。借助我自己田野研究的經歷以及授課經驗,貢獻一下從我自己的角度所理解的人類學的田野工作究竟意味著什么。我認為做研究跟生活、工作一樣,都需要工具,人類學提供的就是一種展開實地田野研究的工具。但這工具又不是簡單的工具本身,實際上任何一個工具背后都是有哲學的,如果沒有背后的哲學,肯定發展不出精致適用的工具,盡管這種哲學不一定都是能夠明確寫下來的。比如車輪為什么是圓的這樣一個問題,最早的人類可能沒有想到車輪可以是圓的,后來隨著人類認識能力的提升,才發現車輪做成圓的會比較好。各種工具背后所隱含的哲學思想是什么,這可能就是各大文明史研究的一部分。同樣,在中國,因為有了毛筆這個工具,才培養出中國那套“士”的風范,或者至少是一個影響的要素。現在我們每天都像工人一樣在敲文字,智能化的工具越來越缺少毛筆的那份儒雅的魅力,這也可能是使得日常的生活變得單調、無聊和乏味的原因之一吧。
回到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上。在人類學研究中,方法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這里要論述的田野研究方法,它成為了現代人類學的看家本領。顯然,人類學跟別的學科不一樣是因為它有“田野”,其他的學科學習這種田野工作的方法,就變成了各種人類學的不同分支,法律人類學當然也不例外。只要是在談到這個田野工作的方法的時候,每個人類學家都可以很自豪地對別的學科的人說:“那是我的田野,我待了一年,你沒有吧,那就得聽我的”。
說到田野研究方法,我想,最好的方法和工具都應該是屬于自己專門制造出來的。但方法上也存在一些共性的問題。這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什么是人類學的田野工作?實際上很簡單,那就是你要在現場,這是人類學的一個基本原則,特別是針對現代的人類學而言。在這一點上,人類學家不同于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要去感受,可能有時一句話都不說,但是觀察到的卻很多,這就是身臨其境的參與觀察。參與觀察中有很多的人造物,從人造物中可以發展出很多有意思的故事。比如我在四川大邑縣老街上拍攝的一張照片中,一個老人在做生意,一個墻上掛著的牌子上寫著“科學取痣”四個字(圖1)。這時候人類學家就需要反思,這里的“科學”兩個字是指的什么意思?很多人會說,要相信科學,好像傳統的那些方法就是不科學的。但實際上,科學歸根結底是一種效用,在田野中所觀察到的“科學”,看起來并不是那么清楚的,不像是實驗室里的實驗出來的那么科學。但對普通的百姓而言,科學不科學關鍵問題是有沒有更多的人在用這位老人的藥,如果有,那就是有效,這就是我們接下來會講到的生活世界中的靈驗的問題,它很值得細致地研究。[1]
(趙旭東 2011年5月攝于四川大邑縣老街)
我曾經講過兩三個學期的“田野工作方法”這門課,為了便于知識的梳理和對田野工作的理解,我曾專門對此一方法的內涵做了一些知識上的整理,算是對這樣一種方法的中國意識的總結,我把它稱為“田野八式”,也就是田野工作的八種程式或方法,這分別是心存異趣、扎實描記、留心古舊、知微知彰、知柔知剛、神游冥想、克己寬容以及文字天下。在我看來,至少可以從這八個方面去對人類學的田野工作方法進行一種歸類,便于我們的學生理解和掌握。下面我就很簡略地說明一下這些我眼中的田野工作方法的實際意義是什么。
一、心存異趣
顯然,一個人對于外部的世界沒有任何的激情,是不可能做人類學的,或者不可能會有社會科學的原創性的發現。這里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最重要的。你對人類學感興趣,首先就要對一個跟你每天衣食住行不一樣的世界有一種興奮感和激動感,這是人類學家基本素質測量的一種指標。我們招學生的時候有時就會問一些這樣看起來不著邊際的問題,比如:“你吃老鼠肉嗎?”假人類學家氣質的學生就會回答說他不吃,因為他對這個動物心生厭惡;聰明一點的學生就會回答說會吃,即使他不敢吃。不要認為這是后者在撒謊,這是為人處事的一種態度,你不喜歡并不是直接的表露出來,而是要有一種寬容的精神,也是一種人際交往的禮。可能人類學最值得大家研究的內容之一就包括這撒謊了,每個人一輩子如果不撒謊,這個人不一定就是個完人,盡管我們的日常教育中,不撒謊是很重要的一項道德品質,我自己也很贊成這種教育,只是我們在實際生活中要注意的是,從來都不撒謊的人是少之又少的。說白了,文化就是在各種的謊言的襯托之下逐步發展起來的,因為任何的文化都強調其對社會的一種修飾作用,修飾說白了跟撒謊有結構上的同質性。因此,你可以做一項自我觀察,大家應該是每天都在一定程度的撒謊,真真假假才是社會的常態,可以說撒謊是我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們將它叫做文化或文化的一部分。不要扭曲的去理解撒謊,要分辨什么是道德意義上的不誠實與社會生活意義上的寬容,這是很重要的去田野之前以及在田野之中的訓練。
二、扎實描記
“扎實描記”對于人類學家的基本功而言是極為重要的。“心存異趣”是人類學家的基本素質,轉化成日常語言就是:你不要太認真。很多較勁認真的人就沒有什么“異趣”。你如果對一個這樣的人說,“你看那個女孩兒的屁股長的很好啊”。他就會說:“你這個人怎么是這樣——流氓。”但是一個人類學家不能像后者這樣去思考,因為只有不這樣想才能真正考慮到人們對身體的看法,據說鄉下的老百姓有一種觀察身體的智慧,看女孩子就是看那個部位,然后再決定這個女孩子是否適合做自己的兒媳婦兒。換言之,恪守鄉俗的人選擇兒媳婦就是看那個地方,別的不看,他看你屁股大不大,背后想的好不好傳宗接代,這種看就不是我們今天個體主義的人身傷害意義上的流氓的思考,而是想著那里是管他們家族后代的事兒,也管祖宗的事兒,那就是很重要的社會大事了。在今天越來越把個體價值放在社會之上之后,這種趣味就變成是一種邪惡了,不能為社會接受,當然也就不能公開隨便說這樣的話了,說了就要負傷害的責任。
可以說有了上述這種專業要求的心存異趣的本領之后,“扎實描記”這一點就變得很重要了,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說的“用科學的范式來規范你所描記的”,這一點非常重要,而這一點正是人類學自身成敗所面臨的一個重要途徑,但并不是說扎實描記就是人類學的全部,只是八式中的一種而已。你只要經歷過這個過程,即寫出一部屬于自己的民族志作品出來,正如馬林諾夫斯基寫過《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之后,才知道為什么這種方法不是全部,是有它的問題的。
描記扎實的程度不僅僅是靠訪談、錄音以及錄像等記錄方式,還可能會有與人生活在一起的各類物品、各種空間以及衣食住行諸方面等等,有的時候,沒有理解上的耐心之人,往往都會直奔主題,不太去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但實際上這些可能會更有助于理解文化存在的真實形態,物比人撒謊的幾率終究是小了許多。這種以物為中心而非以人為中心的研究未來會越來越多,因為這是一個越來越物化的世界,人為物所累,不能不考慮這一層的文化對人的存在而言的意義。而今天的研究也越來越面向現實,而且現在的研究都是靠錢來資助的,沒錢似乎就別談研究。盡管這不是絕對的,但是做田野一定是有一定的金錢做支撐的。當然,完全靠錢支撐起來的研究既有好的,也有一般性的,甚至很差的,但要做到原創性的不太容易,這往往是從來沒有人碰過的主題,有的時候金錢不一定資助到那類題目上去,需要有風險投資的意識才能開展這類的研究。
由“扎實描記”而寫出來的民族志中,《西太平洋的航海者》是一部典范。即一個人類學家,不必引用太多任何他人的文章,在一個小地方待上一年乃至更長的時間以后,把自己的扎實描記的觀察像寫小說一樣寫下來,并以一個作者的主體存在去做一種對發生的事件的敘事。但它和小說不一樣,它要保證是完全真實的。他的理論最重要的是“田野工作的科學取向”,我稱之為“實驗室范式”,實際上就是你怎么樣去描述像科學實驗室里發生的那些反應,只是這里關注的不是物和物之間的接觸反應,而是人和人之間往來互動的行為反應及相互的關系結構,這有時甚至要比實驗室里描記物理化學的反應更為難于把握,所以在田野里待的時間比較長,目的就是要去做這種準確的把握。最好的人類學家至少都要待一年以上的時間,這似乎成為了一個慣例。但應當記住:這種描記并不是最終目的或者不是人類學的全部,人類學更需要思想的發現,這種發現的路徑往往都是從邊緣的弱者以及微不足道的角度去挑戰一些主流的、宏大的看法。馬林諾夫斯基所作的一切就是試圖去挑戰當時的占據絕對統治地位的理性經濟,即他的借助扎實描記所指出的“庫拉交易”背后的非理性的經濟,因此人們之間的交換不單單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在西方現代社會中表現突出的等價交換、市場邏輯以及理性交換,很多時候人們之間的交換是非等價的,很多是具有象征性的。甚至可以說,庫拉告訴我們的乃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社會中的交換這種理性的行為背后更多是非理性的做法或觀念在做一種支持,日常生活之中的禮物交換可能就是這種非理性交換的典型。
人類學要求你一定要住在那里,而不是呆在這里。去那里并住下來,這是保持和當地人有一種融洽關系的前提,這一途徑很難把握,需要時間。但今天,很多人試圖用錢來完成,用錢雇人做訪談,再分析二手的訪談資料,這種方法在課題滿天飛的今天也許是一種做快速研究的通行潛規則,但它在人類學家看來絕對是沒有辦法的下策。換言之,真正的人類學家不大可能會這么做,不把這當做是標準,而是用一些能使自己融入其中的辦法,那才能夠有真正的體驗和對當地人生活世界的理解,你拿錢去做一種交換,但當地人不是把錢放在第一位的,那你交換回來的就不是他們真實想法。但顯然這樣的思路自身也在變遷當中。對于在中國從事田野研究的學者中,特別是在鄉下和在少數民族地區做研究,喝酒就是很重要的,甚至在我看來是第一位的,喝了酒,大家就是朋友,不喝酒,對不起,不一定不是朋友,但總是隔著那么一層,進不到當地人的世界里面去,那自然理解也就是差了一層。對于人類學的田野工作,要想有扎實描記,時間是最為重要的,因此人類學應該是時間的富有者,他可以任情地在田野之中待上足夠長的時間。大概在人類社會生活的各種時間節律中,年度的周期是一個相對比較普遍的周期性輪回的基礎,即人們的社會生活就是按照這個周期來不斷地重復的,因此在人類學中,呆上一年的時間可能是一個慣例。在這個一年的周期里,人類學家有可能對當地人生活的各個方面給出一個總體性的描述。
另外,人類學還強調空間,即強調時空坐落下的聚焦觀察。在這一點上一個村落可能是容易把握的一個空間范圍。它的范圍往往大小合適,范圍適中。比如做一個訴訟案件的調研,很多人就只是盯著法庭看有沒有訴訟,但實際上,一個村里女人在街上叫罵,非要找出偷她家雞的人,因此民間的糾紛解決不是一上來就上訴到法庭上去的,由法官來說了算,那你說這個街頭罵人算不算她表達自己的正義理解的一種方式呢?而這是否轉而又可以透露出來當地人解決糾紛的一種風俗呢?至少研究法律的人類學家會認為這算是一種表達正義的途徑。還有,很多同學去鄉下調查可能是不大會去關心廁所問題的,但人類學家就會關注這個偏僻的地方和人的社會生活的關系。我記得在汶川的羌族村寨里走訪時就發現好像自己不會上廁所了,因為,院子角落里的就一個廁所,門兒沒有插銷,你正在上廁所,有人走過來了,那你怎么辦?老鄉是這樣做的,聽到來人的聲音,里面的人就咳嗽兩聲,這樣事情就解決了。所以,你要學會他們的交往規則,這就是一種對于本土文化的理解。換到城市空間里,這一套就不行了。在這個意義上,法律實際上是從人們日常生活中延伸出來的,我們今天專門叫它法律,是因為它本身太復雜了,是在復雜的社會里專門分離出來的一個領域,但在村落社會的關系相對簡單的生活里,法律實際是鑲嵌在其中的,比如法律就可能是嵌入在當地的宗教之中。
我曾經讀過云南大學法學院王啟梁教授的一篇文章,文中就提到了“琵琶鬼”,他是從社會控制的角度去做分析的。[2]而讀這篇文章對我來說,實際更為關心的是為什么這個正常的人她會被界定為琵琶鬼。可能她之前曾經是個美女,年紀輕輕地丈夫就死了,當地人在找不出元兇的時候,總會有這樣一種歸因,把全部的責任都賴在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身上,認為是她的超乎常人的美貌的原因,這背后也可能是社會嫉妒的一種文化的表達。她本來就是一個不幸之人,卻又被大家所羨慕,羨慕得不到,嫉妒也就會產生出來。這個演繹邏輯社會化之后,那里的人們往往都會把這種邏輯硬塞進社會的一種結構性的安排中,形成一種整體的社會認知,進而會把這樣無端發生的事情,污名化地界定為“琵琶鬼”,或一般意義上的“鬼”。換言之,任何一個社會,無論現在、過去、還是將來,也不論社會規模的大小,都要在社會結構的意義上制造出一種“鬼”來,以泄元兇找不到以及羨慕得不到的私憤。比如我現在住的小區,過去只要誰家一遭偷竊,大家肯定首先想到的是院子里來來往往樣貌突出的農民工。實際上這些案件根本跟他們沒有什么關系,但是我們污名化的對象總是那么少數的幾類。因此,這個社會里有一套不言自明的邏輯,就是有一些人終究是要變成大家泄憤、宣泄和污名化的對象,社會的一些緊張和危險才能從人的感受上得到一些消解。這種邏輯就是社會與文化的邏輯,而不是法律和宗教的邏輯。
三、留心古舊
所謂的“古舊”就是身邊留存下來的各種事物。歷史就是這樣,當你一說話、一寫字,它一旦留存了下來了,就會成為一個古舊的東西。但是,我們要從中分辨出來它們的存在與我們生活的關系以及在這些古舊得以產生的時代人們可能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像我在這里所展示的地契、毛澤東的頭像等,這些在今天似乎都可以不時在村子里的家戶中看到,你看當時這個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照片是可以作為禮物來相互贈送的,現在如果我們再這樣做,就會被認為是瘋子,不合時宜,不是那個集體意志高于個體意志的時代是造不出這種交往方式的。今天時代不一樣了,個體覺醒的程度很高,超過了對于集體的認同,這時對于禮物的理解也就不一樣了。
還有,對于各種遺存的建筑物也是一樣,要把它們都放置在社會建構里面來加以認識。也許大家覺得中國的漢碑或者魏碑,就是漢字,但是你要知道,這可是那個時代人們思考方式的一種反應,我們今天稱它們為風格。比如拿漢隸來跟漢代建筑風格做一對比,思維方式的相似性就出現了,你看西安的現代仿古建筑也許能看出來一點,建筑像漢隸,漢隸又似那時的建筑,體現了漢代的一種在水平方向上不斷去擴張張揚的氣魄。而再看看西方遺存的建筑,因為有長時間的天主教的影響,觀念中最高地位的是上帝,那是在往天的高處去追尋,并以之為崇高的居所,也就是跟天近而跟上帝接觸。而看看漢代的建筑風格就知道,我們的文化是從平面上去理解這個世界的,雖然皇帝是天子,但他不是呆在天上的,而是活生生的在人間統治著盡可能廣袤的土地和人民,即古語里所謂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觀念。
四、知微知彰
“知微知彰”出自《易經·系辭下》,所謂“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人類學強調對于微觀之處的考察,并強調由這微觀而生出來的意義上的差異。借用英國的哲學家賴爾在《心的概念》里提到的“眨眼”的概念,我們應該清楚,眨眼本身實際上是一種生理現象,在這個層次上每個人都會表現得一樣,具有人和動物的普遍性。但是從文化的意義上去考察,你又怎么知道這樣一個眨眼動作是一個人因為真的迷了眼睛,還是在含情脈脈地向她的心上人暗送秋波呢?這單單從生理學的層次上去做一種測量是測不出來的。但是,一個男孩兒看一眼一個女孩兒,是輕佻還是喜歡,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大家也都看得出來,這就是文化里才能表達出來的共同意義,是很專門的一種文化的表達。在人類學里,自從格爾茨在1973年發表了《文化的解釋》一書,“濃描”的概念就成為人類學的一個很基本的概念,但是在這里想提醒大家,實際上我們不要簡單從“濃描”這兩個翻譯的字的字面含義上去理解,它還可能有更為豐富的意思,或者說在這濃描之外還有一種中國人擅長的描寫方式,就是“輕描淡寫”,但輕描淡寫并非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濃描。我們的文化里,至少很大的一部分人就是喜歡齊白石那種輕描淡寫,那被稱之為意境,已經就不一定完全是靠濃描能夠反映出來的,反倒是淡抹更出一種意境。
當然,除了濃描之外,我們還要看到一些從蛛絲馬跡的線索中引出來的東西。比如我們在城市中做民族志的話,就不像村落中那么清楚,也就是聚不了焦,現象似是而非,模糊不清,所以如何做城市中的民族志,方法就要隨著轉變,要追溯一種事件發生的線索,慢慢去做一種理解,這是我說的線索的民族志所要求的,對這個問題另有文章敘述,在這里不再細談。談個例子可能會有助于我們的理解,當下北京的街頭人行道上,到處都貼著“包小姐”的小廣告,作為一個普通人你不理解這是什么意思,但你對此有好奇之心,那這小廣告就是一個線索,依次不斷地追溯下去,你就會理解這個廣告和整個正式生活之間的關系,以及貼這些廣告的人和消費這些廣告的人之間的關系。因此,對一個大的且復雜的社會而言,實際上了解事情發生的線索是很重要的,通過這個線索你不僅看到了城市的生活,還可能一下子把農村也聯系在一起的了,因為你如果順著這個線索一追溯下去就到了某個村落里面去。這份廣告的線索可能是從色情的角度上反映了現在的一些人們在心靈上的一種追求,其中又把社會中存在的一些欺騙的因素累加了上來,那樣,你對于城市某一部分人生活的理解就會逐漸加深并逐漸擴大你的理解范圍。
五、知柔知剛
“知柔知剛”也是典出《易經》,這里想要強調的是一種剛柔相濟的思維,即不極端也不走極端。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曾經對于研究者的性格進行過一種分類,他說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硬心腸的”,另外一種是“軟心腸的”。前者可以歸到剛性這一面上來,而后者則是可以算是柔性這一端。就我的觀察,凡是那種做社會統計的人,一般都是需要“剛性”的“硬心腸”。而心存異趣的人類學家,往往更多有柔性的“軟心腸的”這一面。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是個大概的分類,并且我們要追求的是真正能夠將這兩者統一起來的人。
六、神游冥想
這是關于人類學究竟追求什么樣的一種境界的問題。開始那幾項是要求大家趴下別站起來,做仔細的觀察,就像觀察兩個蛐蛐兒打架,你要趴下去看才清楚,看那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是到了這個“神游冥想”的階段,就要求大家去做一種站起來的思考,這實際上是跟費孝通先生晚年的一些對于社會學這個學科發展的一些批評是有關系的。記得我那時還在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1998年2月7日上午,費先生把研究所里的所有人都叫到家里聽他老人家講話。費先生那時話里話外實際上是在語重心長地啟示大家。他說的話原文可以在他的文集里找到,今天回憶起來大概的意思是說:“你們這些人都在干什么,難道趴下來就不再起來了嗎?現在我們要站起來,別趴下,你們的腦筋如果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就不行,不能平面走,一個飛不起來的人他的關系都是平面的,立不起來,現在我們的思想不但要立體化,還要有四五個維度的東西,你們看東西要看到里面去,不能表面上看東西,不要記錄下來就算了,背后的那個東西會抓住了就活了。”這并不是原話,是我的記憶的復述。但這記憶對我而言實際上是很深的,我們現在很多研究者往往都是去到當地,收集數據,然后以為這就是重要的個案資料了,實際上很多人只是把個案羅列在那里,但這顯然沒有什么解釋的力量。
文化的背后既有近因,也有遠因;既有宏大的東西,也有細致入微的內容。這些都需要在我們的頭腦里做一番仔細的思考,形成一種讓讀者感受到有所教益的啟示,這也許就是一種費先生所謂的神游冥想吧。比如婚姻的問題,大家可能都覺得,如果相互不喜歡就不會結婚的。但是,我們看一些統計就會發現,比如英國在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的時候,統計結果就很清楚地表明,只要糧價一上漲,結婚率就上漲,糧價一落下來,結婚率就下降,看起來是個人的行為,實際上背后有一種社會的邏輯,這中間的關系需要我們動腦子去想才能想出來。所以,一個小小的村落如何和整個社會以及更大的文化聯系起來,這就需要一種神游冥想的能力。因此,大家不要認為街頭廣場上的舞蹈就是鍛煉身體的,古代人并沒有這個概念,舞蹈最初就是溝通人和上天的,這些溝通的動作慢慢地演化成了今天的舞蹈。我們在平面上趴著做田野研究的時候,最終需要有這種超越。文化理解的邏輯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一個人就不敢搶銀行,但如果有一萬個人在一起,有人振臂一呼,可能就會做出這種社會暴力的行為出來,只是在于這樣一種群體行為是否真的有其發生的條件。比如小的時候一個人不敢走墳地,但是三個人就敢走,這不是一加一加一等于三,而是一種整體觀念上的超越。再說一遍,一個村落如何跟整個中國乃至世界的文明聯系在一起,這在今天是一個極需思考的大問題,這種思考會把人類學引向一個新的方向去。
下面講一個我自己的例子,是關于我的廟會研究。你只有在廟里才能真的看到民間社會里人們怎樣調解糾紛,這不是在法庭上的糾紛解決,法庭上是另外一種方式。你會看到廟會上有這種現象,華北叫“看香”(見圖3),點著香之后他會吞到嘴里,出來香還能燃著,這是他最基本的權威表達的方式,如果沒這兩下子,他根本不可能讓人信服。在這里有一種三角形的關系,我叫它做“靈的三角”,即如果香代表神的話,在看香的人和求香者之間就有一個三角的互動關系。你在廟會上會看到來看病的人,她會盯著這個跟她有關的香,香在被看香的人點著之后就是一個燃燒的過程中,這個過程的所有變化都有著可解釋的意義。當地人對這個細節的解釋過程,對人類學家就很重要,要做一種扎實的描記。比如,當香燃燒從紅突然變黑的時候,這個時候解釋就變得很重要,看香的人對這個女士(求香者)說:“你家里有事情”,我想農村婦女除了家里有事,還有什么國家大事嗎!這個女士臉色馬上就變了,接著看香的師傅說:“你胃不好,”這個時候她的眼淚刷的一下就下來了,我想胃疼和肝疼,農村人也不一定分得很清楚,但是腹部疼痛是能夠感受到的。然后看香的人就說:“這是實病,你也有虛病,家里有老人,你沒有照顧好,”這個時候她眼淚就成行成行流下來,為什么?她自己就說了:“我婆婆躺在床上,我看見就煩”,這個時候看香的人會說:“你回去要好好照顧老人,這樣虛病就好了。”我想經過看香的人的這番調解之后,她回去不會再對她婆婆不好了,不管是出于真心還是私心。最后,看香的人還會給她一點兒藥,很便宜的,大概是治胃病的藥,用來醫治她的實病。老百姓在這方面是很實際的,你只要給她一個明確的解釋,她覺得靈驗了,就會非常相信你。這就是為什么一個宗教在農村會突然有許多信眾的原因,背后就是靈驗在起作用。當然也有不靈驗的,隨后這種宗教或者廟宇可能也就逐漸衰落了。
七、克己寬容
我認為人類學的核心就是對他者的研究,也就是對你生活之外或者對你而言陌生世界的研究。這里就有一種克己寬容品格的修煉。面對異樣的世界,如何去克服自己的不舒服或者不愉快,然后平心靜氣地觀察各種的社會反應,這對人類學是很基本的一種學術品質。你去瑤山,當地人給你上山抓一只芒鼠來,那芒鼠看起來比老鼠還恐怖,個兒很大,說是煮來給你吃,這個時候你怎么辦?如果不吃,你就不可能進入他們的生活境遇之中去,也無法真正地了解他的世界。在這方面,我覺得可能首先要克服自己的偏見和不寬容,這是心存異趣要加以解決的。還有比如住在北京地道里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流浪漢,很少有人去關懷他們,更沒有人會認為這樣的生活方式是值得追求的。但真正好的學者往往都是一種“精神上的流浪漢”。我認為如果沒有先前的物質的流浪,精神又怎么流浪呢?但研究他們、體會他們以及理解他們,即一種流浪漢的生活,不也是一種可以給我們生活以啟示的一種方式嗎?所以,我們沒有這份理解,可能都不會成為真正的精神上的流浪者。我們應該從流浪漢的世界里去理解這個世界,然后再想人應該擁有什么,不應該擁有什么,這些可能也是我們人類學最應該去思考的一些基本問題,這樣你的學科就不僅停留在一種方法的層次上,而是進入到一種真正的哲學層次了。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我想這背后的文化意義是未來中國本土人類學可以真正貢獻給世界人類學的。在這一點上,我們不應該去排斥所謂的異己,也不應該去排斥與我們不同的生活方式及在那里的文化的存在。
我最近寫的一篇文章,題目就是“在一起”[3],大家不要看這個詞很通俗,似乎是很容易理解,但它卻是我們需要去重新思考其價值的一個概念。可以說,今天所有的制度安排都試圖讓我們彼此分離開來:夫妻本來是在一起的,但是法律的規定是讓大家彼此分離開來;因為財產從法理上是屬于個人并彼此分離開來的。社會中其他方面的分離就更多了,這方面我討論得很多,有興趣可以看看我最近的相關文字。[4]所以,“在一起”這種觀念就與社會的分離之道大相徑庭,且在今天的社會是值得提倡的。顯然,如果醫生說你的肺因為有陰影需要切掉,你會說不嗎,你不會,你怕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也沒有權利選擇其他的途徑來解決,因為權威和權利都在醫生和醫院的那里。去看牙科最為簡單,去的時候可能還是挺好的,患者和醫生之間可以寒暄地聊上兩句,當醫生戴上口罩,然后讓你躺到躺椅上去,這個時候你就不是“人”了,怎么證明你不是人呢?很簡單,你躺下以后,醫生取出一塊用來遮你臉面的藍布,遮上臉以后,只剩下他要處理的牙齒的圓洞,這樣你就是牙齒和身體之間的象征性的分離,這時你就不是一個正常人了,就是一個醫生要理性去處理的器物而已。西醫最近遭到的詬病說到底要克服的就是如何能像中醫一樣有一種對于人的整體性的關懷,并不是說西醫本身不好,只是它離人的醫學越來越遙遠了。其實很多醫療背后都有些巫術的效果存在,病人有時候很相信醫生的話,那樣身體狀況似乎就會慢慢地跟隨著改變。說白了,西醫對正常的人而言是一種恐怖的存在,很多人應該是被醫院的環境嚇死的,躺在潔白的床單上,身上到處插著管子,頭頂上還掛好幾個輸液的瓶子,這跟那種望聞問切的傳統中醫形象是完全不同的。
八、文字天下
我們每個人說白了都是一個寫手,只要你想把你看到的、搜集到的以及想到的東西呈現出來。因此,用怎么的方式來寫就成了一個問題,在文學上叫作敘事研究,在人類學上叫做“寫文化”。而中國自己的人類學里有一種說法叫“不浪費的人類學”[5],就是人類學家的筆下沒有垃圾,散文、詩歌、攝影等等都可以是人類學家的作品,都在反映那個看到的和反思到的文化。顯然,不是文字書寫都在文學家手里,每個人能用文字來表達的人,都是一個寫手,一個作家,他因此懷有的抱負就應當是文字天下,即以文字來表達自己的見解,形成一種共享的知識,促進文化的融通和發展。我的經驗就是,要用文字記錄自己的見聞,每天都要下功夫去寫,特別是在田野之中,在一定意義上,寫的實踐成就了你對所觀察到的事物的理解。因為,很多時候是你的文字決定了你的思考,而不是相反。這就是文字天下這一點所要真正表達的意義所在。
最近對于田野工作的方法,曾對上面的八式有所拓展,總結出“四統”的工作思路,所謂“四統”就是“點線結合、特征追溯、線面統一、微觀聚焦”。因為時間的原因,不在此過多展開。我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中國的人類學為什么會遠離江河文明”[6],討論為什么中國文化里江河文明這樣的話語進入不了民族志的描述,我有自己的看法和細致討論,核心就是基于通過“點線結合”的思路調整而提出來的,供大家閱讀批評。
最后,送給大家一句話:“知識就是從黑暗中透露出來的一絲亮光,只是恰好你把握住了而已。”希望大家都有知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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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