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偶遇

西多

第一次去劍橋時遇見過一個石匠，德國人。我們一共見過一次面，通過兩封信，此后便失去聯系。

那天，我滿頭大汗地趕到那個偏僻的小墓地，無頭蒼蠅般地要找維特根斯坦的墓，而他在那個墓地的作坊里給人刻墓碑。

他領我到一塊簡單的石頭前，“就這兒了！” 他指給我看。

維特根斯坦的墓碑上有幾塊石子和一個小梯子，看起來怪怪的，于是我向石匠討答案。

“啊，在墓碑上放石子是猶太傳統。”

“小木梯呢？”

“啊，這個好像是因為他說過一句話，大意是知識是梯子，到達真理的房頂后就可以把梯子踢掉了。”

石匠停了一下，然后微微歉疚地說：“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我沒讀過維特根斯坦的書。也許我應該讀一下他的書。”

我愣了一下，抬頭望著這個破衣爛衫的漢子，陽光透過層層枝葉灑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微微泛著金光。我感嘆道：“劍橋可真美！”

“我不喜歡劍橋，這兒有錢人多，而且有些人不友好。房租也太貴，所以，我一直住船上。”

“船上？那怎么能住人？”

“當然可以呀！我有一間臥室，還有廚房和廁所，公寓里有的，船上也都有，就是矮小一點而已。唯一麻煩的是，有時候有些搗亂的學生把泊船的繩子偷偷解開，那樣我就得沿著河一通好找。有幾次我下了工回家，發現家沒了，急得要死，沿著河跑了幾個鐘頭才把家找到。”說完，他“呵呵”笑起來。

“雖然有些擠，不太方便，不過只要不是冬天，還是可以的。冬天冷了點。”

我只見過電影里的窮人住在篷船里，印象中也是幾十年前中國的事情，卻沒想到在這優雅古典的校園城里也有人這樣生活。我想象若換成自己，大概要很不快樂了：漂泊異鄉、居無定所、日子過得窮摳摳的、做著那么“不高檔”的活兒……

但石匠卻一臉陽光：“這兒的人也不都那么壞，我在這兒也有好些朋友，主要是登山時認識的。”

“你登山？”

“是啊。去年我去了尼泊爾，我希望有一天能去中國，去登珠穆朗瑪峰。”他又是笑。

“認識不同文化里的人和不同的生活很重要，不是嗎？每次我掙夠了錢就出門旅行。現在我掙得很少，因為我還是個學徒。不過，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開一個自己的作坊……”

那個不愛哲學的哲學家，安詳而堅定地躺在我身邊的地下。他說過：“死亡不是生活中的一個事件：我們活著不經歷死亡。如果不將永恒理解為無限延伸的時間，而理解為無時間性，那么，永生屬于活在此刻的人。我們的生活沒有盡頭，一如我們的視野沒有邊界。”

那個可愛的石匠，每日灰頭土臉，做著粗重的手藝活，住在船上，與現代社會有些絕緣，卻覺得自己應該讀一下維特根斯坦。有時我會想，他不用讀了——維特根斯坦畢生所尋找的意義，他已經擁有了。

（呂麗妮薦自《悅讀》201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