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
2005年,患肝硬化晚期的媽媽被醫生斷言,生命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年。
怎么辦?是遵醫囑在家休養,惶恐而卑微地乞求命運之神的憐憫,讓病情惡化的腳步來得慢一些,還是鼓勵媽媽勇敢主宰自己的生活,在為數不多的歲月中盡情去做她喜歡的事情?
一家人權衡再三后還是選擇了后者。那就是,把病情診斷書塞進抽屜,把漂亮衣服打包塞進旅行箱,我帶上平日里最愛看“新鮮事兒”的媽媽,母女倆自封“環球二人組”,結伴去看世界的精彩。
靠近你,溫暖我
剛剛啟程,我卻先于媽媽經歷了一場用愛創造的奇跡。
我豪情萬丈地拉著媽媽奔赴英倫,一下飛機卻被連日來為旅行做準備的勞累擊倒,胸悶氣短,不得已來到倫敦郊區一家醫院就診。急診室醫生極度短缺。坐在又涼又硬的塑料椅上,媽媽躬身抱著我等待醫生的到來。在媽媽溫暖的懷抱中睡了近兩個小時后,媽媽累得面色慘白,我所有的癥狀竟然奇跡般地消失了。回國后,我們才從做醫生的朋友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當時,我在英國突發的是急性低血鉀癥,睡著后由于吸入的氧氣減少,血液中鉀的濃度漸漸恢復正常值,才讓我不知不覺地痊愈。原來,奇跡來自媽媽溫暖的懷抱。
我痊愈后沒幾天,和媽媽搭乘火車返回倫敦,在國王十字街火車站卻遭遇了一位誣陷我逃票的檢票員。事后,我向媽媽抱怨檢票員太不近人情,簡直就是個刻薄鬼。沒想到,媽媽卻勸我“別把人都想得那么壞”,人家周末還值夜班,要多替對方著想。我這才意識到,如今的我在想法上竟然已經和媽媽有了那么大的差距。小時候父母教導我們的寬以待人早已被長大成人的我丟到了一邊,取而代之的則是先入為主的敵意。在此后的旅途中,我開始試著按照媽媽的思路去理解這個世界,每到此時,都會感覺天地從沒那么寬廣。
從“心”看世界
旅行中,媽媽總能用一顆最美好的心去感受這個世界。
在加拿大蒙特利爾,我們吃過晚飯后走上街頭,媽媽偶然間發現了垃圾桶旁邊的兩袋面包,竟然微笑著為我描繪了一幅“風景”:有人原本要丟棄兩袋快過期的面包,但一想到無家可歸的人正需要面包充饑,于是就把面包整整齊齊地放在垃圾桶旁。
我良久無言,只是在心中默默反省:為什么媽媽總能從平凡無奇的事物中發現美景,而我卻什么都看不到?如果我既沒有一顆好奇心去發現,也缺乏一顆平常心去體驗,更少了同情心去體恤,那么,如此不用心的我,又怎么可能看到美景呢?
不過,可千萬不要以為媽媽只能看懂街頭巷尾的美景,對于那些擺在博物館里的稀世珍品,她照樣能說出自己的道道兒來。在荷蘭的庫勒幕勒美術館,媽媽先是對凡高的數幅畫作發表了細致的評論,最后還信誓旦旦地宣稱“將來再碰到凡高的畫,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因為“他的每一幅畫都像是一個生命”。可在進入這家美術館前,媽媽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叫凡高的人。回國后,我多番考證之后發現,媽媽對凡高畫作的評論極為準確,接近畫家的內心。
我常常想,小時候,媽媽拉著我的小手走出家門,教我用眼睛認識小花小草;二十多年過去了,媽媽已經有皺紋的雙手拉著我的大手走出國門,竟然又是她在教我該如何用心感受這個世界。也許,是因為她的心更簡單、更純凈,或者說,她始終懷有一顆初心吧!
把每一天都當成
生命的最后一天
和媽媽在一起的旅行越是快樂,我越是擔心,怕病魔會在某一天突然把媽媽從我身邊搶走。但是,媽媽看起來倒不像我這么擔心,反而像個孩子般縱情享受旅行的快樂,像是要把這幾十年來錯過的時間和精彩都補回來,又或許,她是在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后一天來度過。
在澳大利亞的一座主題公園內,年逾七十的媽媽不顧我的百般阻撓,硬要嘗試速度飛快的軌道小火車。下車后,臉色慘白的媽媽許久說不出話來,誰想到,剛剛緩過神兒來,她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好玩兒”!
不知道為什么,只要是和媽媽一起旅行,哪怕是最常規的旅行線路,也能搖身一變為驚心動魄的歷險記:我們曾經在墨西哥小鎮和商販“斗智斗勇”,在圣彼得堡的小超市遭遇“夜半驚魂”,同西班牙的“黑車”司機上演了一場“生死較量”,在莫斯科和俄羅斯大媽玩“躲貓貓兒”,在阿姆斯特丹的自行車道上“摸爬滾打”……
每到一地,我都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媽媽有多愛那些新奇有趣的體驗,有多愛生活在這個多彩世界的每一天。她就像夜空中綻放的朵朵煙花,傾其所有,只為絢麗到極致。
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一年一度的旅行,不僅讓媽媽完成了看世界的心愿,也幫助她實現了更加美好的自己。一路上,她看到了世界上有那么多年齡和她相仿的女人,她們就算出門買菜也要打扮得像個女王,就算扶著助行器緩緩挪動,也要穿上一雙高跟鞋,就算無人欣賞,也總在嘴角掛上一抹動人的微笑。媽媽把這些默默記在心里,變成了生活中的目標。
媽媽是那么努力,那份努力也讓我漸漸明白了旅行的真正意義。還記得第一次辦理赴美國旅行的簽證時,媽媽提前很久做準備,希望能由她自己回答簽證官的問題,而不是依賴我拿到那張簽證。但是,就在面簽當天,我怕媽媽在簽證官面前說錯話,臨時給她下了“封口令”。當我和簽證官一問一答時,媽媽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邊,嘴唇緊閉。這一幕,讓我突然間想起了一段兒時往事,那時,為了讓在人前不敢說話的我膽大些,媽媽用心良苦地經常塞給我零錢,就為了我能大膽說出一句“阿姨,我買一根冰棍”。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膽小的小女孩已經成長為可以面對鏡頭侃侃而談的媒體從業者,而那個曾經千方百計嘗試讓女兒在陌生人面前張口說話的媽媽,卻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被女兒嚇得不敢張口。想到這兒,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混蛋!
當簽證官繼續詢問下一個問題時,我示意由媽媽來回答。看著她緊張又開心地認真作答,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能不能拿到一張美國簽證其實并不重要,媽媽的快樂才最重要!
感謝生命的奇跡
在旅途中,我和媽媽不僅領略了數不清的美景,還認識了不少有意思的人,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快樂。
人生就像旅行,一路上,有時天晴有時雨,你別無選擇,只能風雨無阻地走下去。從2005年到2014年,當初全家人無奈之下作出的一個決定,竟然真的變成了綿延十年的環球旅行。感謝旅行,讓早已成年的我再次找準生活的方向,讓媽媽收獲了一份遲到的美麗人生,更是讓當初無法逆轉的惡疾成為今天醫生口中的“醫學奇跡”:在僅使用抗病毒藥物而沒有其他特殊治療的情況下,媽媽堅持到了今天。
當我和媽媽的旅行邁入第十年的時候,我決定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我們的經歷,寫出了《帶上媽媽去看世界》這本書。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生命歷程,更是一場彌足珍貴的愛的修行。
(胡世民薦自《家庭》2015年1月下 ?圖: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