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靈雨

崔國發

坐馳 我不是莊子，但是，我可以學習莊子式的坐馳。

輕輕地推開窗子，一直沉默地打坐，未必都要夢蝶。

不見蝴蝶飛，也找不到鯤鵬。

澤雉飛旋，在曠野上，十步一啄，百步一飲，它飄然無羈于幽深的山林。

奮翅，撲動，游走，發出一聲悠悠的歡鳴。

我看見的不只是它們。還有那些羽翼豐滿的翠鳥，它們唱著自由的歌，大膽地說出春天的想法。

可籠中的鳥，與我的境遇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好不自在。

不如坐馳。閉上雙眼，靜靜地坐在窗前：

鳥已非鳥。蝶已非蝶。我已非我……

透過溫暖的陽光，我仿佛聽見了，叢林大合唱中的兩聲清脆，它在風中掠過，浮現，淡遠，與我遙相呼應。

這是一種什么樣的馳騁？

坐忘 坐忘無跡：廁身于空山的鳥，已不在乎自己所處的位置究竟在哪兒。

那里的樹已落盡了葉子。

已經記不清了，春天的一叢野草，撥開一看，原來蝴蝶在那里尋找的，根本就沒有花香。

脫離了世俗的身軀，乘著蝴蝶的薄翼，在心空之上默坐。

水已斷流，雨已消散。我在空茫的烏有之邦，物我兩忘：

那風已斂起了沉重的翅膀，或許風從一開始，就沒有翅膀。

那些被我們遺忘或曾懷抱的紛爭、冤仇、喧囂、浮躁，已蕩然無存——

火焰已寂滅成一片灰燼……

虛無或休止：“青空無云，水潭無月，人間無蹤，明鏡無影。”（智通法師語）

什么也沒有了。

蝶已神秘地飄失。人的空無，空無的人，在坐忘之中，回到內心的寂靜。

坐禪 放下竹杖，脫下芒鞋，于菩提樹下打坐，即心是佛，生命是空。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一縷縷祥云、青煙與沉香，升騰，繚繞，裊娜。

但見披著袈裟、敲著木魚的禪師，拈花微笑，念念有詞：

人世間，什么無謂的虛名榮華、金錢美色，各種誘惑太多，只是你放不下。

放下，就是一種解脫。

又見松鶴和一枝凈蓮——鐘磬之聲已歸沉寂。佛門清幽，明鏡已磨。

禪意入定，參佛悟心，我選擇的不是爭，而是坐。

坐下來，拋棄世俗的雜念，凈化自我：

坐下來，便可拂盡內心的塵埃、

燃燭焚香，佛陀托缽，慢慢地想：

空門已空，空空如也，如何才能將內心里的污垢滌蕩干凈，自在灑脫。

行住坐臥，禪影相隨。我選擇無言的端坐，在清風朗云中，慢慢地頓悟出，…種簡單的快樂。

云飄水流 云飄水流，它們要去哪里，你無法知道。

只不過是一些過客：飄飄然，滔滔然，在你的明眸中，匆匆地一閃，便不見了。

逝者如斯：僅是短短的一瞬，你挽留不住，它們馳而不息，一直在流動，一直作逍遙游，仿佛夢中的幻影，由不得你固守。

隨風飄蕩或隨波逐流，悠悠，悠悠地……

（它們要往何處去？）

被風吹散的云，清白的羽毛，紛飛。

你看到的還有潺潺的流水，悄然掠過的水，渾然一片……

水過無痕，無跡，無影，顧盼之問，那云水便不再是過往的云水了。

功名、金錢、美色，什么都沒有了。

（云飄水流，心外無物……）

天地空茫：浮云和水，都不見了。

浮云和水你不必奢求，一無所有，即是大有——云飄，水流，不過是身外之物的迅疾一掠。

心不為物所牽：天卜與地上徘徊的幽靈，眨眨眼便再也尋它不見。

覆水 覆水難收：覆水，從背水人的瓦罐里恣意橫流。

水，水，滴，又一滴，滲入松軟的土層里，它已喪失殆盡。

瓦罐已破。哦，口渴無水以飲。

隨行人對他說：“碎了，碎了！”

那一罐珍貴的水，流著，流著，在他的腳下，只見到一塊又一塊空無的碎片。

子虛烏有。彩云易散，覆水難收。

或許只是一次偶然的失手，便令人追悔莫及：愛情，生命，光陰、貪官的懺悔、妓女的貞操、變節者、缺德鬼、說出去的話……

還有什么可以挽回？

“碎了，碎了！”

剩下的，是一塊塊碎片，還是人的心呢？

（連瓦罐都碎了，還能給你什么水呢？）

覆水難收：覆水不再是水，它是一滴，義一滴，灑在地上的淚……

鳥跡 鳥跡，無處可尋。

一路飛過，鼓雙翼而挾清風，什么也看不見了。

它究竟飛過什么地方，恐怕連它自己也不清楚，也許鳥跡本無，仰之何有，但它越過了世俗的有與無。

鳥跡空無。空無的鳥跡，你看不見。

一輩子想開了就是那么回事，飛來飛去，無非是空中之空。

在天空之上，白云淡盡，鳥跡空無。

載沉載浮，一雙翅膀向高遠的云天漸漸掠去。誰也看不見它在空氣中劃出的傷痕？

天空之空，鳥盡翼藏，無影無跡地飄飄而去。

萬物與我，寂然而淡泊。色欲，權欲，財欲，物欲，功欲，名欲，皆飄飄而去，飄飄而飛，無跡之跡，無欲無求，何戀之有？

閑云無跡：它飄散的一種空無。

塵風無跡：它吹走的一種空無。

清夢無跡：它釋盡的一種空無。

飛鳥無跡：它遁形無痕，無影無蹤，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空心 空心人就是一個空心的稻草人——它從上到下都是空的，空空的——

一根山間的竹筍。

空的，空空的，空心竹。

空心人的腦子，早巳被掏空。

空心人的窟窿有待于你用心去填充。一個夢斷的空心人，空空的肉身與靈魂。

天缺一角：那黑色的、蒙塵的天空之空。

我看見彎彎的月亮，空空的，被天狗咬成空空的殘疾身，它從星孔里掐算著何時何地，從無邊的空虛，走向內心的充盈？

我們是空心人。

走到最后，也無法逾越這座空心的城。

一個心形字體：空心的愛。空心的時光與夢影。

那是空空的酒囊飯袋。是被海浪丟棄在沙灘上空空的貝殼。

是深山腹地被流水蝕空的溶洞。

空心的軀殼。

空心的欲望，它是一個無底洞？一口容易跌入的深深的陷阱？

明鏡 正視明鏡：不要低估鏡子的眼神。明察秋毫，揭示真相，不讓丑陋變得妖嬈。

看清自己，不被彌漫的灰塵侵擾。

可以不在乎他人眼中的自己是不是帥氣或美麗——

但絕對不能虛偽、猥瑣，陰鷙，清高。

心如明鏡臺，一視同仁地把人看透一一

縱有障眼法，或者自欺欺人地閉上雙目，也回避不了它的折射或聚焦。

無所不知的鏡面，讓那些暗懷鬼胎的人，無法逃脫它的法眼。

它要的就是本來面貌，一而洞察力強的鏡子，它無聲地告訴你，該如何異彩紛呈地亮相，而不是隨意地變形、扭曲或夸張。

是明鏡，讓鏡子里的我們，真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