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笑塵
我這一世的名字,叫紫鳶。
媽媽說,我生在初夏,漫天遍野的紫色鳶尾花開,特別好看。帶著一股子仙氣,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躺在媽媽身邊,她二話沒說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爸爸亦是滿心歡喜,覺得再合適不過。
想來也是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不喜歡自家的娃兒。
時間是流起來就止不住的水。我泡在父母溺愛里長大。
轉眼已然過了青澀年華。
我最自豪的是有一個愛了七年的男朋友,叫林海。今日是我的生日,特意訂了朋友花棚里的大捧鳶尾。環繞在身邊的紫色,讓我覺得無比的歡心和安全。芬芳歡愉的心情讓我一蹦一跳地向著林海的公寓走去。
推開門。
“林!……”海字沒有說出口。
我看到一對擁吻的戀人。
——那不是別人,那是我的閨蜜璃璃和我的他。
我愣在原地。林海也一樣。
沒有尷尬,也沒有沖突。沒有冷場,更沒有嘶吼,
“來了?”林海放開璃璃,轉過身。語氣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倒是璃璃,身上像是纏了巨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在那里擰巴地看著我。滿臉慘白。“鳶,我……”
我抬起手,掌心上翻。止住了璃璃的聲音。
幾個深呼吸。我盯住她,只看她的眼睛充滿了慌亂,“愛了?”我問。
她咬了咬下唇,快滴出血了的勁頭,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我木木地看著林海,“那你呢……”
林海偏過頭,“你不都看見了嗎?”
我們三個就這么詭異地站了足足十分鐘。
我看著林海,林海看著璃璃,而璃璃低著頭,絞著手指。
“那好!”我走到廚房,拾了桌上的白瓷瓶,慢慢接了水。將那一捧紫得發藍的鳶尾放在里面。看著它伸展,恣意妖嬈。
擺在陽光下,一如彩虹最沉的色彩。
我安靜地走出房間,關上門的一剎那,聽到璃璃撲進林海的懷里痛哭。
心是真的死了。
恍恍惚惚走在路上,心里總在嘲諷自己。最傷心的,不該是我么。
隨著卡車撞上身體的一瞬間。我才明白,最傷心的,該是爸媽。
可是什么都晚了。
一、鄭旦
渾身酸痛醒來,撲在身上痛哭的卻是我異世的父母。
本是撕心裂肺的呼喊,瞬間變成大喜過望的驚杲。
一時之間五味陳雜。
我盯著天花板,聽著他們的安慰,喝著遞過來的米湯,才知道,這是戰后三年的越國,早已經民不聊生。
而我,不過是被選中要送去吳國的女子。只不過一場大病,奪去了鄭旦年輕的生命。換成了我的魂魄。
我輕笑,嘴邊一絲無奈,卻也接受上天這樣的安排。
鄭旦呢,多么美的女子。讓我來做,豈不是要負了天公恩賜的這副皮囊。
這已經是臥床第十日。還有一個月,我們就要啟程去姑蘇。
我下了床,穿戴上了越國早已備好的綾羅軟紗。那上面的珠墜銀絲,怕已經是勾踐舉了全國之力最后留下的吧。真是煞費苦心了。
執起木梳,望向銅鏡。
一張慘白小臉。卻依然國色天香的酥媚入骨,清新脫俗。
輕輕嘆了口氣。
這鄭旦,在后世猶有評論,容貌堪比西施更勝于西施。
而我又是何苦來哉,男人為了皮囊愛上女人,女人卻付了真心。到底是誰贏誰輸,我用了上輩子的一世情愛猶未可知。一副再干凈的骨架,怕也要受了這世俗的眼光拖累。
忽的就有了主意。低頭暗笑。
不是還有她嗎?
二、西施
我隨手挽了女兒發髻,整好衣裙。亦步亦趨的向村西走去。
村子依山而建,高高低低的茅草屋檐,顯示出了江南民家的風情和越國此時的荒蕪。
輕叩草門,依勢而入。
我得見了傳世千年的西施。
瘦弱的骨架撐不起那一汪子的眼淚。她看著我,咬著快要撕碎的手帕:“鄭姐姐,我不想入吳。”淚水順著吐氣如蘭的咬字幡然如雨下。
我過去撫順她哭亂的烏發。說,“怕是一切,都由不得你我。”
她抬頭,我莞爾一笑,西施已經看傻。怔怔地說,“鄭姐姐才是好看。”我看著她,那青澀的小白兔模樣,真是塊讓男人心動的好料子。卻不知道怎么會偏偏挑上她。要知道,這樣的女子恨起來,亦是一生一世的深刻。范蠡啊范蠡,你可怎么舍得?
我坐下,挨著她,兩人的體溫隔著衣服依舊親切。
我輕輕說,“沒有你美。”
西施卻搖搖頭,“我不美,怕是世上最不美的便是我了。”頭低的快要埋入胸膛,卻被我一把抬起。
我深深地凝望著她的眼睛深處,一字一定的輸入我的思想:“天下西子,必是最美。”
她心里一陣打鼓,我能感覺得到她的呼吸停滯。
“記住我的話,若你對自己不滿意,誰又會正眼看你。”我拋下一句話,就看她對范蠡的心思能不能把她自己的自卑融化。
一日如此,便已足夠她慢慢消化。
不急,慢慢調教。
果然,三日之后,這妮子默默守在我家門前。
看來這也不是一般的堅定。
我笑著挽過她,一同順著碧波江水向前走著。心里也盤算著一個月,慢慢實施著我的改造計劃。
西施說自己腳大,我就幫她做長裙。西施說自己臉小,我就讓她照湖面,說水里的魚看到她的美而發現自己臉小就逃走了。逗得她捂著嘴哈哈大笑。
西施說自己的眼睛不如我的大,我就拉她去照井水,告訴她:“兩個人的眼睛在水中看上去就像四條魚,魚不是身體長就好看的,好比眼睛不是大就是美的。”她亦沉思著點點頭。
此時,我看到了重建信心的西子。也看到了我未來的曙光。
還有十天。該是準備啟程了。
三、范蠡
睜開雙眼,望向窗外的天邊只是泛出了魚肚白。
我滿心滿眼的怒氣聽著外面熙熙攘攘的叫喚。
“真是大清早的就不讓人安寧。”我徑自起身,潔面,穿戴,梳妝。推開門。卻看見一具鎧甲擋在門前。
抬頭,望見一雙虎眼,正微瞇著盯著我看:“起了?”
心里一頓。這是范蠡。
低頭,裝作小心翼翼,“恩。”
他轉身,才發現,身后跟了一隊丫鬟。均是一水的打扮。翠綠色樸素羅裙,修長而典雅。
“范將軍,這是?”我疑慮地看著他。
“小翠,從今天開始,你就跟著鄭姑娘。”范蠡不答我,只是吩咐了下去。
一個約莫只有十三四歲、面容嬌好的小丫頭跑出隊伍,給我施了禮。我點點頭,算是還禮。
丫頭看著不驕不躁,我很喜歡。
沒等我說話,范蠡便急急奪門而去。我看著他去的方向。便是知了他的著急。我搖搖頭,在心里既然那么不舍得,你真是又何必?
看著小翠乖巧地等著我的號令,我拉過她的手。一并往西施住處走去。
剛走至門前。便聽得壓抑哭聲。“能不能不讓我去,我不想去……”
便是知了西施。
不由得苦笑,能將你推出去的男人,何苦再去求他。
“……十年,十年,我將親自揮師入吳。接你回越國。”
“十年?十年!我怕早已經是人老珠黃,你又何必騙我。”
西施輕輕地吼道,搖搖晃晃地沖出屋子,卻一頭撞進了我的懷里。
抬頭,驚慌之中看著我,帶著對他依舊滿眼的恨意,消散不去。
我對著她微微笑,順了順她的衣裝,扶正:“十日后,隨我入吳。”
看著從屋里跟出來的范蠡。我順勢輕擁住西子,只用我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了句:“該放下了。”
西施“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濕了我心臟前的霓裳。
四、入宮前夜
又是初夏。看著兩邊不斷后退的山花漸漸被車水馬龍取代。
我回頭看著車里的西施。想著我還是紫鳶時候的心碎。輕嘆口氣。天下女子皆是一般。不心碎,又怎么來的想開。
我執起她的手:“明日便是要入宮了。今天晚間便可到驛站。你可想好了嗎?”
西施冷然空泛的眼神,在看向我的時候稍帶了點溫度:“鄭姐姐,你放心。我知道,甘與不甘,我便只有這條路。我會盡力,只當是為了爹娘。”她慢慢抽回了手,留在我手心一片濕寒。
我點點頭不再言語,是了,此番去,怕最傷心的還是爹娘吧。好好的女兒家,本在江邊歌舞浣紗,又為了什么要成為政治的犧牲品。為了一個男人的雄心,換出去一生的清白。任是哪家父母,也是不樂意的。
可不樂意又能怎么辦,沒有權勢,老百姓永遠是被魚肉的最低端。連同這樣人家的女兒,生得美才是罪過。
萬幸的是,鄭旦是個不遭罪的,換了我,替她頂下來這滔天的涅槃。
入宮前的一晚,吳宮送來了真正的華服。才發現,我們身上穿的越國算得上是頂級的美衣,在這邊估計都入不得宮女的眼。這才是叫差距。戰敗一國,不被滅族,已是萬幸。又有何資格談起富足?
心中憤然,表面卻一副感恩戴德。連同宦官的嘴臉,我真是看了都嫌惡心。可我又如何不是呢。
倒是西子,不徐不疾慢慢接下,淡然笑意掛在嘴邊,不熱不冷。讓人看了這般舒心。我心中一片釋然,總算是調教出來了。
看著宦官心底的了然,我暗自偷笑,這算是為了吳王來打前站的吧?那我又怎么能錯過這一盤棋局。
款款上前,福了福身子,用玉珠落盤的聲音瞬間討好了他:“這位官家,能不能給我們講講王的喜好,我們也好早做準備。”順手拾了送來的珠寶匣子中最大的一顆珍珠塞進對方手里。
對方早已經被我哄得五迷三道,連連咽著口水給我們一一講清。甚至連后宮中的庸脂俗粉什么裝扮,也給我們好一番提點。千恩萬謝送走。看著同來的十余人紛紛回屋歇下,我也準備離開。可西施卻一把拉住了我。
“姐姐好心計,可為什么要這么做?難不得你真要把自己獻出去?”看著西施氣哼哼的為我不值得。我沖她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拉她一起坐下。
“我不這樣做,怕是我們一入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輕輕端起碗,吹著漂浮的茶葉。
“姐姐,我不要做他的愛。他愛誰就去愛誰,我偏不按照他的喜好來。我可以順服于他,卻做不得他豢養的雀鳥。“西施黯然的擰著羅裙。卻換來我對坐無言的沉默。
西子啊西子,怕是你的特別,才真正是吳王深愛的緣由吧。
我終是不忍讓她為我擋下暗箭:“別太招搖了,也別太默默無聞,反而會引起注意。小心為上,保全自己。”
西子沉思著眨眼,一時間側臉竟開始映發出來珍珠般七彩的光澤。讓我都不禁迷了眼。我嘆了氣,終究只能保下我自己一人。罷了,歷史的車轍,順它去吧。
五、吳王夫差
掀起珠簾下車,面前是氣勢恢宏的宮殿。
不同于我看慣了前世的風景,一群人皆是一陣吃驚。
隨著宦官的三令五申,一群女子皆是隨著慢慢登上了那九十九節臺階。天子氣勢、由此可知。
我和西施由于算是最為貌美,被排在最前面。西施邊上臺階邊問我:“姐姐,等會兒能不能不笑……”
我只輕輕回她:“你要是想直接讓他一個不高興便揮師寧羅江邊,大可以試試!。
西施一個驚詫的眼光閃過,終是放下掙扎。
終于步入正殿,出乎西施意外的是,范蠡竟然也在。是我疏忽了,歷史書上是有這一段的,范蠡親手把西施交給了吳王夫差。可是見得西子心碎的恍惚,不禁可憐。衣袖下拽了拽失神的她。示意了一眼寶座之上的威嚴。西子終于明白。一心曾經深埋的愛,此時早已經支離破碎。
咬碎了一口銀牙,西子與我們一起俯下身子。抬頭。嫣然一笑。夫差便深深陷了進去。我看到夫差猛的吸氣。他并不像歷史上傳說那般兇神惡煞,卻像極了一個頑劣不已的大男孩。對待我們的表情,不過是面對一群版畫,可見到西子因愛得恨那亮晶晶的眼睛。我知道,我救不了她了。愛就是愛了,一時之間的天雷勾動地火,最是轟轟烈烈。
我再次在心底嘆了口氣,西子和夫差,注定都是萬劫不復。
卻忽的覺得有人看著我。順著眼光回望,卻是范蠡。看著我姣好面容。一頭霧水。
我哼笑一聲,是了,怎么就比西子美,卻又不能讓君王注意。那是我的手段,不必讓你知道。你以為你能舍得西子救得天下,那我為什么就不能舍得榮華去逐了清心淡寡。
譏笑一抹送與范蠡,一個不知道珍惜的男人,有什么資格操縱別人的人生,我不能讓你膽寒,卻也能讓你心驚。
用我們的豆蔻年華,換了你們的春秋大計。你們還有什么不滿足。總不能讓我們對著吳王婉轉承歡,卻要留著心給你們吧。
進了這吳王地界,我才是主宰后宮沉浮的王。我等著吳王心系在西子身上,才對著他再狠狠一笑。看到吳王滿意的笑容,我知道我得逞了。
六、談判
滿宮燈火通明,最是夜宴喧囂。
范蠡代表越王勾踐獻上美女若干,自是也要表演的酩酊大醉。哪怕是喝死了,估計也能被冠上為國捐軀的臭名。
我和西子一左一右坐在上方的兩側。西子一身月牙藍拽地百褶羅紗裙,配著一頭隨著她搖擺的珍珠流蘇。美得讓人覺得是月仙下凡。而我則是選擇了宮中最喜愛的玫粉色綢緞大裳,上面繡滿了名貴牡丹,頭上綴滿了精致金簪步搖。看起來更是艷冠絕頂。
范蠡最是滿意。以為我是懂了能夠回心轉意去挽那夫差的心。卻不知道,我越是如此張揚如同后宮的胭脂俗粉,夫差越是只能看見西施的小家碧玉,甚是尤憐。
如此萬全之策,豈能是你小小范蠡能懂的。
我媚眼如絲的伏在夫差身邊倒酒,西子卻矜持的連筷子都沒動。
夫差轉過頭看我,我施了一整盒的香粉。怕是再好聞,佛祖也都是要坐不住的。
他卻忍著湊了過來,我心下一驚,生怕自己這張臉給自己惹了禍事。
他卻低聲問:“如何才能讓西子笑一笑?”
頓時釋然中了解。輕啟涂了如血般的朱唇:“若王舍得,可給我們姐妹一個清凈去處。怕妹妹是懼了后宮繁雜,畢竟我們也不懂得太大規則。”剩下的話不必說完,只等夫差自己琢磨。
有些話,不用說透,效果才是最好的。
果然,夫差皺了皺眉頭。片刻過去,止住歌舞,道:“命鄭旦為鄭妃,居吳宮。命西施為貴妃,居姑蘇臺。”
我給西子使了眼色,匆忙間下跪叩謝王恩。夫差卻迅速攬起西施。讓我自行起來。
我心中好笑,好你個夫差,品級高的卻后宣,卻將品級低的我留在了吳宮之中。不愧是在政治漩渦中得勝的君王,如此偏心,以為我會生氣嗎。卻不知道正和了我的心愿。
宦官湊近,低聲詢問:“且不知將鄭娘娘置于哪一宮?”
夫差仿佛覺得欠了我一般,竟大恩賞下:“除了皇后的那一宮,她自己選吧!”
一句戲言,全場嘩然。
外人看的是熱鬧,只覺得我是得寵無限。范蠡卻聽出了差距,不過依舊滿意我能在吳宮之中如此得恩寵。我千恩萬謝拋著媚眼,故意揮出濃香衣袖的謝恩。看到夫差不勝耐煩地握住西施的手。我自稱不勝酒力地迅速退下。身后卻緊緊跟著那個安置我的官家。
出了宴會宮門,門外已經是軟轎候著,不禁覺得這四方圍墻之中更是踩高拜低,反應迅速。
“娘娘想去哪一宮?”
“我最愛百花盛開,可有繁花之地供我選擇?”
“這……”宦官泛著難,卻見一個大公公領著一隊人過來。
“見過鄭妃娘娘。”
“不敢,何事?還請官家賜教。”我趕緊福了福身子。這等官衣,估計是王后的親近。
果然:“王后娘娘欲賜住百花居。處于御花園中假山之后,地處繁花之地,又可以得了清凈。不知娘娘可樂意嗎?”說話不卑不亢,我心里冷笑一聲,真是好教養。
卻表現得緊忙答應謝恩。但深知那是什么居所。若是能得了好,怎么會給我一個甫剛入宮的奴國之女?
果然,百花凋謝花零落,真是個好聽名字的破敗之所。
屋里簡單的只有一床一桌。可是裝裝面子卻賞賜了少許的衣裳首飾。作為亡國之奴。我亦自得其樂。
小翠無怨無悔地跟著我。我問她:“你跟著我可委屈嗎?”
只見小翠有著超于自身年齡的成熟,回答我:“鄭姐姐,若能如此躲開那些紛擾算計,不是很好嗎?”
我滿意笑笑,抬頭看著夏夜里清涼的月光。任小翠屋里屋外的瞎忙收拾。
西子啊西子,連個丫鬟都懂的道理,你這又是為什么。
七、做回自己
三月,整整三個月。我一步也沒有踏出這百花居。
剛開始還擔心吳王會因著這張臉來看看我。
也焦慮后宮紛雜會不會如同電視劇般苦苦算計。
倒頭來,倒是我錯了。人家只當是多了一個擺設。宮如此大,妃嬪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不得寵,亦不失寵。宮位品級在那里,小鬼不敢欺,大巫看不起。真真是省了太多心。
倒是聽了西子在外面風起云涌的事跡。今日吳王因為一句話不早朝了,明日吳王因為心情好外出打獵了,后日命人采了最新鮮的瓜果入了姑蘇臺,再后日打造了世上絕無僅有的珠釵以示恩愛。郊游,泛舟,賞花,品月,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恩寵。我暗自笑笑。本來后悔讓西子替我去擋了這一世的遭遇,誰知命運早定。竟早早置她于不得不動心的地界。我心疼著,也欣慰著。
那種心情,如同嫁妹妹。嫁好了,擔心別人算計。嫁不好了,擔心妹妹傷心。真是矛盾呢。
既然無事,我索性也退去了偽裝。日日背著如同龜殼一般的宮裝,累都累死了。
可誰知道,一切往往就在不經意間來到。
這日我換了一身水仙色的家常羅紗裙,素色的款式很得我的心。一只紫玉簪挽起了一頭烏絲。鬢邊別著一朵鳶尾花。看起來清爽又不失韻味。可是萬不能見外人的。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久別重逢的恬靜美好。我開心地笑笑。拾起前幾日沒看完的詩經又讀了起來。
日頭越來越毒。我坐在涼藤椅上卻是越來越恣意。一覺好眠。睜開眼,卻是在自己的紫檀床上。翻身,椅子上坐著九五之尊。
那一身的桀驁,泛出一股股讓我心寒的冷意。
“愛妃可是睡好了?孤可一陣好等。”他睜開小憩的雙眼。嘴角的笑意甚然。
我卻知了那笑的意味,躲不過的。終究是躲不過。
雖是仲夏,我卻仿佛全身墜入了數九寒冬的冰窟窿。
寒透了心。
“你很會偽裝。”他卻突然開口。
“奴家不想得寵,也不想承歡。這破敗身子,王若喜歡,雙手奉上。可若得心,是不可能的。”我也明白他在盛怒之中,可要我再裝下去,我裝不了的,自然也明白,早就無濟于事了。
“為什么?”我看著他能問出這樣的話,不禁感慨他的好氣性。不錯,不愧是一國帝王。
我徑直越過他,撥弄盆中的鳶尾。紫色的壓抑讓我一把把它采下。
“因為沒有心。”
一陣翻天覆地的暈眩,我已在他懷中。他打橫把我抱起來。嘴角是無限馴服后的得意。走向大床。
我認命地閉上眼睛。
一聲嘆息。
八、你到底要什么
于是西施的恩寵開始在我身上上演。
我日日催他雨露均沽,可他卻偏偏霸在這里不走。
直至七天后的晚飯。他氣得摔了筷子。宮女官宦跪了一地。
“孤對你如此好。為何你總催著孤去別人殿中?莫不能你的心真是冰做的?還是真的沒有心?”他隱忍著對我低吼,我卻依然一筷子一筷子夾著青菜,細細嚼著。
看得一片伺候的人后心出汗。我這哪里是吃飯,分明是找死。
直到他摔了我的碗。我笑的凄慘。
看得他莫名其妙。
電光火石間,我快速拾了碗的碎片劃向臉頰。
他二話沒說奪了瓷片扔了出去。
可臉上早已經一片血肉模糊。他暴怒著甩了袖子離去,卻也宣了太醫來給我診治。
小翠心疼地給我換著臉上的紗布,輕聲說:“鄭姐姐,你真是何必呢,若王恩寵,你便依著就是了。何苦破了面相。”
我卻笑著告訴她:“一副好皮囊,若能換的一世清凈。也不枉上天讓我走這一遭。”可是,笑著笑著就哭出來了。
再冷的心,又能怎么樣。千年道行,也抵不過要愛的心。
我跟太醫要了避子湯藥。王后樂得作壁上觀。西施卻急急奔來打翻了碗。
“我一個人毀了身子也就算了。你也要跟著毀了么!”她狠狠打了我一個耳光。難為她從那么遠的姑蘇臺跑來。看著她一臉薄汗。我的臉越發濕潤了起來,血液順著脖子淌下來。我卻笑盈盈地看著她,安靜而祥和。
她顫抖的嚇壞了,我卻摁住她不讓她再去找太醫的麻煩。
小翠手腳麻利的趕緊重新包扎。
我卻忍著痛看向她:“打了一巴掌,可解氣了嗎?”
西施搖頭,痛哭,跪撲在我懷里。“姐姐,我們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要進宮呢?我真想回到家鄉,只知道唱著山歌浣紗……”水晶晶的眼睛哪里還有平時的清麗,早就紅腫的和桃子一般。
我淡然拭去了她的淚珠。讓小翠再去熬一碗藥來。
“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嗎?你我早就是如此結局,又何苦掙扎。十年揮師入吳,怕是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最后死的,除了千萬將士,更是你我的心吧。”我撫著她黑如綢緞的柔軟發絲。感慨著這一世的心酸。
心酸,是的,心里怎么就開始發起了酸。那酸意不同于男女醋意,卻是一股股刺激心房的委屈,自問,你這是怎么了,早就知道這個結局,不就是沒有告知這個布局。你委屈些什么。
可淚水早已經滴在了西子的臉上,混合著她的。交織成了一條沉重的河。
王直直進來,看到的是我們來不及擦拭的淚靨。
“你到底要什么?”一句話,問兩個人。
“寧靜。”我面無表情地答。
一陣沉默后。西施抬起頭。“我要姐姐寧靜!”
我一把抓住西施,眼睛瞪得老大。她卻堅定地看著吳王。眼睛里的不依不饒,讓我害怕。嘴哆嗦著拉著她:“胡鬧!”她卻不看我,只更加加強了語氣,對著吳王跪下:“只要吳王放過姐姐,我愿隨鸞陪駕,侍奉左右。”
“好,這可是你說的。”吳王拉起來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飄來一紙圣恩,我是貴妃了。
九、結局
三年來,我日日望著頭頂上的天。空中揚起了紙鳶,籠中豢養了一只夜夜南歌的杜鵑。我沒再見過西子,亦沒有見過夫差。
小翠已經脫落成了一個美麗的大姑娘。按照這個世界的定義,正是最好的年紀,可以嫁人了。
我看著小翠。“該是求著放你回鄉了。”小翠卻瞪了我一眼,真是好大的脾氣,慣壞了。
三年來,沒有恩寵。我也沒有因為地位升到了貴妃而讓一人多進來我的百花居。一直只有小翠和我。那感情,已經不比一對親姐妹差了。
滿院子里被夫差提點著花匠種滿了我愛的紫色鳶尾。我知道他是在等我回心轉意。可是一個人只有一顆心,給我了,又如何能給西子。
我凝白的紗袖輕輕拂過紫色的玲瓏花苞。頭發自然地披散著,沒有做一點的盤轉。
我聽到一聲沉沉的吸氣。不敢相信地望向院門口。卻見的夫差面色憔悴地向我走來。
“你……”還沒等我說完,夫差一把將我扛在肩上。往屋里走去。
我知道會發生什么。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
一室鳶尾花香。
他壓在我身上,死死盯著我如同潑墨一般的頭發,撫著我的臉:“還好沒有留下疤。”我別過頭去,卻不看他。那里面的情愫,沉重的我接不住。他卻附在我耳邊笑了:“愛了,就收不回來。這次,城破了。你們姐妹絕色之姿勾踐不會放過。且換了衣服戴了面紗,我給你留了一隊親兵,護你們出城。”
我猛地睜開眼,驚看著他如夜空孑星般漆黑的眼睛,脫口而出:“那你怎么辦?”
他笑起來,起身,更衣。才看清進來時穿著帶血的戰袍。
我跟著穿戴整齊。他卻慢慢走了過來。
一個吻落在我的額頭上:“這句話,我終是等來了,三年。鄭旦,你真是能偽裝。可惜我偏就愛你這樣。不知拿你怎么辦好。”
說完,快速離去。留我一個人呆坐在圓凳上,淚雨滂沱。
空中飄來一句話:“避子湯藥不要喝了,對身子不好。”
應聲望去,哪里還有他的身影。
我放聲大哭。
朦朧之中,小翠領了包裹進來。手腳麻利地給我換上民婦的衣服,拉著我就往宮外跑。
我卻拉住她,“還有你西施姐姐呢。”
“她已經在宮門城樓等你,快走,”小翠拽著我上了車。我卻隱隱覺得不安。
姑蘇臺本就在城外。西子何必為了我又回來?
到了城樓下,我掀起了車簾。看著車下第一次濃妝艷抹分外妖嬈的西施。心里的不安肆意喧囂。
“你干嗎,為什么不換衣服?”我上去拉著她要走。
西施卻一把推開了震驚的我。
“姐姐,三年,我對范蠡的心,早就在入宮時候死了。吳王對我的恩,我都記得。愛了,就收不回來了。他愛你,如同我愛他。三年,我為了這一天,塑造了貌美驚天下的傳奇。只為了讓你平安離去。姐姐,我不能走。越王只有見了我,才會死心。”西施笑得慘烈,卻讓我頭一次撕心裂肺地嗚咽。
我不停休地哀求她,她卻堅定地要我離開。
“帶著我和吳王對你的愛活下去。”
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侍衛點了我的睡穴。再醒來時,我已在三十里外的小村莊。
這里依山傍水,任是越王勾踐怎么想,也想不到我就在他都城的眼皮子底下。千年不變的計謀,卻已經在千年前百試不爽。
我聽著窗外低低的討論。才知道,復仇者的心是多么的可怕。吳王夫差被斬殺于千軍萬馬之前。而城破的時候,西施以一抹絕美的姿態從城樓上飛身而下。
血濺起來,染紅了太多人的眼。有勾踐的惋惜,也有范蠡的絕望。
我苦笑一聲。
這歷史的腳步,不會為了任何一個異空來的靈魂而將腳步停下。
十個月后,我看著搖籃里熟睡的粉嘟嘟的小臉。
那睡著的樣子,像極了夫差和我耍賴的樣子。
我不禁破涕為笑,是啊,愛了,就收不回來了。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