Е.Ф格涅辛娜 孟令帥



謝爾蓋·拉赫瑪尼諾夫,每當聽到這親切的名字,我的腦海里總是會浮現出這樣的情景:在那早已逝去的歲月,我們都還很年輕,三年的時光我和謝廖沙(謝爾蓋的昵稱)同坐在莫斯科音樂學院附中的一張桌子旁邊。我還清晰地記得我那不愛說話的同桌,那時他還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謙恭的拉赫瑪尼諾夫。
我們早就知道謝廖沙是一個極具天才的少年。不僅僅是我們對他那卓越的鋼琴演奏天賦著迷,就連整個莫斯科音樂學院也為之傾倒。每每得知拉赫瑪尼諾夫要在學期音樂會上演奏的時候,所有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想來一睹他的風采。我們愛謝廖沙,為他驕傲,雖然他從沒和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過從甚密。他總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很少和人交往,也從不讓別人進入他的世界。這顯然也正是為什么我們對作為作曲家的拉赫瑪尼諾夫了解得很晚的原因。
拉赫瑪尼諾夫從來沒有向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提起過自己的作品,更不要說展示出來讓我們欣賞了。大約在1889年前夕,拉赫瑪尼諾夫的創作天才迅速被世人認可,很快便成為了當時著名的作曲家。此時我們也聽到了后來讓他聲名大噪的《升c小調前奏曲》,更有幸能夠親眼一見作曲家本人演奏的《第一鋼琴協奏曲》。
1889年,我的姐姐葉甫吉尼婭.格涅辛娜(Евгения Гнесина)從莫斯科音樂學院薩豐諾夫的班上畢業,而我剛剛轉去薩豐諾夫那里,同時在他班上學習的還有斯克里亞賓。薩豐諾夫班上的同學經常會在我家里聚會,形成了一個不錯的小“音樂圈”,有時還會組織一些小型的音樂會。
在這個“音樂圈”里我們演奏了幾乎所有的作曲家的新作,無論是年輕的還是上了年紀的。還記得我們是如何演奏加里尼科夫的交響曲,還有格列恰尼科夫的新歌。拉赫瑪尼諾夫來我家的時候為我們演奏了他的歌劇《奧列格》中的片段,并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第一批浪漫曲。而我和姐妹們則經常演奏一些合唱作品。
莫斯科音樂學院畢業以后,我們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拉赫瑪尼諾夫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創作工作中,很快他就成為了顯赫的鋼琴家和著名的作曲家。而我和姐姐則等待著我們的三妹瑪利亞·格涅辛娜畢業,然后一起開辦一所音樂學校。
1895年,我們的音樂中學(莫斯科格涅辛音樂研究院的前身)正式落成,我們一頭扎進了教學工作當中。音樂中學很快在莫斯科走紅,我們經過開始的五六年時間逐漸向社會展示自己一些很有才華的學生,并定期舉辦音樂會。
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拉赫瑪尼諾夫不止一次地來聽我們的學生音樂會。一次音樂會上,好像是在教會學校的音樂廳,發生了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情:上半場最后有個節目是童聲合唱,小合唱隊員中有個名叫薩沙的小女孩,她個子非常矮小,引起了拉赫瑪尼諾夫的注意。他走到舞臺前看了小女孩一會,面帶溫柔的微笑說(拉赫瑪尼諾夫非常喜歡孩子):“請允許我和您握手!”說著把自己巨大的手掌伸向小女孩,小女孩薩沙的小手被他的大手完全包住了,這個愉快的小插曲把當時在場的人都逗笑了。
一次,在我們的音樂學校里,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拉赫瑪尼諾夫的名字和父稱,表示尊敬)聆聽了我的一個那時還是小男孩的學生列夫·奧博林(ЛевОборин)的演奏{本文發表于1958年,當時的奧博林早已獲得第一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第一名,是莫斯科音樂學院最著名的鋼琴家、教授之一——譯者),并對他大加贊賞。有時候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還會來我家做客,不過次數不多。他不喜歡結交新朋友,總是盡量避免和陌生人接觸,只有在家人和親近的朋友身邊才會感到舒服。
記得有一次,我和索菲亞·阿列克桑德羅芙娜·薩庭娜(софья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Сатина,拉赫瑪尼諾夫的表妹,也是他妻子的妹妹——譯者)決定捉弄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一番。我打電話約他來我家做客并承諾沒有外人在家,而自己又把索菲亞·阿列克桑德羅芙娜也同時叫來。當拉赫瑪尼諾夫到來的時候,索菲亞·阿列克桑德羅芙娜為了不被他發現,藏在了房間角落的椅子后面,而我則興高采烈地跑出去迎接,還大聲說:“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請允許我向您介紹……”話音未落,他善良友好的臉上立刻閃現出冷漠、奇怪的表情,悶悶不樂地將目光轉向我手指指給他的角落的方向,突然,索菲亞·阿列克桑德羅芙娜微笑著跳了出來。
“親愛的索尼卡(索菲亞的昵稱),原來是你!”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興奮地叫了起來:“我是多么的高興!”他張開那長長的雙臂,頓時顯得輕松愉快了許多。
我一直是拉赫瑪尼諾夫的崇拜者,我喜愛他所有的作品,許多作品自己也經常演奏,當然更不愿意錯過他的每一場音樂會,不僅出席他的獨奏音樂會,同樣也聆聽他和西洛蒂(АлександрЗилоти,拉赫瑪尼諾夫的表兄和鋼琴老師,李斯特的學生——譯者)還有夏里亞賓的演出。
一次,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舉行音樂會,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可笑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在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會上不是總能那么幸運地獲得很好的門票,但我卻總能拿著普通的入場券坐到第一排,因為有一個好心的貴族議會大廳上校總是在幫我。他是一個胖軍官,顯然是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但很快一切就澄清了。音樂會上,那位軍官像通常一樣把我送到了第一排,殷勤地安排我坐下并對我說:“希望,您最終還是能夠來參加我們的音樂會,為我們演唱!”我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即問:“你們的音樂會什么時候舉行?”“12月13號!”他回答說。“哦!13號……不,不!上校先生,我從不在這個日子演出!”(西方人對13這個數字非常忌諱——譯者)我笑著說到,同時還不停地問他到底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什么?難道您不是彼得洛娃一茲萬切娃嗎?”我的上校先生驚呼著,臉色發紫。中場休息時,我趕緊跑到了后臺,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并征求他的意見,問他我應該如何來對待這位困惑和沮喪的上校先生。他笑道:“還能怎么辦!告訴上校,您不能在13號演唱,但卻很樂意在13號為他演奏,因為您是一個鋼琴家!”最終我還是沒能為其演奏,我的上校先生立即冷落了我,再也沒有靠近過,也沒再安排我在第一排坐下。endprint
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中,我最為欣賞的是無伴奏合唱《晚禱》,加上教會合唱團那完美的演繹,我從沒錯過一次這部作品的演出。有一次我又去看演出,好像是第七次,正巧遇見拉赫瑪尼諾夫,他高興地和我打招呼,還笑著和我說:“啊!您,葉蓮娜·法比安諾夫娜,打破了我的記錄,我都沒有像您這樣來聽每一場音樂會!”
又是一次音樂會上,那是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的最后幾場音樂會中的一場。我總是特別想再聽到一次我最鐘愛的《降E大調前奏曲》(Op.23 No.6)。顯然他領會到了我贈與格涅辛娜的“肖像”(1916年)的愿望,在返場的時候特意加演了這首曲子。我是那么興奮和快樂,音樂會結束后我跑去告訴他:前奏曲是光明的、美好的,令人激動的!一定是在非常美好的一天創作出來的。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回答道:“沒錯,您是對的,這首前奏曲的確是在我女兒出生的那一天一下子涌現出來的!”
1915年,亞歷山大·尼克拉耶維奇·斯克里亞賓突然病倒了(血液中毒),我從外科醫生馬爾提諾夫那里得知,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的狀況非常危險,大概沒有希望了。隨即打電話告知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第二天早晨,他去探望斯克里亞賓,但卻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我當時就在斯克里亞賓的病房里,親眼目睹他艱難地承受著失去朋友的痛苦。
過了一段時間后,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舉行了一場斯克里亞賓作品專場的紀念音樂會,在這之前他從未演奏過斯克里亞賓的鋼琴作品。這場音樂會是在莫斯科的理工博物館舉行的,那里的舞臺又低又小,我坐在離鋼琴不遠的地方,幾乎面對著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中場休息的時候,我一如既往地來到后臺,他看見我以后溫和地責備道:“葉蓮娜·法比安諾夫娜,您為什么坐得那么近?您是知道的,我彈琴的時候經常愛發出喘息聲。”“那您就盡可能喘息吧!”我說:“反正我不會離開自己的位子。”
我永遠記得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的生日,3月20日,通常我會送他鮮花或者他最喜愛的糖果。有一天,我得知他喜歡吃復活節才吃的酸奶渣,而這正是我擅長做的,在他生日的當天我送了過去。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嘗過之后非常喜歡,還調侃娜塔莉婭·阿列克桑德羅芙娜(НаталияСатина,拉赫瑪尼諾夫的妻子——譯者)說到:“娜塔莎(娜塔莉婭的昵稱),看來葉蓮娜·法比安諾夫娜的酸奶渣比你做的好啊!”
我還曾寄給他禮物,是我親手縫制的沙發靠枕,上面繡著三個音符,是我的全名的縮寫Е.Ф.Г(英文E-F-G)是這樣排列的:
而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在回信中卻給我寄來了他自己的“肖像”,是用我全名縮寫的音符寫成的兩個小節:
這幅“肖像”我一直珍藏著。
當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買了第一部汽車并學會駕駛以后,他便經常開車出去兜風。我表示很樂意乘坐,但我從沒坐過汽車,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害怕。娜塔莉婭·阿列克桑德羅芙娜聽到了我們的交談對我說:“葉蓮娜·法比安諾夫娜,您還不知道,謝廖沙是一個多么出色的司機!只要他開車帶著您,您就不會害怕!”不一會兒拉赫瑪尼諾夫就把車開來了,我記得他頭戴著一頂非常漂亮的騎士帽,身穿一件裘皮大衣,當時我們繞著莫斯科兜風,真是令人興奮不已。
在一個星期日和7歲的侄子舒力克散完步以后,我們便去探望拉赫瑪尼諾夫了。當我們爬上樓梯幾乎快到他公寓門口的時候(當時他還住在熱情大道),我問舒力克:“你知道我們現在是去見什么人嗎?是拉赫瑪尼諾夫!你最喜歡聽我彈的《船歌》就是他寫的。”“難道他還活著嗎?”舒力克驚訝的大聲問道:“不是最好的作曲家都已經死了很久了嗎?!”就在這時候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打開了門,當然也聽到了剛才的話。他撫摸著舒力克的頭說到:“我還活著呀!可愛的男孩!”他的微笑是那么的溫暖、親切。
此后不久,我們痛失了我們那可愛的男孩。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生活在悲傷和痛苦中,哪里都不去,幾乎從未離開過家,除了自己的學生沒見過任何人。在這段對于我來說非常沉重的日子里,莫斯科來了一位優秀的鋼琴家,他就是費魯奇奧·布佐尼教授。后來我曾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和他學習了一年(意大利鋼琴家布佐尼曾在1890—1891年間執教于莫斯科音樂學院,后又赴莫斯科演出——譯者)。
那時布佐尼非常喜歡我(他認為我是他班上最好的學生之一),但自從他去了美國以后,到現在也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我想他大概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勉強被說服去聽布佐尼的音樂會,但當我看到他在舞臺上的樣子,卻很想和他近距離接觸。我終于來到了后臺,但只是站在門口,不敢進去,更何況他周圍已經圍滿了莫斯科的音樂家們和許多崇拜者。忽然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走了過來,他看出了我在猶豫,便沖我搖了搖頭說到:“哎呀,您是他以前的學生,怎么不去看看自己的老師呢?”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被他推過了門檻。所有人都為拉赫瑪尼諾夫讓出了一條路,布佐尼一下子就看見了我。他奔向我,微笑著吻我。而拉赫瑪尼諾夫卻在一旁大聲說:“你們瞧,大音樂家就是這樣記著自己的學生的!”眼淚浸濕了我的雙頰,我急忙從后臺跑了出去。但第二天,布佐尼邀請我去了他下榻的大都會飯店(莫斯科市中心最昂貴的酒店),親切關懷地和我聊了許久,詢問我所開辦的音樂中學和工作的情況。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經常去柏林演出的莫斯科音樂家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向我轉達他真誠的問候。
一年以后,拉赫瑪尼諾夫去了美國,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得到任何關于他的消息,直到1922年,我們才重新取得聯系。當時正值一個充滿破壞和饑餓的艱難時期,拉赫瑪尼諾夫通過美國救濟會(Ameriman Relief Admlnistration)開始幫助莫斯科的音樂家們,還寄來了許多東西和食物。有不少郵包都寄到了我的地址,再轉給其他人,其中就有作曲家格列恰尼科夫(А.Т.Гречанинов后移民美國,卒于紐約——譯者),還有許多我已經記不清了。(拉赫瑪尼諾夫的善舉在當時是不被蘇聯政府認可的,所以還有許多受到過其幫助的音樂家格涅辛娜未曾提及姓名。——譯者)有一次我一下子收到了兩個郵包,收件人都是我。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對我的關懷真讓我高興,更幸福的是,我可以慷慨地招待音樂學校的師生們飽餐一頓。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喝的是咖啡加煉乳,吃的是白面餅和甜面包。在那段艱苦的歲月,每個人都那么開心,由衷地感謝拉赫瑪尼諾夫。我在給拉赫瑪尼諾夫的回信中詳細描述了這件事,但很顯然,我的這封長信他沒能收到。
他是1943年走的,我得知他的病情時,正好在策劃一場拉赫瑪尼諾夫作品的專場音樂會。這樣的音樂會我一般會在他生日的當天舉行。我給蘇聯對外文化關系協會打過電話,委托他們詢問拉赫瑪尼諾夫的健康狀況,結果收到的電報上面傳來的卻是噩耗。
得知他的死訊后我無比悲痛,一時間無法接受失去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的事實。開始我想取消音樂會的演出,但后來還是決定不做改變。音樂會如期舉行,在開場之前,我把這個悲痛的消息告訴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并請求大家一同緬懷拉赫瑪尼諾夫,向偉大的音樂家致敬。這種形式的音樂會在我們的音樂中學還是第一次舉行,為了紀念謝爾蓋·瓦西里耶維奇·拉赫瑪尼諾夫。
(責任編輯 張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