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馳
名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中國古代的“正名”、 “名正而言順”,西方的“不得妄呼耶和華的名”的禁忌,都是由于這個緣故。在現代,人們更多愿從名字的暗示作用去理解名字對于一個人的正負面影響。比如“杜綠綠”這個名字就起得太好了,估計人們一見就忘不了吧。如果她叫個杜凌志、杜凌云,估計你很快就忘了,可是, “杜綠綠”就大不相同了。
杜綠綠原先從不讀詩,更不寫詩,可當她在2004年末無意中開始詩歌寫作后,其天賦就迅速顯現出來,快趕上她那出口出章的天才兒子大碗了(大碗的名句是“我們的骨頭,穿上了人肉”)。她一發而不可收,寫詩8年已出了兩個集子:2006年的《近似》與2013年的《冒險島》。這組最近的詩是她的最新探索。
這組詩剛開始時看得我滿頭霧水,后經反復閱讀才對詩中所構造的世界領會一二。杜綠綠主要是以講故事的方式來寫詩,有基本的人物和情節,有魔幻和超現實夢境,有時也加一些恐怖或驚悚因素,她會在故事中制造懸念,留下線索,留下gap,讓讀者如偵探一般自己開動腦筋,發揮想象力去尋索答案。在有些地方,還要有猜謎、腦筋急轉彎式的提問,以及故弄玄虛,賣關子。由于側重在故事的敘述方式,杜綠綠把抒情的因素極力地克制了,但是,故事背后的情緒仍然是能夠感受到的,像灰暗、虛無、希望和絕望等,是可以透過人物的行為和故事發展的進程為讀者捕捉到的。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冷抒情”。
閱讀這樣的詩需要讀者具備相當的耐心,反復地閱讀,填補里面的“空檔”,因此,這也是一個不乏趣味的過程。當代詩的大部分讀者都陷入了一種懶惰的慣性思維中,跳不出既定的詩歌框架,而杜綠綠的詩在嘗試一種新的寫法,一種“留白故事”的寫法,它有猜謎和偵探小說的樂趣,能激發和調動起讀者的參與,與詩人一起“合作”“補足”那些留下的“空檔”。因此讀者需要把她的貌似扯亂了的線團、凌散了的拼圖重新整理完好,這是困難的,但也是一種挑戰,相當于非常復雜的成人益智游戲之一種吧。
這組“留白故事詩”充滿想象的敘述,含有兒童的意象和成年人的隱喻,是一種奇妙的混合。如果把寫詩當作做牛排,有的人喜歡三四成熟的,有的人喜歡七八成熟的。現代詩論興起,講究自動寫作和讀者闡釋權,詩人如果再偷懶,就多把牛排做成三成熟,甚至有涂鴉者做成一成熟乃至完全生的,讓“理論家”們去“完形”吧,反正畫浪漫主義的鬼是容易的,畫現實主義的虎是困難的。所以構成了理論家和某些詩人的共謀,晦澀盛行,誰晦澀誰就是大牛。老老實實做成十成熟的就不具有挑戰性了。杜綠綠的這組詩,我覺得大致是六七成熟吧,還是耐讀的。
下面是我讀這組詩的札記或理解,不一定符合作者的原意,僅是我作為一個普通讀者的看法,也許能對別的讀者理解這些詩有用。
《幻術》,有點象《聊齋志異》里的故事,如《嶗山道士》一類。有人看見仙翁騎鶴,于是殺死仙翁,騎在鶴上旅行。那掉下去的是誰呢?除了仙翁外,是不是還有這批殺仙翁的人?最后有兩個人到達山頂,鏡頭拉長,俯視地面,判若云泥,好像他們根本不是從那里上來的。
《我有許多骨頭》有點像《山海經》里的故事,我是“骨頭人國”的骨頭人,來到了“肉球人國”,骨頭獨善其身,折射出詩人內心的痛苦以及與現實的毅然決裂。
《山水之間》,這詩大概是寫人在山水問行走,遂似成了山水畫中的一部分,依次體驗到五色情感。此詩語言簡練,內含古詩音韻,干凈利落。
《我和馬》標題似應調整為《馬和我》,蓋重在寫馬,通過馬來寫我。馬有些類似弗羅斯特《雪夜駐馬林中》中的在審美和義務之間踟躕的馬,也有些像布羅茨基的“來尋找騎手”的漆黑一團的詩歌黑馬。騎了一夜,已至凌晨,仍繼續趕路。杜綠綠,你就不能讓你的馬歇歇嗎?不休息,它還能像“閃電”一樣前進嗎?雖然你不問它的來路,顯得厚道,但你總得考慮它的去向吧,否則多不馬道啊!
《討厭的夢》是又一個超現實之夢。夢里我決定把七年之大的鴨子處理掉,因為它又臟又臭把屋子弄亂了,我不能再忍受了。可是七年畢竟是有感情的嘛,因此似乎下不了狠手一一這里進入了夢醒后的夢:發現我就是一只鴨子。
《山坡上的連環事件》,這是在說一場連環案件嗎?這個“怪人”鄰居是否心理變態,戀童癖?他為何對我坦承他的癖好?“我”脖上的繩子是他系上的嗎?在屋子里,影子扭成麻花,是否暗示著兇殺的搏斗?這首詩寫得有點像美國詩人馬克·斯特蘭德的一些超現實夢魘,或許就來自詩人的一個夢境?
《沉靜的陌生人》,“我愛著從不存在的你”,也許是另一個我,或一個虛構出來的、理想中的人?
《情詩》,綠綠用過幾次類似的題目,比如《愛情詩》、《小抒情》等,她雖然在題目里提到情,但卻未在詩歌里去抒情,甚至是反抒情的。這首詩也不是寫給一個具體的人。
《你的信》是復調,看到過往的一個寫給另一人的信,而對我本身有了影響,探究起了自己的心。這個心可能是指自我,也可能是指心肝寶貝吧?這首詩還可以改得更好,如果更戲劇化、精粹化一些,會是一首更堪玩味也更有趣味的詩。
《季節》,這首詩帶超現實意象的意味。隧道浸水,地鐵再不會來,幸虧她不是像《等待戈多》里的等車的人,而是主動地摸索出路,途中與貓為伴,向著隧道深處的下一個車站走去。
《住在街尾的黑發女人》似是說一個女人死后,她好看的黑頭發繼續變成別的東西,岡此她的人生在她死后繼續展開。她在生前似乎不是很快樂,“從沒有痛快地喊過”,她安靜得仿佛從來沒有活過。
《河流里》,看來這個“你”很孤獨,在河流里比任何一處靜物都更沉默。
杜綠綠的詩在未來還有多種的可能性,如果她能堅定地立足于自己的特點之上,而不被外界的言論所干擾。我很期待她能在“留白故事詩”里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來,同時,這些詩在語言的活潑度和愉悅感上還可以強化(現在還是令我感到平淡了一些),如果她能加強這方面的訓練,那她的“留白故事”該有多大的殺傷力啊。它們以后大有可能替代短篇小說,而成為“短篇故事詩”,更加適應這個快節奏的時代,而為更多的人所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