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青
林 青,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200433
眾所周知,歷史唯物主義之所以成為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其原因在于馬克思發現了“歷史科學”的大陸并對其作了科學的描述。但這種科學的描述常常因為缺乏哲學的支撐而一直受到舊的哲學意識形態的侵蝕,其表現形式就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歪曲,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內部出現諸如歷史決定論、經濟決定論、改良主義以及人道主義等理論“偏離”。在阿爾都塞看來,其根本原因在于辯證唯物主義在理論的發展上落后于歷史唯物主義。因此,阿爾都塞認為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直接關涉到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與科學的解釋力。因為歷史唯物主義面臨一系列問題,“不僅這些問題的解決,而且問題本身的提出都依賴于辯證唯物主義”[1][2][3]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 and OtherWritings,London:Verso,2003,p.169,p.165,p.165.。在阿爾都塞看來,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其使命就是在理論領域同一切舊的哲學意識形態作斗爭,以確保歷史唯物主義對“歷史大陸”的科學話語權。
在此,最迫切的任務就是如何面對未成型的辯證唯物主義以及以何種方式來發展辯證唯物主義?阿爾都塞認為,“將馬克思主義哲學視為一種科學的理論的話,必須在兩個層面上來豐富:增強對其的認識;發展理論本身即生產出新的理論概念”[2]。因為只有不斷地生產出新的理論概念,才能一方面與舊的哲學意識形態相抗衡,另一方面通過新概念來把握變化著的現實、從而指導實踐。“因此,馬克思主義理論不是一個教條:只有當它生產出新的知識和理論發現時,它才是一個活生生的實體(entity)。”[3]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特質就要求在具體的實踐中,得出與現實相匹配的新概念,以實現理論的解釋力。結合阿爾都塞的思想,本文擬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論述阿爾都塞對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及其理解世界的新邏輯。
阿爾都塞認為,正是哲學與科學之間的脫節,使得在馬克思發現了“歷史科學”的大陸之后,馬克思主義哲學即辯證唯物主義卻遠未成型。因此,如何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層面發展出一套新的哲學概念來把握現實則顯得尤為迫切。雖然馬克思本人沒有為后人提供一套成理論的哲學,但是,阿爾都塞認為,這種尋求哲學表述的努力在《資本論》中以一種“實踐狀態”的形式呈現在給了我們。也就是說,馬克思通過具體分析資本主義的歷史情境和現實形勢,以理論的方式,創造了一套新的哲學范疇來言說和把握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阿爾都塞認為,我們現在所要學習的正是馬克思的這種“理論實踐”,通過其而生產出新的概念來把握現實。
“理論的生命力在于理論實踐,在于通過新理論概念的生產而實現新知識的生產。”[1]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 and OtherWritings,London:Verso,2003,p.166.阿爾都塞認為,當前急需解決的問題在于通過理論實踐來發展辯證唯物主義,只有這樣,歷史唯物主義才能使用自己的概念來驅逐原先占領此“歷史大陸”的舊哲學意識形態,才能真正獲得作為科學對象的“歷史大陸”的科學知識。因為“馬克思在先前只有歷史哲學的地方創建了歷史科學”[2]阿爾都塞:《列寧與哲學》,轉引自陳越編:《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頁。。而歷史哲學的概念對于歷史唯物主義來說,仍然是一個巨大的理論障礙,這就需要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描述來消除歷史哲學的舊殘余。所以阿爾都塞說,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以“實踐狀態”的形式完成了這種論述,但這只是一種“實踐狀態”而已。如果要為歷史唯物主義論述歷史科學提供了“純潔”的環境,就需要理論實踐的創造。當然,這種理論實踐不是面對一般的普遍現實,而是面對變化的具體現實。所以,在闡述“理論實踐”的過程時,阿爾都塞還引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的一段話來論述這種理論實踐的過程,“具體總體作為思維總體、作為思維具體,事實上市思維的、理解的產物;但是,絕不是處于直觀和表象之外或駕于其上而思維著的、自我產生著的概念的產物,而是把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這一過程的產物”[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頁。。可見理論實踐的對象是“具體總體”,成果是新的概念。
可見,理論實踐不僅僅是一種理論領域的探索,同時也是在結合當時的形勢和現實,在現實狀況的基礎上,生產出一套新的觀念,從而為實踐提供保障。在此意義上,理論實踐本身就與社會實踐(經濟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實踐)緊密相連。這也是理論實踐之為“實踐”所要求的,阿爾都塞認為,列寧和毛澤東就是這種“理論實踐”的具體踐行者,也正是他們的“理論實踐”不斷地發展和完善著辯證唯物主義的譜系。
馬克思針對工業資本主義所做的完整論述在《資本論》中得到了呈現,而列寧根據資本主義的新發展,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思想,得出了“帝國主義”的概念,以此來把握資本主義發展的特殊性。“帝國主義”概念及其內涵表現了當時資本主義在全球范圍內的存在形式以及俄國所面臨的具體國際形勢。因為“列寧在政治實踐中所遇到的帝國主義,是以現實存在的形式,即作為具體的現在而出現的。歷史論家或歷史學家所接觸的帝國主義,則是以另一種形式,即以非現實和抽象的形式而出現的……他在1917年革命中的對象不是一般的帝國主義,他面對的是俄國具體的形勢和環境,是據以確定他的政治實踐的‘現階段’。”[4]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70頁。針對此問題,列寧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一文中,集中論述了帝國主義在政治、經濟、國際形勢等領域的表現。這種理論實踐,一方面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概念,分析具體的現實和形勢,得出帝國主義概念;另一方面,列寧將帝國主義概念運用到政治實踐中,指導俄國革命運動。可見,“列寧不僅僅是參與到理論實踐中,而且還將理論實踐與政治實踐相結合,因此他是將理論實踐與現實發生關系,而這個現實同時又構成了理論實踐的條件,并為理論實踐提供具體的對象,即他將理論實踐引向工人運動的實踐”[1][5]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 and OtherWritings,London:Verso,2003,p.166,p.166.。
由此,阿爾都塞指出,列寧的理論實踐所得出的“帝國主義”概念及其與工人運動的實踐相結合,進一步發展和完善了辯證唯物主義。這使得列寧在與第二國際的理論家(諸如考茨基等)做斗爭時,便牢牢地抓住了俄國的具體現實,并成功地指導了1917年的革命運動。而這個政治實踐的前提便是列寧的理論實踐,因為“列寧這些著作的不可替代的價值在于,它們分析了一個具體環境的結構,并把這個結構中的各種矛盾轉移和壓縮成一個奇特的統一體,而這個統一體就是1917年2月到10月的政治行動即將進行改造的那個‘現階段’”[2]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71頁。。這表明,列寧的理論實踐正是切中了俄國的社會現實。同時,我們亦不難看出,只有通過列寧的理論實踐而得出的“帝國主義”概念,使得俄國革命及其所依據的社會現實能夠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中得到合理的闡述,這在很大程度是進一步完善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和科學。
同樣,“毛澤東思想”作為中國革命的指導思想,亦是毛澤東通過將馬克思列寧主義運用于中國現實國情而產生出來的一個哲學概念。這無疑也是“理論實踐”的一個范例。在“毛澤東思想”的形成中,我們不難發現,在面對中國現實的現實困境時,毛澤東發表了一系列有關中國階級分析、中國革命策略、民族抗戰以及國家建設等方面的論著[3]這些論著包括《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國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反本本主義》、《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論持久戰》、《新民主主義論》、《論聯合政府》、《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將革命進行到底》、《矛盾論》、《實踐論》以及《改造我們的學習》等。,破除了革命行動中一系列的理論困境,并成功地指導了中國革命運動。正如毛澤東在《實踐論》中所指出的:“依社會運動來說,真正的革命的指導者,不但在于當自己的思想、理論、計劃、方案有錯誤時須得善于改正,而且在于當某一客觀過程已經從某一發展階段向另一發展階段推移轉變的時候,須得善于使自己和參加革命的一切人員在主觀認識上也跟著推移轉變,即是要使新的革命任務和新的工作方案的提出,適合于新的情況的變化”[4]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94頁。。在此,理論實踐本身亦是革命運動的一部分,而且關涉到對當前形勢和現實的科學把握,為革命實踐運動提供可靠的理論分析,這也是理論實踐的本質所在
可見,“理論的生命力以生產出新的理論概念為特質”[5]。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阿爾都塞認為,辯證唯物主義必須在理論實踐及其與社會實踐(政治的、經濟的和意識形態的實踐)的結合中不斷地得到發展,并為歷史唯物主義提供正確的理論支撐,這也是辯證唯物主義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性所在。也許,作為“實踐狀態”的辯證唯物主義才是其本身的特質所在,馬克思本人以及整個辯證唯物主義的譜系,都是在分析具體社會現實時,以無產階級的革命實踐為導向,不斷地開展理論實踐,以尋求對世界理解的新邏輯。這也是辯證唯物主義的本質要求所在,辯證唯物主義本身并不是一項一勞永逸的理論創作,其自身的發展必須依托現實世界的發展與變化,也只有在這種發展與變化中,不斷地激活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實踐。
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提到的“顛倒說”即“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1][5]《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頁,第22頁。。一方面顯示了馬克思自己的理論革命,即對黑格爾哲學及其辯證法的超越;另一方面這個隱喻卻暗示著馬克思本人并沒有發展出一套完整的辯證唯物主義論述來言說這種理論革命,這使得馬克思不得不回頭借助“顛倒”的隱喻來敘述。因為“顛倒”一詞,并不是解決理論問題的概念,而只是解決問題的一個隱喻。毫無疑問,“顛倒”一詞是費爾巴哈的哲學概念,馬克思只是假借這個詞而已;這個概念實際上只表述了費爾巴哈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關系,而這并不是表述馬克思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關系的概念,“只是用來表述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之間理論革命的一個隱喻……這種比較揭示出理論革命并不包含在這種‘顛倒’中,而是發生在用新的、科學的問題式取代意識形態問題式的行為中。”[2]Louis Althusser,The HumanistControversy and OtherWritings,London:Verso,2003,p.175.在此,阿爾都塞暗示著馬克思本人由于辯證唯物主義論述的不成型,使得在面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時,馬克思只能用隱喻的方式來言說。
可見,辯證法問題亦成了發展辯證唯物主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此問題上,阿爾都塞一方面借助列寧關于“不平衡發展”、“帝國主義薄弱環節”以及毛澤東在《矛盾論》中關于“主要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等論述來發展和豐富辯證法;另一方面,阿爾都塞通過自己的理論實踐,提出“多元決定”和“結構因果性”等概念來為辯證法注入新的內容。
首先,阿爾都塞認為,列寧的政治實踐就真實地反映了對辯證法的進一步發展。因為“1917年革命的階級斗爭實踐中,在列寧的思想里,我們的確看到了具有特殊性的、但以實踐狀態出現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3][4][6]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67頁,第202頁,第202頁。。也正是這種實踐狀態出現的辯證法,道出了馬克思辯證法對黑格爾辯證法“顛倒”的真實內容。在前文詳細論述過,辯證唯物主義的主要任務在于以現存條件為基礎,發展出一套理論概念來把握現實,從而推動馬克思主義科學和哲學的發展。而列寧所說的“落后的”俄國何以能夠發生革命,都是基于對“現存條件”的分析,并得出“帝國主義發展不平衡”的理論,以此在理論上達到了對俄國狀況的把握,在實踐上指導了1917年的俄國革命。而這在阿爾都塞看來,恰恰是辯證唯物主義或辯證法的本質內容。因為“列寧在列舉俄國的‘現存條件’時,并沒有犯經驗主義的錯誤,他分析了帝國主義過程這一復雜整體在俄國‘現階段’上的存在”[4]。列寧的這種分析也符合馬克思本人的原則即“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5]。列寧分析的“現階段”俄國所表現的帝國主義發展不平衡就是馬克思所說得“暫時性”。而這種“暫時性”并不是一種經驗主義的描述,阿爾都塞指出,“馬克思主義認為,‘條件’是構成歷史過程整體的各種矛盾的(實在的、具體的、現實的)存在”[6]。正是在對此“整體”的分析上,俄國革命才能跳出歷史決定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歪曲,才能為俄國革命的成功提供理論的支撐,這也是發展和完善辯證唯物主義的有效形式,同時也擴大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空間。
其次,毛澤東的理論實踐也被阿爾都塞視為發展辯證唯物主義或唯物辯證法的重要組成部分[7]詳見《保衛馬克思》,第206頁。。毛澤東的理論實踐對于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主要表現在《矛盾論》中關于主要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上。毛澤東在撰寫《矛盾論》的時候,他認為黨內受到兩種思想的影響,一方面是德波林的唯心論,一方面是教條主義。毛澤東指出,“德波林的唯心論在中國共產黨內發生了極壞的影響,我們黨內的教條主義思想不能說和這個學派的作風沒有關系。因此,我們現在的哲學研究工作,應當以掃除教條主義思想為主要目標”[8]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99頁。。正是在此基礎上,毛澤東著手進行理論實踐,主要的內容在于論述矛盾的特殊性及其所呈現的主要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以及這些因素之間的“轉移”和“壓縮”。毛澤東批評這些教條主義者“不了解研究當前具體事物的矛盾的特殊性”,同時也批評他們不理解這種研究“對于我們指導革命實踐的發展有何重要的意義”[1][2]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04頁,第326頁。。為了進一步深化矛盾特殊性的研究,毛澤東特別強調要將“主要的矛盾和主要的矛盾方面”提出來加以分析。
毛澤東強調:“對于矛盾的各種不平衡情況的研究,對于主要的矛盾和非主要的矛盾,主要的矛盾方面和非主要的矛盾方面的研究,成為革命政黨正確地決定其政治和軍事上的戰略方針的重要方法之一,是一切共產黨人都應當注意的”[2]。毛澤東認為,研究主次矛盾以及矛盾的主次方面的相互轉化,是在理論實踐的層面上把握社會現實,同時是在實踐層面上把握現實變化。只有在理論層面上獲得了對現實的把握,教條主義的惡習才能得到根除,中國的革命實踐才能有效地展開。
阿爾都塞認為,毛澤東有關“矛盾”的論述,是矛盾不平衡發展的具體理論形態,是辯證唯物主義或唯物辯證法把握社會現實的有效途徑,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推進了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和完善。當然,對于辯證法的重塑,阿爾都塞本人的理論實踐亦是對辯證唯物主義的重要補充,其主要內容表現在“結構因果性”和“多元決定”概念上。而此理論的生產,同時也是為了應對諸種思想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扭曲,其典型形式就是第二國際的經濟決定論。伴隨著經濟決定論,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模式不斷地僵化乃至教條化,同時實證主義思想亦逐漸滲入到歷史唯物主義。在阿爾都塞看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危機,仍然只能靠辯證唯物主義來解決。而應對經濟決定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歪曲,其根本點在于如何理解社會存在及其發展。依據經濟決定論的思路,社會的發展依賴于物質生產而導致的經濟發展,而其背后其實是人道主義的意識形態在起作用。因為“物質生產”的目的在于滿足“人的需求”服務,對阿爾都塞來說,人道主義盛行的背景中,必然伴隨著經濟主義的膨脹。
面對經濟決定論以及人道主義背后的主體哲學理論,阿爾都塞首先訴諸于“結構因果性”理論。與一般因果性中“原因”對“結果”的絕對支配作用相對,阿爾都塞認為,“結構因果性”中各因素與結構整體之間的因果性更能理解社會現實。因為,在阿爾都塞看來,首先,各要素必須通過其與結構整體的關系才能得到理解,這其中包含要素與結構以及要素之間的關系。而作為結構的整體并不具有經驗的顯現性,也即“這種‘結構原因’是不在場、不顯現的”[3]Andrew Levine,A futureforMarxism:Althusser,the Analytical Turn and the RevivalofSocialist Theory,London;Pluto Press,2003,p.117.。在此意義上,“結構因果性”便在社會存在方式的層面上拒斥了經濟決定論及其主體哲學的意識形態。
多元決定則是結構因果性在社會實踐領域的特殊形式。阿爾都塞認為,多元決定涉及的重要問題在于:“不同決定因素同時影響相同的對象,并且在這種共同的影響中,其決定因素是不斷變化的”[4][5]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 and OtherWritings,London:Verso,2003,p.201,p.178.。作為社會實踐領域的對象,其發展受到社會因素的多重影響,在不同的情形和時機中,其主導的決定因素還會依此而變換。阿爾都塞指出,社會實踐領域存在三層結果因果性即經濟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層面,正是這三個層面的因素才形成了多元決定的態勢。這種多元決定的態勢是以差異為基礎的,它們在同一過程中不斷地變換著角色以影響作為整體的社會,其自身的轉換是依具體社會形勢而定。其決定關系不是一種內在本質的預設,而是一種開放的多樣形式。隨著社會存在方式及其發展形態的轉變,社會實踐領域作為一個整體日益受到作為其要素的各種因素的影響,過去那種“歸根結底”的決定因素已經不復存在,因為社會本身不再是一種單一結構,而是一種多重結構并置且交互影響的存在。
正是面對這種社會存在形態的變化以及社會實踐的現實需求,阿爾都塞指出,“馬克思主義科學需要關于因果性和辯證法的新概念”[5]。這也是阿爾都塞熱衷于列寧和毛澤東思想的根本原因所在,因為兩位革命家通過其自身的理論實踐,將馬克思主義與歷史與現實的實踐相聯系,從而不斷地創造出新的理論概念來把握現實和指導實踐,這也是發展和完善辯證唯物主義的內在本質要求,同時也體現了辯證唯物主義對社會實踐的重要意義。而辯證法,一方面作為辯證唯物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作為指導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方法論綱領,仍然需要依據現實條件而發生轉化。這種轉化并非一種實用主義和經驗主義的修正,因為其本身并不預設任何的綱領和目標,而是要在社會結構的多重影響下,直面現實的形勢和事件,以一種開放的形式與社會實踐相結合。
面對辯證唯物主義的理論遺產,如何進一步發展和豐富辯證唯物主義并實現其當代轉化,是擺在阿爾都塞和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面前的迫切任務。這里涉及一個重要的問題,即我們如何理解當代世界的存在樣式及其“邏輯”演進,同時在這種“理解”中為辯證唯物主義注入新的內容并重新找回無產階級革命實踐的主題。阿爾都塞認為,社會結構的多重并置及其主導因素之間的轉換,使得無產階級的政治實踐面臨著重大的挑戰。因為世界的“邏輯”及其歷史,并非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所述,伴隨著歷史規律而實現。世界進程的敘述日益“事件化”,如何理解作為世界表象的事件與形勢,是辯證唯物主義面臨的新問題,阿爾都塞看來,“對馬克思說來,歷史不是精神本質的表現,而是這樣一個過程,它的發展是構成它的不同層次的關系的結果;因為,只是在整體各部分不可歸結的差異這個基礎上,決定關系、因果關系,而不是‘絕對’的內在本質才能建立起來”[1]柯林尼可斯:《阿圖塞的馬克思主義》,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53頁。。差異存在日益成為這個世界的存在樣態,而這些不可通約的差異暗含的結果便是偶然與事件。
正是在這樣的理論與現實背景中,晚期阿爾都塞提出了“偶然唯物主義”,而其核心概念便是偶然、相遇、形勢和事件等。基于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論述伊壁鳩魯的相關內容,阿爾都塞指出,正是由于原子的偶然“偏斜”運動而產生的“相遇”,才使得世界得以產生。阿爾都塞將此有關世界的形而上學描述轉化到社會政治實踐中,為無產階級的政治實踐提供理論支持。因為“相遇”與“形勢”為無產階級的政治實踐提供了一種思考方式,“不僅思考歷史的現實,而且首先思考政治的現實;不僅思考現實的本質,而且首先思考實踐的本質”[2]Louis Althusser,Philosophy of the Encounter,edited by Fran?ois Matheron and Oliver Corpet,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G.M.Goshgarian,London:Verso,2006,p.188.。這里同樣涉及通過理論實踐生產出新的辯證唯物主義的概念來把握和指導實踐的問題。面對新形勢,分析形勢的結構及其存在條件是無產階級政治實踐的前提,形勢變化的顯性因素便是事件的發生。只有在形勢中分析事情事件化的政治的、經濟的和理論的條件,無產階級的政治實踐才能促成事件朝革命運動的形勢轉變,這也是阿爾都塞推崇列寧在《怎么辦?》中所說的“沒有革命理論,就沒有革命運動”的意義所在。
當然,這種作為“偶然”出現的“事件”并不具有主觀性,阿爾都塞對此的回應是:“一個事件的考究要弄清楚事件發生之前的眾多原因,而不是一個普遍的原因,而這些因素的結合才能是事件的真正緣由”[3][4]Mikko Lahtinen,Politicsand Philosophy:NiccolòMachiavelliand Louis Althusser’s Aleatory Materialism,Leiden·Boston,2009,p.145,pp.151-152.,而“‘事件’的環境及其所有的復雜狀況都影響著‘偶然’的發生”[4]。可見,相遇與事件的發生仍然是整個社會發展的內在組成部分,它只是作為一種癥候而出現,預示著社會機構本身內在各種因素之間的矛盾與沖突。無產階級的政治實踐應該敏銳地從這種“癥候”中讀出社會內部的對抗,并借助“事件”的出現,促使這種內在的矛盾在社會結構內部實現“內爆”,從而為無產階級的革命運動制造機遇。
在對“相遇”與“事件”的關注上,阿爾都塞無疑具有開創性和前瞻性,其后的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都是在此基礎上推進了相關的論述。而對此的關注,乃是由這個時代是一個革命主題漸行漸遠的時代特征所決定的。如何在這個時代重新喚起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身份和革命主題,是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相關理論論述中,巴迪歐在《世界的邏輯》以及《存在與事件》中的論述顯得尤為明顯。巴迪歐以一種數學的方式在元本體論的層面論述了“事件”之于世界、存在的意義。
依據巴迪歐的論述,世界的邏輯即作為真理的邏輯是涵蓋了整個世界的解釋原理或存在方式,其包含了世界或存在的任何樣態。前者以數學中的“集合”的形式出現,后者以數學中的“項”的形式出現。然而,由于偶然事件的出現,導致了理論的真空,即現在的世界邏輯(集合)并不能對其進行有效的解釋(涵蓋)。在這種形勢中,世界表現為一種斷裂,真理的匱乏隨之出現,基于事件(項)在新形勢中的狀態,新的解釋框架必須重新結構化這個“斷裂”的世界,而這種重構則是新的世界邏輯的獲得即新集合原則的制定。巴迪歐認為,列寧和毛澤東的革命運動都是這種“世界邏輯”的體現。而拉克勞和墨菲在《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策略》一書中亦依此邏輯展開對“領導權”的論述,“領導權的邏輯從一開始就扮演了補充和偶然作用的角色,要求在本質和形態學有效性不受任何懷疑的進化典型中,引進事態的不平衡(本書的中心任務之一是確定這一特殊的偶然性邏輯)。”[1]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尹樹廣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從阿爾都塞以及上述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的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相遇”與“事件”已然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無法忽視的對象,這同時也反映出當代世界政治的特殊性以及無產階級政治實踐的特殊性。回到貫穿本文的問題,辯證唯物主義如何面對上述特殊性?換句話說,有關“相遇”與“事件”論述的“偶然唯物主義”以及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的這些理論論述能否看成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發展形態?這也是當代激進政治理論家所必須加以闡述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不容有任何回避或者實用主義的策略性思考。就阿爾都塞對“偶然唯物主義”的論述來說,其答案是確定無疑的。
首先,就前文詳細論述過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關系來說,阿爾都塞時代面臨的問題是經濟主義、歷史決定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侵蝕和挑戰,這就要求辯證唯物主義能夠發展出新的概念來面對這些侵蝕和挑戰及其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偏離。“只有辯證唯物主義能確認我們不得不與之斗爭的偏離,不得不糾正的錯誤,不得不得到滿足的理論需求,以及理論領域中要改進的不足。只有辯證唯物主義能確定理論策略、理論的客觀性以及在觀察、反思理論形勢的基礎上確定理論的客觀性”[2][3]Louis Althusser,TheHumanistControversy and OtherWritings,London:Verso,2003,p.208,p.199.。而阿爾都塞對這些偏離的回應,仍然是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來進行的理論實踐。“偶然”、“形勢”、“相遇”與“事件”等概念,都意在掃除當時資產階級哲學意識形態的阻礙。
其次,阿爾都塞的理論實踐本身是跟社會實踐(經濟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實踐)聯系在一起的,其理論的方法論指向仍然是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因為“關于形勢的理論、主導因素的替換……是直接與辯證法理論相聯系在一起的”[3]。阿爾都塞仍然是在為無產階級的實踐提供方法論綱領,以期指導無產階級的政治實踐。
最后,這也是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需要。列寧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是這種“統一”的最好闡釋,阿爾都塞深諳其理。因為馬克思自己本人的理論亦是當時形勢的產物,馬克思主義理論內部本身亦是無產階級實踐在各階段上所形成的理論成果。“重要的不是理論的純潔性,而是理論在具體歷史形勢中的效用,就像列寧曾經在面對具體歷史形勢時那樣,反對第二國際的背離行為時,列寧回到了馬克思的真正思想,提出了‘情勢’概念,‘情勢’概念相當于‘當下’,是政治實踐的具體目標”[4]斯圖亞特·西姆:《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呂增奎、陳紅譯,〔南京〕鳳凰出版集團2011年版,第96頁。。阿爾都塞的“偶然唯物主義”無疑也是在“面對現實、指向實踐”的意義上回到了馬克思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