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鑄九

“后來黃永松才明白,曹汝講老人是把蠟染視為生命相關聯的珍貴物品,才會三番兩次搶了回去。最后,她拿了一把剪刀,剪下邊緣的小塊布留存,才不舍地離去。老人說:‘剪下一塊,把靈魂留下來,其余身體給你。”
這是致力于搶救和傳承中國傳統文化遺產的《漢聲》雜志出版人黃永松,在編輯蠟染這本書時,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曾發生過的一段動人插曲。
當時,黃永松從典籍資料上查到了一種蠟染的古法,聽說這種古法貴州尚存,他很興奮。隨后他走遍了黔東、黔南、黔西、黔北,尋找這種用木蠟和竹刀制作的蠟染,最終在黔東南地區麻江縣龍山鄉的青坪村找到了繞家的這種蠟染古法。
青平村繞家多長壽老人,其中有一位曹汝講老太太,當年102歲,她的曾孫龍幫平和她住—起。老人耳聰目明,雖然佝僂著腰,可身手敏捷,不需年輕人照顧。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背扇,是她90歲時的點蠟之作。
畫面以螺絲花為主紋樣,四周配置狗牙板。螺絲花宛轉流暢,左顧右盼;她又在中心花頭上略加三刀,形象似花似鳥。鳥鳴花香,滿福春光。
這就是這位滿臉寫盡滄桑的百歲老人內心世界嗎?黃永松不禁自問。
看到這件作品后黃永松非常興奮。當時他正準備在臺北籌辦一個“中國藍印花布”的展覽,為展覽所需,就想購買一件。
黃永松和他的團隊從不搞收藏,每次展覽都是從收藏家那里借來展品。但是,這一次展覽中獨獨缺這種“竹刀木蠟”古法制作的作品,他很想帶一塊回去豐富展覽,這也是他唯一一次破例。
和老人的曾孫商量后,曾孫同意轉讓一件背扇給他。當他拿著這件背扇離開時,戲劇性的情節出現了。
他突然看見老人佝僂著腰,嘴里嘰哩咕嚕著直沖過來。老人雖然顫顫巍巍,目標卻鎖定了黃永松,因為他手上正拿著那件背扇。黃永松當時聽不懂老人說的話,只有后退。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老人的曾孫一個箭步沖到她身旁,嘴里同樣說著什么,一邊用力把她扯過身去。黃永松急忙轉身就走,不料老人竟掙脫曾孫又顫顫巍巍地沖來,情急之中也不知何人提醒:她不肯賣了,快上車。黃永松掉頭一看,老人還是向他沖來。她的曾孫疾步趕上,又是一番言語一番拉扯,她才回轉,黃永松也才得以安全上車。
幾次三番的爭執后,經過老人曾孫的解釋黃永松才明白,這是老人對自己背扇的不舍,這才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老人對自己作品的情感,讓黃永松深受感動。對老人來講那是與生命相關聯的物品,是有靈魂的。
貴州蠟染,是手藝。蠟染作品上的圈圈點點都不是憑空想象的幾何圖案,而是河,是道路,是太陽,是星辰,是黃瓜仔,是狗牙板,是蠟染手藝人真實生活的紀錄與展現,是生命的一部份。
蠟染主人與蠟染作品之間微妙的關系與特殊的情感,讓我們看見了主體與客體間的特殊關系與情感。這是活的主體的手藝,不是死的客體與物件,更不是被生產、買賣、消費的商品。
同樣的道理存在于臺灣泰雅族原住民的傳統織物中。對有紋面傳統的泰雅族也擁有高度發展的織布文化。身穿的衣服就是一部部會走路的書,織物的織紋是來自同—文化中人們彼此身分辨識的話語,講述的是族群歷史、祖靈信仰、以及部落遷移的共同記憶。
這是個體從出生到死亡的循環,每一個生命階段都有儀式一般的一塊布,作為身體溫暖的陪伴。嬰孩出生的時候,泰雅家中會織布的女人,就會編織一塊平織紋路的襁褓布,送給這名剛新生的孩子。
泰雅篤信生命循環的圓,此類形式簡約的平織布也會織來送給家中的年長者,可說是反璞歸真的文化象征,泰雅織者尤瑪達陸便將它稱為“生命織圓”的古泰雅哲理。
泰雅傳統女性必須熟稔編織技巧,才能成為一個圓滿的人,順利步上彩虹橋彼端的祖先福地。具備最華麗挑花織紋的泰雅新娘服,代表了人生最燦爛階段的意象,是織女們傳承這項工藝技術的最嚴苛挑戰。
泰雅新娘服上所呈現的織紋,除了含有各個家族專屬的家徽,是部落地位的象征,織布的一針一線,更是每個泰雅族母親對于女兒的期待和祝福。母親會將獨特創意的織紋,織進新娘服里,希望女兒像石灶里不滅的火光,有著源源不絕的能力。
這不是什么裝飾圖案,當然更與20世紀初歐洲現代主義設計師眼中的“罪惡的裝飾”無關。
中國傳統服飾的意義值得認識,這是繼承傳統生活與知識的基礎,是當代文創產業設計師必須深刻了解的文化與意義。不然,很難期待文創產業的設計師能真正繼承傳統。
傳統手藝對于今天的設計來說,非常重要。它的核心是主體與客體的合一,精神能量意義傳遞,是得以重建生命的存在物,但現在卻正在面臨著全面消失,設計主體與客體之間的情感與聯系逐漸斷裂。
傳統手藝一旦在我們手里中斷,那么日后設計的創新,就會找不到技術支持的跳躍支點,因為我們終將“技不如人”。擺在我們面前需要亟待解決的,就是設計要讓手藝重新注入生命。
現在,通過在線生產定制化過程,以及消費端對設計師設計的理解,設計師正試圖恢復身體與產品的親密接觸。設計有可能成為橋梁,主動召喚使用者的身體,順手順心,和人身體的感受一致,讓使用者主體與產品客體成為天成佳偶。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針線衣裳之間母子深情,是主體跟客體在互動,設計師怎么會忘了母親的作品呢?其實設計師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