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抗戰中的童年

馮真

今年春節，我的女兒李丹陽（旅英歷史學者、歷史學博士）回國，一頭扎進采編《抗戰時期的中國文藝》工作中。她和同事采訪了很多90歲左右的老人，搜集到一些生動的口述。女兒回家整理錄音，我聽見這些老人口述，思緒不由得飄回到童年時代。

侵略者魔影下的故鄉

1931年顧順章被捕叛變，位于上海的中共中央機關面臨著巨大危險。周恩來同志通過潘漢年，通知我的父親馮乃超（五四創造社主將、左聯籌建者之一）去外地投親靠友，隱蔽起來。

1932年春，父母帶我到了武漢。不久，我母親因肺病嚴重，父親送她到北平西山休養。大概因為武漢沒什么人照顧我，高中畢業的小姑姑把約兩歲半的我接回廣東老家。

我的父親馮乃超是日本著名僑領、橫濱興中會骨干馮鏡如、馮紫珊的后裔，他的祖籍在南?？h鹽步鎮東秀鄉高村。高村離佛山很近，是個不大的村子，約有100多戶人家。

從我記事起就觀察到，村里人仿佛沉浸在愁苦中，祖母和三叔整日唉聲嘆氣，大人們很少大笑。我5歲多入私塾，有一次我隨三叔到鄰居家，那家白胡子紅臉的太公指著一張報紙嘆氣說：“你們看，報紙上說日本又向英國買軍火了。他們有錢，我們中國窮;中國人一盤散沙，看來我們定要當亡國奴了。”我還不懂得國家大事，但聽了這番話，心也跟著收緊了。

把村民團結起來

這一潭死水般的村莊在1937年發生了變化。那天，十幾個從廣州城里來的后生仔（年輕人）來到高村。那時天氣還熱，男的都把襯衣塞入褲腰里，3個女的中有一位還戴著眼鏡，他們說自己是抗日宣傳隊。他們在村子里住了十幾天。

一開始他們表演大合唱，農民聽了直搖頭——不懂。唱歌時喜歡用外國的顫音，農民一聽就發懵，交頭接耳說：“他們發冷病了，還唱什么歌?。俊焙髞磉@些年輕人把外國唱腔改用中國民歌唱法，把大合唱改為表演單人唱和二人唱，群眾就好接受多了。他們宣傳隊除演出大量抗戰歌曲外，還創作話劇、短劇。當年演出的道具可都是真家伙。每次演出，都要去農民家借鐮刀鋤頭什么的作道具，用完再還回去。他們有時展開一張大地圖對村人講演，有時組織村里的年輕人操練。

沒過幾天，連我這個7歲的孩子差不多都會唱一些抗日歌曲了，如“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亡，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村里不少青年人用布條繩子扎捆著木棍，斜背在肩上，到祠堂前廣場上練操兵。 “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跑步走”等操練口令我也聽熟了。我家那位平時不愛出門、不愛講話的三叔也背著根長棍參加了操練。

又過了幾天，操練的隊伍忽然長了起來。這是鄰村的年輕人加入了。從前鄰村與我們高村為了爭水，曾發生過械斗結了仇，兩個村的人見面都不搭話。這次看到兩個村的人能在一起操練，覺得真是奇事。

每天下午，日頭還未落山，祠堂前就聚集了一大圈人，圍看后生仔們練操兵。我的祖母不愛串門湊熱鬧，也跟著我擠在人群中來看。有些挑著擔子賣小吃的小販免費請廣州來的后生仔吃芝麻糊和黑涼粉，還說：“各位辛苦了！”那位曾經為中國可能要亡國而嘆息的白胡子紅臉太公，叫兒孫把廣州來的后生仔連拉帶拽地請到他家喝茶吃餅（自家做的核桃酥）。

自從這群廣東青年來到高村后，在我小小的腦子里還增添了不少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原來沉悶的村莊變得快活生動了，村里每天都像過節似的。我三叔變得愛說話了，他說：“中國有希望！別看日本現在又兇又強，但他們地小人少，耗不起長期戰。” 后來，三叔在韶關被日本兵抓夫，因為逃跑被打死了。我得到消息后很傷心。三叔個性怯懦，居然敢于反抗奴役，雖死猶榮。

烽火中的兒童抗日劇團

幾十年后我才理解：鄉親們的情緒變化，小販們慷慨減價，太公盛情請客，兩村人的團結，都與抗日宣傳隊激發起來的愛國情懷有關。

我的老伴李琦童年在延安參加兒童劇團（抗戰劇團的一部分），曾徒步到陜甘寧邊區很多地方進行抗日宣傳，還曾化裝成流亡難童組成的劇團在蔣管區西安附近宣傳抗戰。那時，亡國論的思想在西部鄉紳和農民間也很盛行。他們就用抗日的文藝演出去動員和鼓舞人們。有時這邊正演著戲，黃河對岸那邊的日本軍隊不斷打來炮彈。當鄉村百姓和部隊官兵看到他們這么小的孩子都不怕危險、不怕辛苦進行抗日宣傳，都很感動，曾同仇敵愾地喊出“不讓日本鬼子渡過黃河！”的口號。

抗戰時期，祖國各地都有抗日宣傳隊，那時我的父親馮乃超曾先后在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宣傳廳）和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負責對敵宣傳工作，并擔任這兩個單位內的中共特支書記，負責過十幾支抗敵演劇隊、宣傳隊、孩子劇團黨小組的工作。

我并不清楚那年在我家鄉宣傳的青年們來自何方，那只是遍布全國、聲勢浩大的抗日總動員壯闊畫卷中輕輕一筆。但是，正是抗日宣傳用毛澤東論持久戰的思想武裝了人們，掃清了老百姓要亡國的悲觀情緒，鼓舞了人們的勇氣，大大提高了中國人抗日必勝的信心。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著名藝術家）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