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厚剛
把貧窮落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農業國變成富強獨立的工業化國家,是國人百余年來的夢想,中國共產黨在新中國成立前就確定了工業化發展戰略。新中國的成立為實現這一理想奠定了堅實基礎。20世紀50年代初,經過反復醞釀,黨中央最終確立并實施了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該戰略面臨的首要問題和最大困難是資本匱乏。為突破這一約束要素必然內生計劃經濟體制,這就需要限制農民遷徙權以獲取經濟剩余來支撐重工業發展。同時,中蘇關系的不斷惡化并最終交惡又加劇了農民遷徙權的失去。自1958年起,農民遷徙權事實上成為虛設的憲法權利,直到改革開放才逐步得以改變。
如何實現工業化?考慮到當時的生產要素結構,黨的最高決策層最初準備先經過若干年的新民主主義過渡階段,以此積累資金、擴充裝備和技術隊伍,然后著重發展重工業,最終實現工業化。同時,決策層也強調重工業是工業化的重點。上述工業化構想寫進了1949年9月通過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簡稱《共同綱領》)。但1950年6月爆發并持續下去的朝鮮戰爭引發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對國家安全和國際地位的焦慮,中央決策層達成了加速工業化是關系國家和政權生死存亡頭等大事的共識,再考慮到蘇聯模式的成功經驗以及蘇聯的援助承諾,黨中央最終在1952年9月確立了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
新中國成立之初,經濟水平很低,工業基礎非常薄弱,在1949年的466億元工農業總產值中,工業總產值為30%,現代工業只占10%,重工業產值僅占工農業總產值的7.9%。[1](P30)因此,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與生產要素結構發生了嚴重沖突。重工業屬于典型的資本密集、技術密集、人才(知識)密集型產業,但當時的資源稟賦是資本嚴重缺乏、技術嚴重落后、人才嚴重困乏,但一般勞動力過剩,尤其是農民嚴重過剩,而自然資源相對豐富。也就是說,對于當時的中國而言,有三種主要生產要素非常缺乏,資本短缺問題尤其突出,表現為國內資本緊缺,利率高昂;經濟剩余稀少,資金動員能力弱;可供出口產品少、外匯奇缺、市場匯率水平高。
如何突破以上要素約束?在國際層面,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多數重要國家對中國政治上孤立、經濟上封鎖制裁、軍事上包圍,中國缺乏良好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環境。抗美援朝戰爭進一步斷絕了中國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發生聯系的可能。對此,毛澤東等領導人痛切地感到,短期內打破美國等國家的封鎖已不可能。因此,在國際上,中國只能主要依靠蘇聯的資金、項目、技術、人才等援助來突破要素約束;在國內,黨提出了經濟建設要以國內力量為主的指導方針,明確工業項目努力自力更生盡量不依賴外援,這就必然內生計劃經濟體制、不允許私人經濟和市場機制存在。因為如果依靠市場機制配置資源,很難把投入導向重工業部門,倒可能誘致輕工業為主導的工業化,無法實現重工業優先增長的目標。國家通過以上兩種方式——對外爭取蘇聯援助、對內實行計劃經濟體制——以突破要素約束來推動重工業化進程。
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必然導致農民遷徙權受限,主要原因是國家需要限制農民遷徙以推進計劃經濟體制來汲取經濟剩余,而重工業的發展會導致資本加密排斥勞動。
第一,國家需要限制農民遷徙以推進計劃經濟體制。
資本匱乏是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最大約束要素,它直接導致了三個矛盾:重工業建設周期與資本稟賦的矛盾;重工業設備來源與外匯支付能力的矛盾;重工業投資規模與資金動員能力的矛盾。[1](P36-37)這對國家的資金動員能力即汲取經濟剩余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國家為此制定的指導方針是:國家建設以國內力量為主,主要依靠內部積累來解決最緊迫的資金問題。[2](P206)為保證經濟剩余盡量流向重工業,國家只能人為壓低重工業發展成本,即壓低資本、外匯、原材料和勞動等價格,并提高產品價格,這就要求國家全方位控制農業、工業、商業經濟領域,這就需要實現對農業、手工業和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一方面,國家要最大限度地實現工商業國有化,并在此基礎上建立統一的指令性生產銷售計劃體制和統收統支的財務體制,同時計劃配置勞動力。另一方面,國家要在農業領域形成農產品統購統銷政策及配套的農業集體化體制以獲取農業剩余。為實現農業集體化需要遏制農民的進城沖動,這就需要采取嚴厲的管理政策把農民穩定在農村,這也可以減輕城市的治安、糧食、住房等諸多壓力。
第二,重工業的發展會導致資本加密排斥勞動。
各國工業化進程表明,當工業發展到一定規模和程度后,資本有機構成不斷提高,同量資本吸納的就業人數相對減少,這在重工業領域尤為明顯。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是用資本替代勞動的非中性創新之路,不斷增大的資本積累,必然降低其他要素占比,高有機構成的重工業發展難以帶動就業結構的有效變遷,而技術裝備的使用和改進也會替代部分人工作業,“違背比較優勢所形成的畸形產業結構與勞動力豐富的要素稟賦結構形成矛盾并抑制了對勞動力的吸引”[3]。后來的經濟發展證實了這一點,根據費—拉尼斯模型公式作二次回歸方程計算,1953—1987年,中國資本積累吸納的工業勞動力累計應當為17113.7萬人,而實際吸納的勞動力只有8097萬人。[4]由于城市人口壓力過大,1958—1983年成為中國的逆城市化階段,大量市民倒流鄉村,大批農民被遣回原籍。
主要基于以上兩點,國家必須要限制農民遷徙權。如果農民自由遷徙,必然有大量農民入城,這既會妨礙計劃經濟的實施進而影響重工業的優先發展,也會給尚不發達的城市帶來極大的糧食、住房、交通、治安等方面壓力,并影響農業生產。
還有一點影響因素特別重要,中蘇關系對農民遷徙權有著巨大影響。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對蘇聯援助存在很強的依賴,其存在和繼續有賴于良好的中蘇關系。因此,蘇聯援助存在很大變數,也意味著巨大風險。如果中蘇關系惡化,后續資金、技術、人才都難以保證,重工業建設就會陷入極大困境。在此情況下,如果繼續優先發展重工業,只能進一步降低重工業發展成本,那就只能實行更嚴格的計劃經濟體制,農民遷徙權則將受到非常嚴厲的限制乃至完全虛化,這正是農民遷徙權在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的命運。
梳理20世紀50年代中國農民遷徙權的變遷歷程可以發現: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確立前,農民擁有真實的遷徙自由;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確定并實施后,農民遷徙權開始受限。在此期間,當中蘇關系良好時,農民遷徙權受到溫和但趨向比較嚴厲的限制;當中蘇分歧出現時,農民遷徙權受到比較嚴厲并趨向非常嚴厲的限制;當中蘇關系緊張以至交惡時,農民遷徙權受到最嚴厲的限制并最終在事實上完全喪失。
新中國成立之初,農民遷徙權既得到國家法規的尊重和確認,也在事實上得到保障。1949年9月,新中國的第一個憲法性文件《共同綱領》總綱第5條明確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有思想、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通訊、人身、居住、遷徙、宗教信仰及示威游行的自由權。”遷徙權被確認的主要原因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國家面臨著戰后恢復和重建的艱巨任務。隨著黨的工作重心由農村轉移到城市,城市建設與工業化建設開始起步。此前,中蘇已就建立友好而密切的關系達成一致,蘇聯做出了援助承諾并將大規模援助中國建設重點工程。同時,國家提出了新民主主義經濟發展戰略。以上方面因素在客觀上都要求農民能夠自由遷徙。在1950年11月召開的全國治安行政工作會議上,時任公安部長羅瑞卿強調:“戶籍工作有一條基本原則,就是保障人民的自由、對人民要寬,給以合法的最大方便。”[5](P13)1951年7月,公安部公布了新中國戶籍登記管理的第一個專門法規《城市戶口管理暫行條例》,目的在于統一此前各地不一致的戶籍管理辦法以利于證明公民身份和維持治安,沒有限制人口遷徙。該條例第1條就強調:“為維護社會治安,保障人民之安全及居住、遷徙自由,特制定本條例。”[6]
主要基于現實需要,農民遷徙權不僅在法律中得到了確認,也在實踐中得到了較好保障。從1950年起,國家放開城門,鼓勵城鄉間的市場交易,促進城鄉交換。國家的允許乃至鼓勵為農民提供了遷徙的制度空間,再加上農民對城鎮的向往,出現了農民向城市的大規模遷徙。1949—1952年三年間,全國市鎮人口從5765萬增加到7163萬,增加了1398萬,增長人口多數來自于鄉村。[7](P156)農民獲得了真實的遷徙自由,但這個時期非常短暫。三年兩個月后,這一權利因為優先發展重工業的需要被逐步收回。
1952年8月,國家打算限制農民遷徙,準備計劃安置勞動力,這與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確定的時間非常吻合。8月6日發布的《政務院關于勞動就業問題的決定》指出,“農村中的剩余勞動力目前是在無組織無計劃地盲目地向城市流動著”,進而提出,國家“將要從農村吸收整批的勞動力,但這一工作必須是有計劃有步驟地進行,而且在短時期內不可能大量吸收。故必須大力說服農民,以克服農民盲目地向城市流動的情緒”。[8]盡管決定使用的是“必須大力說服”一詞,沒有使用“勸止”、“制止”、“禁止”等詞語,但已初步表明了國家計劃安排農民的想法。1952年11月,在蘇聯指導下,中央政府增設獨立于政務院的國家計劃委員會,開始推行計劃經濟,這預示著勞動力配置將納入行政性的計劃調節。
1952年底,政府開始限制農民流動遷徙。主要原因是,戰后恢復已經完成,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開始實施,對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將全面展開,在城市發展相對落后、糧食住房就業形勢嚴峻的情況下,國家需要把多數農民穩定在農村。11月26日,內務部社會司發布文告《應勸阻農民盲目向城市流動》。文告希望農民留在農村,安心生產,建設農村,在國家計劃內流遷,進而要求 “各地人民政府應密切注意……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勸阻農民盲目向城市流動……對盲目向城市流動的農民,大力說服和勸阻,講明利害,打通思想,使他們安心生產”[9]。文告使用了“立即勸阻”、“防止”等比較嚴厲的詞語,對于意欲(已經)流遷的農民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內務部要求地方政府和干部進行阻止。
盡管農民遷徙權受到限制,但1953年春節后,仍有大量農民涌入城市,“為了制止混亂現象的繼續發展”,國家開始采取比較嚴厲的措施限制農民流遷。1953年4月,政務院發布《勸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10],明確要求“各省、市人民政府應立即通知各縣、區、鄉政府、農會向準備或要求進城的農民耐心解釋,勸止其進城”,“縣、區、鄉政府對于要求進城找工作的農民,除有工礦企業或建筑公司正式文件證明為預約工或合同工者外,均不得開給介紹證件”。對于已經進城的農民,除了建設施工需要,其他由基層政府(勞動部門)、工會、建筑單位負責動員其返鄉。至于城市建設單位今后用工,“將正式通知區、鄉政府,有計劃、有組織地招收”。“未經勞動部門許可或介紹者,不得擅自到鄉村招收工人,更不得張貼布告,亂招工人。”由于一些地方政府、用人單位沒有認真貫徹政務院的決定,1954年3月,內務部、勞動部聯合發布《關于繼續貫徹“勸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進一步規范地方政府、用人單位和流遷農民。
為了更好地控制農民流遷,國家還逐步實施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度。此前的1953年10月,為緩解糧食供求緊張矛盾、保障城鎮和工業化糧食供應,全國糧食會議提出實施“統購統銷”的糧食征購計劃,由國家嚴格控制糧食市場,統一管理糧食,把糧食供應與戶口聯系在一起。此后,中央逐步實行油料、棉花、棉布等農產品的統購與統銷,并于1954年9月起逐步實行農產品憑票定量供應制度。至1955年11月,全國城鎮統一實行糧食及制品憑票定量供應方法,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度化。
1956年底,伴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國家確立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勞動力資源配置基本納入行政性的計劃調節中,農民遷徙權遭遇非常嚴厲的剝奪,主要原因在于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仍在繼續,但中蘇關系卻逐步惡化并最終交惡。
由于意識形態爭議、發展模式差異以及國家利益沖突等因素,中蘇兩黨在1954年國慶節出現分歧,盡管分歧最初被控制在內部一定范圍內,但中蘇關系開始降溫,在此前后,農民遷徙權受到比較嚴厲的限制。
1956年2月,蘇共二十大后,中蘇關系日趨緊張并逐步惡化,農民遷徙權開始受到非常嚴厲的限制。有兩點要特別指出:第一,1956年起,中國對蘇還貸總額超過蘇聯新提供的資金總額。此前,國家能夠依靠蘇聯提供大部分凈投資;此后,國家不得不主要依靠自己籌措資金。這需要找出推動國內資金形成的新辦法。另外,1956年底,蘇聯政府以中國已培養出自己的專業民族干部隊伍為理由,計劃召回蘇聯專家。這預示著中蘇關系有惡化的可能,這將極大加劇重工業發展的資金壓力。第二,中蘇之間的原則性分歧發生在1957年11月的莫斯科會議。此后,兩黨裂痕越發明顯,兩黨分歧逐步公開,兩國關系迅速惡化,中國的資金困難迅速加大。
為此,國家最大程度地壓低消費性支出來擴大生產性支出,把農民固定在農村與農業以最大程度地緩解城市壓力并獲取農業剩余,通過行政分配和調撥盡可能控制商品流通獲取商業利潤,農民遷徙受到越來越嚴格的限制。在1956年底,國家采取非常嚴厲的措施阻止農民流遷,政府改變此前主要通過說服教育、勸導動員、組織勞動生產等柔性手段干預農民進城的方式,采用剛性的制止手段和懲罰措施。從1956年12月到1957年12月,國務院及其內設部門先后發布 《關于防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關于實施阻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和削減城市人口工作所面臨的問題及解決辦法的報告》、《關于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等7個政策文件。文件措辭越來越嚴厲,從“防止”到“阻止”再到“制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最后一個文件明確規定:嚴格禁止城市部門私自向農村招工和私自錄用盲目流入城市的人員,正在 (已經)進城的農民會被送入收容所,集中遣送回原籍,城市糧食部門嚴打冒領糧食或買賣糧票的行為,城市市場管理部門嚴格控制自由市場,防止農民棄農經商[11](P6),這意味著農民遷徙權基本喪失。
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的繼續和中蘇關系的不斷惡化,最終導致農民遷徙權事實上在1958年1月完全喪失。受蘇聯國內護照制度“普羅皮斯卡”(俄文為“пропи.ска”)的啟發,1958年1月9日,國家出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12](P2-8)(簡稱《條例》,該《條例》實際上在1954年左右就定稿了),以“共和國主席令”頒布施行。《條例》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將人口劃分為“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規定了控制人口遷徙的兩項基本制度——戶口遷移的事先審批制度和憑證落戶制度,徹底改變了此前自由遷徙的憲法規定,標志著城鄉二元戶籍管理制度的正式建立。盡管該《條例》第1條明確表示要“保護公民的權利和利益”,但對農民而言,這個規定主要停留在文字層面上。該《條例》把決定遷徙的權力由以前的以遷出地“人民委員會”為主轉移到遷入地的國家企事業機關或戶口主管部門。
《條例》第10條對公民(主要是農民)遷徙作了非常嚴格的規定:“公民由農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的證明,向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辦理遷移手續。公民遷往邊防地區,必須經過常住地縣、市、市轄區公安機關批準。”這不僅明確了城鄉戶口遷移和變動程序,更重要的是以法律形式對人口遷徙,尤其是由農村遷往城市、農民轉為市民、由小城鎮遷往大城鎮做了極其嚴格的限制。《條例》的第15條、第16條也規定了人口流動程序,實際上也限制、剝奪了農民的流動自由。隨后的2月,國務院發出《關于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的補充通知》,進一步限制農民遷徙。
同年8月,北戴河會議決定在全國農村建立人民公社,以高度組織化的體制大規模地集中農民,把它變成替代資本投入的要素。國家藉此確立了比較完整的戶籍管理制度。“戶籍制度不僅規范了遷徙而且衍生了城市優先、農村靠后的城鄉二元社會。”[13](P45)嚴格的戶籍制度和配套的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度、生活用品定量供給制度、就業制度、住房制度以及教育制度等緊密結合,在鄉村和城鎮之間構筑了無形高墻,基本上堵死了農民自由流入城鎮的通道。農民除了參軍、升學和招工等有限途徑,基本上不能進入城鎮就業定居。以此出發,國家對城鎮和鄉村、對市民和農民實行有差異的政策,城鄉二元體制逐漸形成并固化。建立在其上的城鄉二元結構正式形成,一直持續至今尚未完全消解。農民不僅從地理空間上,也在社會上逐漸被隔離,變成基于出生地而無緣城市的先賦型群體,農民只有過密化經營農業,付出了邊際報酬遞減的代價,但農民一直沒有放棄沖破規則的努力,這也為后來出現“民工潮”埋下了伏筆。
1959年后,《條例》得到嚴格執行。主要原因在于三年大饑荒的出現和中蘇交惡。1959年,國家進入三年困難時期,大饑荒日益嚴重并持續發酵,城市糧食供應嚴重不足,饑餓的農民涌入城市。中央不得不連續發出《關于立即停止招收新職工和固定臨時工的通知》(1959年1月)、《中共中央關于制止農村勞動力流動的指示》(1959年2月),進一步規范地方和制止農民流遷。1960年7月,中蘇交惡,蘇聯撤回專家、廢除合約、停止援助,兩國關系由結盟、分歧、分裂走向公開對抗。國家財政赤字隨即大規模增加,1958—1960年的財政赤字累積約270億(當時的財政總規模不到600個億)。[14]再考慮到大饑荒的嚴重性,中央于1961年6月發出非常嚴厲的《關于減少城鎮人口和壓縮城鎮糧食銷量的9條辦法》,要求三年內減少城鎮人口2000萬以上,1961年內至少減少1000萬。[15](P358)在“大躍進”期間進城的農民大部分被動員回鄉務農。此后,國家進一步強化戶籍制度的控制、分配、排斥功能并嚴格執行,國家進入“反城市化”階段,城市化進程萎縮。“在城市隔離最為嚴重的1958—1975年期間,在城鎮新增人口中,自然增長所占比重高達77.3%,機械增長僅占22.7%,有些年份 (如1966—1970年),機械增長甚至為負值。”[16]
20世紀50年代初,由于朝鮮戰爭的爆發、蘇聯經驗的示范效應以及蘇聯的援助承諾等因素,為了加快工業化發展以更好地實現國家的獨立、繁榮、富強,黨中央改變最初的新民主主義工業化發展設想并實施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在國家大力推動下,工業化生產能力和技術水平取得了可觀進步,尤其是重工業得到了長足發展。“一五”期間,重工業基本建設投資占工業基本建設投資的85%,占工農業基本建設總投資的72.9%[17](P158), 年平均積累率為24.2%。[2](P560)1958—1960年的三年重工業積累率分別達到33.9%、43.8%、39.6%。1957—1960年,按可比價格計算,工業總產值增長1.3倍,農業總產值下降22.8%,重工業總產值增長2.33倍,輕工業總產值增長47.02%。[2](P560)但是,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嚴重違背了比較優勢原則,其面臨的最大困難是資本匱乏。為此,在對外依靠蘇聯援助的同時,國家不得不實施計劃經濟體制以汲取農業、工商業剩余來支持重工業發展,這必然會限制農民遷徙,而重工業資本加密排斥勞動的特性也會導致農民遷徙權受限。伴隨著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的逐步實施、中蘇關系的日趨緊張與惡化,農民遷徙權不斷受限并最終在事實上失去。這使得農民的遷徙權在20世紀50年代經歷了從短暫的真實實現到逐步受限并最終在事實上完全失去的曲折過程,“1974年憲法”甚至取消了“遷徙自由”這一規定,至今沒有恢復。限制、剝奪農民遷徙權是國家對農民的不尊重和不平等管制,構成了對農民的嚴重歧視與深度剝奪。缺乏遷徙權的最大受害群體是農民,是農民成為弱勢群體的重要因素。國家與社會也付出了巨大代價,表現為:城鄉二元結構難以消解、城鄉差距不斷擴大、城市化嚴重滯后、“三農問題”日益嚴重等諸多方面。
改革開放后,國家逐步放開對農民自由遷徙的限制。1984年1月,黨中央、國務院先后發布《關于1984年農村工作的通知》、《關于農民進入集鎮落戶問題的通知》,允許農民就近向小城鎮流遷,這表明實行了近32年的限制農民遷徙的管理制度開始松動,農民遷徙權開始緩慢恢復。1992年初,鄧小平的南方講話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當年,憑票供應制度基本取消,農民流遷進入高潮期,當時每年猛增一千多萬人,90年代外出就業農民年均增長15%。[18](P4)21世紀以來,國家深入改革城鄉分割體制,推動城鄉統籌,化解“三農”問題。國家對農民遷徙的政策限制逐漸取消,更加重視農民遷徙中的公平與融合。2001年10月,國務院放開縣以下戶口限制,隨后一些省份允許省內人口自由遷徙。改革雖然不是一帆風順,但向著有利于農民自由遷徙的方向發展。
當前,法律賦予并保障農民遷徙權的時機已經成熟。2014年7月30日,以落實放寬戶口遷移政策為基本出發點,國務院公布《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推進戶籍制度改革的意見》,啟動新型戶籍制度的整體構建。可以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遷徙權會寫進憲法,并成為公民尤其是農民的真實權利。但是,必須要清醒地認識到,實現遷徙權的各種障礙依然存在,主要障礙是資源分配與區域發展的不均衡,如果簡單地通過確立遷徙權來消除這種不均衡,可能會進一步加大城鄉差距,因此,“遷徙自由的實現應當建立在城鄉均衡化發展的基礎上,并且通過城鄉均衡化的發展來推動”[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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