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背心”的回憶

生下就挨餓，上學就停課，畢業就下鄉，返城沒工作。——不知是哪位同齡人，用短短20個字就概括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坎坷經歷。回憶起我的青少年時期，仿佛是灰色的，吃不飽，肚子餓，沒書看，精神餓。由于經濟困難，我中學5年，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穿的是父親的舊衣服，父親高大，我尚未長成，穿他的舊衣相當于穿今天的風衣，往往長過膝蓋。父親的舊衣薄得像一張紙，白得也像一張紙，只有翻開衣領才可依稀辨別出當初是藍色的。剛拿過來穿時似乎還是好的，才洗一次就破了。洗的時候本來沒破，準備晾上晾衣桿時，提著兩肩一抖，背上那一塊“嘩”的一聲就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父親罵道：“我穿了五、六年都沒有穿爛，你才穿一次就穿爛了？真是個敗家子！”

沒辦法，只好求母親縫補，母親見實在太薄，就將父親的兩件舊衣縫補成互為表里的夾衣，表做里來里亦表，正為反時反亦正，表里皆可穿，正反兩相宜。母親的針腳疏密相間，關鍵處補得牢牢實實。春秋兩季尚可，只是長了些，冬天就不協調了。里面的棉襖短，外面的舊衣長，長過棉襖的那一截空蕩蕩無所依，有點像現在都市少女的超短裙。但我的青少年時代女孩子沒有穿裙子的，尤其沒有超短裙。人的想象力和聯想力都不可能超越當時的現實，女生們覺得我的服飾很特別，很類似舞臺上跳民族團結舞時常用的道具——折扇的稠子花邊。于是私下給我取了一個綽號：“扇子邊”。后遇上批林批孔，同班一女生看見我穿舊衣的形象頗有點像身著闊袖長袍的孔子，于是又給我取名為“孔夫子”，她和另一女生交流她的新發現，她說：不看不像。另一個女生就說：越看越像。她們便一齊喊我：“孔夫子！”我大為不快，回敬道：“你們家孔叔叔！”她們笑得花枝亂顫，全班同學也笑得東倒西歪。

那時就盼望過夏天。現在人們常說，夏天是女人的季節。而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夏天是窮孩子的季節。到了夏天，我可以不再穿補得像和尚百衲衣一樣的舊長衣，我和男生們都穿上了雪白的背心，一件背心八毛錢左右，這點錢即使家里不給，星期天我去做一天小工也有了。現在中小學生很少穿背心，即使穿也不允許光穿背心進課堂，我們那時沒有這些講究。雖然褲子還是補丁加補丁，但上身穿的可是新背心啊。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說：“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又說：“窮則思變。”這些教導為我們裝飾背心指明了方向，也為縣城有藝術細胞的小販開辟了一條財路。有一個民間書畫愛好者當街擺起了一個攤，專為青少年的白背心印上紅色的字樣：胸前為漢字，楷書、行書、隸書、行楷、行草、美術字，應有盡有;背后印上阿拉伯數字：1234567890，一應俱全。且帶有鮮明的時代、地方、行業特色。如：

時代版：把青春獻給祖國、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學習解放軍、興無滅資

地方版：烏江、淇灘、甘溪、思渠、官舟……

行業版：保衛祖國（解放軍） 園丁、教工（教師） 輕騎兵（宣傳、文化系統） 銀鷹（銀行職工） 供銷（供銷社職工） 航運（輪船公司職工）

最直接了當的是干脆印上單位：機械廠、鋼鐵廠、一小、二小、新沿河中學、機關民兵團……

背后的阿拉伯數字，70年代初多為“5”號，大約是“文革”前電影《女籃五號》的流毒未散，人們中毒太深，對“5”號情有獨鐘。夏天往街上一走，滿城皆是“5”號，只要喊一聲“5號！”滿城人皆回頭，以為是在喊自己。不久，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影片上演，孤膽英雄楊子榮立刻成為人們的偶像。楊子榮在威虎山被封為老九，座山雕有一句著名的臺詞：“老九不能走！”于是大伙不約而同喜歡上了“9”號。夏天往街上一走，滿城皆是“9”號，只要喊一聲“9號！”滿城人皆回頭，以為是在喊自己。現在人們最鐘愛的“6”、“8”極少見，人們都忌諱的“4”、“7”卻屢見不鮮。

文字和數字往背心上一印，白色的背心立刻有了生命，有了靈氣，有了文化，有了色彩，穿背心的人仿佛也有了品位。印一件文化背心價格不菲，要人民幣兩大毛，差不多是背心價格的四分之一了。但是為了美，人們是不會吝嗇這筆巨款的。

我的第一件白背心，選擇了“把青春獻給祖國”字樣，那是很別致的美術字，分兩行排列，給人一種閱讀上的留白：把青春——（怎么樣？）——獻給祖國。上方空白處還有一對乒乓球拍，球拍中間還有一個乒乓球的圖案。我在小學時就把《雷鋒日記》讀了多遍，最欣賞他的一段話：

青春啊，永遠是美好的。可是真正美好的青春，只屬于永遠力爭上游的人，永遠忘我勞動的人……

胸前印上“把青春獻給祖國”的字樣，一種責任感、使命感頓時油然而生。耳畔仿佛響起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

“我們這一代年青人，任重而道遠！”

至于數字，當然是“9”號，老九楊子榮是誰？咱們楊家的驕傲！他姓能用，本家焉能不用？卻未顧及“文革”中，知識分子被稱為“老九”，前面還要加一個“臭”字。更沒有想到，自己成年以后，真的成了一個不折不扣、地地道道、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百分之百的“老九”。

那年月人們對數字的從眾心理，現在看起來真有點匪夷所思，然而在那個年代卻沒有人認為不正常，因為人們接受的教育是“集體高于一切”，社會對個體的忽視必然導致個體對自身的忽視。沒有誰會想自己如何與眾不同，如何標新立異。當然數字的百花齊放現象也是有的，不過是在特定的場合和特定的對象身上——工農兵球場里的籃球運動員們。他們穿的背心是由所在單位統一印制的，胸前是單位或行業名，背后數字從“1”到“13”不等，誰穿上幾號背心誰就是幾號，在本隊球員中，號碼絕不重復，否則，喊某某號，幾個人都回頭，這球就沒法打了。數字的獨一無二為比賽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隊友因之而協調一致配合默契，教練因之而排兵布陣毫厘不爽，裁判因之而執法準確避免了張冠李戴，解說員因之而洞若觀火表達清楚明白，觀眾因之而眼睛雪亮全局在握。

“噓——”哨音響了，裁判雙手在胸前做了個車輪滾動的動作，解說員會意，朗聲解說道：“甲隊13號帶球走！”觀眾席上，支持甲隊的觀眾傳來輕輕地惋惜聲。

“噓——”哨音又響了，裁判用右手拍了一下左手腕，解說員會意，朗聲解說道：“乙隊11號打手犯規！”觀眾席上，支持乙隊的觀眾傳來輕輕地惋惜聲。

“噓——”哨音又響了，裁判豎起兩個指頭往下一劃，解說員會意，朗聲解說道：“好球！甲隊6號從籃底翻得兩分！”觀眾席上，支持甲隊的觀眾齊聲叫好，熱烈鼓掌。

“噓——”哨音又響了，裁判雙手交叉擺動，解說員把幾乎脫口而出的“好球！”二字收了回來，無不惋惜地朗聲解說道：“乙隊4號犯規在先，兩分無效！”觀眾席上，支持乙隊的觀眾幾乎異口同聲地惋惜道：“哎呀！”

一場球決定勝負后，獲勝的球隊得到觀眾掌聲贊賞，進球最多的某號球員也幾乎被觀眾視為明星，然而，他背上的數字號碼并沒有人去追星效仿。

上高中時，高爾基的散文詩《海燕》被引入課堂，這是一個奇跡，整個蘇聯都變修了，高爾基卻還是革命者，他的作品當然也是革命的。就在我們學《海燕》的日子，縣新華書店幾乎同步推出根據高爾基“自傳三部曲”改編的三本連環畫：《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看了連環畫帶著對高爾基的崇敬之情再去讀課文，海燕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搏擊的矯健形象便真正成了我們心中的精靈。不久，《人民日報》副刊刊登了一幅火柴盒大小的草書書法作品：海燕。幾個熱心的同學如獲至寶，拿著報紙來央求我用九宮格放大，每個字要像巴掌一樣大，這對于我來說不難，半小時功夫搞定。同學們欣喜若狂，拿上街請印背心的民間書畫家雕刻鏤空，印在同學們的背心上，第一天，“海燕”僅限于我們班，過了兩天，全校都是“海燕”了，一周以后，滿城盡是海燕飛。

就這樣，印上紅色文字和數字的白背心，成了我青少年時期一道亮麗的風景，也成了我記憶中青春的長河里翻起的少有的一朵鮮艷的浪花。

責任編輯 " 李 "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