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嚴志剛,曾經做過14年的一線攝影師,7年報紙和傳媒,目前在新浪網工作已經兩年了,非常高興和大家一起交流,也希望借助大家的力量來梳理我的一些思路。
在攝影的學習過程中,我非常強調攝影的傳承,尤其是建立在攝影史的基礎上,攝影史就是一個坐標,你每次觀看到的圖片都是這個坐標的一個點。昨天和年輕的攝影師們交流,從報道攝影的角度來說,我們目前使用的視覺表達大多依然還是在布列松的影響之下。現在很多年輕人動輒就想去顛覆,或者瞧不起過去老的攝影師,覺得他們老土、傳統,對這點我總是很生氣。一個沒有傳承的攝影師是不會走太遠的!

對我影響很深的攝影師有很多,我不喜歡用“攝影家”,我覺得“攝影師”會更好一些。二十多年前做攝影的時候我就說過中國不缺少“家”,中國還是缺少工匠精神的、像個師傅帶徒弟一樣的技術工種,對自己的職業要有敬畏感,哪怕是簡單的體力勞動。只有對自己的職業有敬畏感,才會不斷提升!對我影響最大的攝影師無疑是布列松,也許今天很多人的“瞬間”超越了他,但他第一個提出了“瞬間決定論”,所以我覺得他影響很大。第二個是《新周刊》工作時候的同事張海兒,我跟他一起工作了5年,雖然他沒有刻意教給我什么,但我覺得他是我的老師,從他那里我開始知道攝影不僅僅是客觀真實地記錄,更是一種表達,攝影和做人做事密不可分。因為在我看來中國很多做報道紀實的攝影師很人格分裂,他眼睛看到的、心里表達的和圖片呈現的東西是不一致的。而張海兒的喜怒哀樂,審美、審丑的趣味,獨特的品味和他的為人處世是完美無缺地結合在一起,甚至包括他洗碗的習慣也讓我想象他在暗房里工作的動作,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方式是非常統一的。
在一起工作的5年里,最初的時候我也嘗試向他討教過一些技術,但我記得他從來都不會給我講“攝影的技術”,他只會告訴我作為攝影師你應該有自己的語言表達方式和自己的選擇。作為專業攝影師你應該要明白這個道理,不需要去受別人的影響失去了自己。

還有就是90年代初,讀阮義忠老師的書,比如《攝影家》系列叢書、《當代攝影大師對話錄》、《美國新銳攝影》和《20位人性見證者》,這些書對我幫助非常大。十多年后,見到阮義忠老師我還說,那套書讓我一直走在紀實攝影之路,而且一直走到現在,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理由。《當代攝影大師對話錄》里有些文章我至少讀了十幾遍,隨著攝影經驗不斷的累積,每次讀都會有不同的收獲。里面很多對話我也能背誦,我記得見到阮義忠老師我背出那些章節里的對話的時候他非常吃驚,不同年齡在書里感受的東西很不一樣。比如馬克·呂布:“任何一張照片不會比你在公共汽車上聽到的任何一句話更重要。”比如尚德魯普·謝夫說:“攝影是絕對的膚淺,但是膚淺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比如“照片就躺在那里,等著你去拍而已。”他幫我認清了攝影其實是一個舉重若輕的東西,當你把它看得很重要的時候往往你不一定能認識到它的價值。恰恰是當你認為它不重要的時候,你才能做一個很自由充分的表達。
初始階段還是受傳統經典“瞬間”攝影的影響,像劉香成老師,國內的朱憲民、侯登科、胡武功、呂楠、賀延光老師的一些照片,還有他們攝影傳播領域的一些講話、一些交流。但很快,在我做攝影幾年之后,我開始反思為什么每次拍的照片都是一樣的,每天只是在重復自己的工作,像撿垃圾一樣撿重復的東西,只不過這個數量每天在增加…… 所以在《新周刊》工作5年以后,我放棄了那樣一份工作,轉而去做一些非常技術上的活,原來只是想去換個環境休息一下,結果發現那段經歷對我幫助也很大,比如去做一些汽車、體育的拍攝,那些工作是我真正回歸攝影技術,回歸視覺語言的過程。

現在對照片真實性的質疑,很多時候我們糾結于這個照片是不是被PS、擺拍,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事實的真相,其實沒有找到問題真正的核心。新技術的出現一定是要為攝影服務的,不應該排斥,真正要解決真實性的問題要問我們的法律、教育和社會秩序,為什么這是一個那么沒有信任感的時代,為什么我們的內心和我們說的話是如此不一致。對新聞從業者的培訓是不是都是用這樣的方式:誠實是重要的,相機拍下來的不重要,相機后面的那個人是否誠實才最重要的。我們信任一件事情的真實,不是信任一張照片的真實,而是信任拍照片的這個人,或者是發布的媒體,最終要追蹤到這個時代大家需不需要聽到真話。
另外一個層面真實和形式密不可分,比如我們在看20世紀50~6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些題材充滿了擺拍、導演。但是現在回頭看,那些照片非常真實,因為他從形式到內容都是當時真實狀況的一種體現。如果我們這個時代出現了很多虛假的、宣傳性的一些新聞報道的作品,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恰恰卻是最真實的。當我們的后代看到這些圖片的時候,實際上這些都構成了對我們現在社會的一種呈現。所以不必介意拍攝中的工具、方式。

在生活方式相對緩慢的西方,我感覺攝影師做得很從容。尤其是俄羅斯、東歐的一些攝影師很讓我驚詫。我對東歐攝影長期以來還停留在寇德卡的時代。比如說每次攝影節看作品,當看到一些觀念作品,一些新的表達方式,會有些興奮和刺激,原來攝影拍成這樣挺有意思的,在那個時候覺得自己應該趕緊去換個方式拍照。可是,當你一走到東歐展廳的時候,心刷得一下就會回來了。那些經典的、黑白的、優美的、構成的照片,關于對人性的質疑和謳歌,那些安靜的力量一下又把我拉回來,原來這才是我真正要回來溫暖的家。當然這只是我那時候的感受。報道攝影真的可以保持不變,今天能做的和幾十年前尤金·史密斯做的一樣優秀,已經足夠。
有時會埋怨年輕的攝影師不夠努力與堅守,過后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們相對來說生活在比較安逸的80年代 ,只有在那樣的年代才會安靜地做一些事情。但現在的年輕人面臨很大的經濟壓力、生活壓力,做出那樣的東西可以理解,不能一味地埋怨他們。我認識到現在的年輕攝影師都能聽從自己的內心,他們的起點高。我羨慕他們生在互聯網時代,和西方攝影師有同樣的學習機會。第二因為技術的變化,他們很輕易地越過技術的門檻,和老攝影師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我們不斷地搭建平臺,為從事報道攝影的個人、機構鼓掌,希望一點點的累積讓他們不再受這些影響。

當今,年輕的紀實報道攝影師面臨的大挑戰是如何把報道和紀實攝影的守望,把每個時代的責任感傳承下去,利用好互聯網做好推廣,學會展示和包裝自己,找到資金幫助自己完成選題。紀實報道攝影師由于互聯網的普及,生存環境變得艱難,這時候更需要一顆很熱愛攝影的心,這樣才不會動搖。他們都挺優秀的,只要有平臺、機會,他們都會變得優秀起來。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東西是絕對的客觀。有一個歷史故事說,一個寫史書的官員被關在監獄里,他親眼看到的一件事情,兩個看守在描述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所以作為一個史官,他覺得很沮喪,一件小事大家的認知都大相徑庭,何況歷史。隨著消費主義的興起,我個人認為攝影還是一個比其他藝術方式更客觀中立的載體,隨著主觀當代影像的介入,它呈現了更多的可能性。在客觀記錄的基礎上,他表達了拍攝者觀看這個世界的主觀真實,這是未來報道攝影的主流。當你選擇拍什么、不拍什么,什么時候拍、什么時候不拍,如何構圖、如何決定曝光組合的時候,完全的客觀真實已經不存在了。但不管如何,與其他藝術形態相比較,照片還是比較客觀的。
尊重自己的內心,保持心理感受的和眼睛看到的、鏡頭呈現的真實一致。因為我們不能判斷是否真實,因為不同的國家、意識形態,從小受到的教育,自己看到的和別人看到的是不一樣的。但是要保持自己看到的和內心是一致的,這是對真實的最起碼的要求。即使隨著年齡的增長看到的真實都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