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英國老兵的東極之行

周永章

新年前夕，香港“二戰”退役軍人會傳來消息：抗戰中曾獲舟山市東極漁民救援的英軍士兵佐敦病故。十年前佐敦先生一行曾專程來東極感恩，筆者當時在市政府新聞辦公室工作，自始至終組織和參與了這項活動。

十年前的2005年8月18日上午，東海洋面風平浪靜。一艘漁輪載著一群特殊客人，駛向中國舟山群島最東端的小島—東極島。87歲高齡的英國二戰老兵查爾·R·佐敦先生倚在船艙窗口，遠眺大海和出沒的海鷗，旁邊陪伴著的是他85歲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這次佐敦先生遠渡重洋來東極，是為了感謝60多年前搭救過他的中國朋友，與他同行的有英軍遇難者帕特瑞克的侄女瑪蓮·海倫·當勞和蘇菲亞·安妮·霍莉。

此前的6月中旬，受香港方面的邀請，舟山市組織當年營救過英軍官兵的沈阿貴、林夫云、陳永華、王寶榮、吳蘭舫5位老漁民訪問香港。在港期間，當年的勇士講述親身經歷，讓世界了解中國人民舍己救人的優秀傳統品質和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全國政協副主席霍英東接見了訪問團，稱贊東極漁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我利用此次機會，與香港及英國有關社會團體和民間研究者進行交流和洽談，請他們幫助尋找當年的幸存者及親屬，后確定邀請佐敦先生等人來舟山訪問。

無私營救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發動太平洋戰爭。12月25日，中國香港淪陷，大批英軍官兵被俘，身為炮兵部隊士兵的佐敦也在其中。

1942年9月25日，日軍將關押在香港深水埗的1816名英俘及部分其他人員押上軍用運輸船“里斯本丸”，準備送往日本國內強服苦役。9月27日拂曉，“里斯本丸”啟航，但此行卻沒有懸掛運送戰俘的相關旗幟或標志。

10月1日凌晨，“里斯本丸”航行至舟山群島東部海域，被美軍潛艇“鱸魚”號發射的魚雷擊中燃料艙，引起爆炸，失去動力。日軍把英俘全部趕下底艙，并封閉所有艙口。10月2日上午，日軍棄船，悉數轉移。英俘打破艙蓋，沖上甲板待機逃生。中午，“里斯本丸”漂流至浙江省定?？h東極鄉（今屬舟山市普陀區東極鎮）廟子湖、青浜、東福山等小島附近。汪洋之中，大批英俘在掙扎。

發現情況后，東極漁民當即不約而同地駕著小漁船出海全力救人。不少被救者用手勢或生硬的中國話表達感激之情。

“里斯本丸”下沉時，24歲的佐敦跳入大海，和另一同胞緊緊抓住一根木頭，隨波逐流。不知過了多久，他倆被搖船趕到的東極漁民營救上島。

從中午直至黃昏，東極漁民先后出動漁船46艘65船次，共從海上救起英軍官兵384人。

實際上，東極漁民的義舉挽救了更多的生命。幸存者漢·密爾頓中校在回憶錄《“里斯本丸”的沉沒》中說：“日本人的本意是讓戰俘全部淹死，這樣他們就可以說船是被美國人擊沉的，他們沒有機會實施救援。后來日軍看到中國人救了如此多的戰俘，才明白他們的計劃不可能實現，所以改變了策略……后也從海里救了部分戰俘。”

東極漁民把營救上來的英軍官兵安置在寺廟和漁民家中。佐敦清楚地記得，在一戶漁民家里，淳樸友善的主人煮紅薯、熬米粥給他吃，還泡了綠茶。

10月3日，數架日機飛臨東極上空，在沉船海域投下大量炸彈。10月4日，5艘日艦開抵，日軍登陸住人小島挨家挨戶搜查。剛獲救的英軍戰俘又被日軍押上了船。在廟子湖島，佐敦雙眼含淚頻頻向島民致意道別。

但是，日軍沒想到，搜捕之后竟還有3名英俘—皇家海軍印度特遣艦隊中尉法倫斯、英美煙草公司駐香港煙廠總監伊文斯和港英總督府職員（一說是英國駐華使館九龍辦事處職員）詹姆斯頓，被青浜島漁民藏進島北面崖壁下的天然海蝕小洞里，后由中國軍民護送出島，輾轉重慶，再返英國。逗留重慶期間，他們在廣播電臺中向全世界揭露了日軍暴行，引發強烈公憤。

在東極被日軍抓捕的英俘，被押送至日本本土戰俘集中營。日本投降后，他們大都生還回國與親人團聚。

1949年2月17日，香港方面在皇后碼頭舉行隆重的儀式，悼念“里斯本丸”遇難英軍官兵，高度贊揚舟山東極漁民拯救遇險英軍的殊凡功績，并頒發了盟軍最高統帥部的獎狀。

緊緊擁抱

到中國舟山東極島向當年救助英軍官兵的漁民親口說聲“謝謝”，這是佐敦先生多年的心愿。

2005年8月17日下午，舟山方面在新華僑飯店舉行新聞通報會，由我主持。通報會除了介紹情況和答記者問之外，引起大家關注的是，東極漁民后代劉竹定宣讀了請英軍幸存者和親屬及海內外媒體記者幫助尋找他家祖孫三代珍藏63年的英俘所贈金戒指主人的委托書，并當場展示了這枚金戒指。

當天晚宴上，佐敦先生穿著老式但整潔的藍色西服，左胸前佩戴著二戰時的軍功勛章。他向大家鞠一個躬，拿出一幅他的全家福照片，動情地說：“因為舟山漁民的善良和勇敢，才讓我和我的許多戰友化險為夷。也是因為舟山漁民的相救，我才有這個四世同堂的幸福家庭。”

8月18日近中午，漁輪抵達廟子湖島。佐敦先生拄著手杖跨過船舷，踏上了63年前這個給他帶來生命希望的小島。在東極碼頭，佐敦先生與曾經救助英軍官兵的7位老漁民親切見面，緊緊擁抱。

“我作為‘里斯本丸英軍的幸存者，今年重返東極島，是多么幸運。我要代表所有當年被救的戰友和同胞向舟山東極漁民致謝，感謝你們的人性，感謝你們的善良和勇氣！”佐敦先生無比激動地說。

82歲的老漁民沈阿貴在答謝時說：“救助海上遇難者，是舟山漁民一貫做人的道德。當年我19歲，和父親、叔叔搖著劃舢渡出海救人。我家的船破舊漏水，一邊劃一邊還要向外舀海水。我們從海上救起了7名英國人。我們救助英軍官兵，做了舟山漁民應做的事。60多年過去了，當年救助英軍的200余名漁民群眾多數已作古，但勇救海難、助人為樂的傳統代代傳承?！?/p>

78歲的老漁民陳永華說：“舟山漁民像大海，有胸懷?！热艘幻?，天上一星，況且當時英軍是抗日盟軍。我僅15歲，也隨船跟父親出海救了6位英國人……”老人話音剛落，現場響起如潮的掌聲。

佐敦先生表示：要讓子孫后代銘記這救命之恩。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精制的長方形鏡框，里面5張黑白照是他從童年到參軍后的照片，右下方一張彩照是佐敦和兒女及孫輩的“全家?！薄Ｗ舳叵壬凇叭腋！鄙蠈懙溃骸叭绻麤]有舟山漁民的英勇和善良，這一切都不會存在?！弊舳匕堰@一特殊禮物送給當地作紀念。

下午，佐敦先生一行與東極老漁民代表乘船來到東經122度45分55秒、北緯30度13分4秒海域，沉痛悼念843名“里斯本丸”遇難英軍官兵。佐敦輕吻他特地從香港選購的英國國花玫瑰，雙手合在胸前默默祈禱，兩行熱淚滑過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他和家人輕輕地把紅色玫瑰花和黃白菊花的花瓣拋撒向大海。佐敦轉過身子，趴在小兒子肩上不住地抽泣。當勞和霍莉姐妹倆在祭奠時對我說：“我們出生時，叔叔已遇難了。這次有幸能來東極親眼看看叔叔遇難的地方，對我們來說，終身難忘?！?/p>

分別的時間到了，佐敦再次和東極老漁民緊緊擁抱。船漸漸地駛離東極島，佐敦還在向島上的漁民們招手致意，又一次落淚。

當晚，舟山方面在著名漁港沈家門夜排檔為佐敦先生一行餞行。佐敦先生堅持滴酒不喝—他還沒有從祭奠的悲痛中恢復過來。深夜，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佐敦先生一行面對大海許下的共同心愿：戰爭不再發生，和平永遠相隨，讓世界各國人民世代友好下去！

（除資料及署名外，本文照片由洪曉明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