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舒婷
多學科譜系與控制背景下的傳播學審視
——讀馬特拉《傳播學簡史》
□ 李舒婷
阿芒·馬特拉和米歇爾·馬特拉合著的《傳播學簡史》是一部篇幅不長但極富特色的傳播學歷史著作,其涵蓋內容豐富、視野寬闊。無論是內容的選擇、組織方式,還是敘述、闡釋上都具有鮮明的特色——一方面表現出馬特拉作為著名的批判學派的傳播學者從傳播政治經濟學的批判角度出發對整個傳播學學術發展史的審視,另一方面呈現出一個對傳播學的美國“主流”觀有所消解的、全球視野下的傳播學學科的源起與發展。無論是從篇章的分配還是從作者對材料的選擇和敘述上,我們可以看出馬特拉對傳播學發展背后的“控制”的關注與批判。
(一)拼圖式的歷史圖景
用作者自己的話來描述,《傳播學簡史》“試圖理清這個領域內的各個派別及其差異,運用歷史的眼光,在物質和非物質網絡、生物學和社會學范式、自然和文化、技術設備和言語、經濟和文化、微觀和宏觀、村落和全球、個體和系統、自由意志論和社會決定論之間,把握學科發展的張力”①。
作為一本學術發展史,馬特拉們并不致力于呈現傳播學科的連續的歷史,而更側重傳播現象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里如何成為研究對象、彼時不同學科的研究發展和提供給傳播學的研究基礎與條件、傳播學與這些學科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傳播話語產生的政治、經濟、技術等歷史背景。因此馬特拉所描述的傳播學發展圖景是拼圖式的,他對傳播學歷史的描繪不是一種結構主義的認識,也不是一個針對傳播學連續性的追溯,而是從多元的、分散的視點出發,也因而使得這種描述更為宏大和復雜。
(二)歷史譜系學的研究方法
對于這種學術史的寫作方法,馬特拉說自己主要受到米歇爾·福柯的歷史譜系學影響——“從福柯那里,我發現了歷史的譜系學方法,解構觀點系統、挖掘它們的根源和譜系及其明顯的聯系、歸屬、互動框架,關注被忽略的來源。”②由此可以理解馬特拉在材料組織及敘述時的選擇,他并不追求建立一個可以統領一切的結構,而是把它們展現給我們,強調抓住原因和結果的多種關系和歷史主體的多樣性。通過這種方式使讀者了解作為一個學科的傳播學,其涵蓋之廣闊,其內容之繁雜,以及它又是如何在多學科的滋養下發展起來的。
(三)對學科合法性問題的回答
在馬特拉們的拼圖中,我們看到眾多的傳播現象的研究分布在語言學、歷史學、符號學、人類學、社會學、社會心理學、民族志、政治學、政治經濟學、認知科學等不同學科,并借助各個學科的概念和理論框架解釋,很多重要的傳播研究發展都不是在傳播學的旗號下獲得的。③也正如此,使其作為一個學科地位的合法性飽受質疑。
對此馬特拉認為:“傳播現象受到諸多學科關注的歷史表明,這是一個應該由多學科協作的研究對象,傳播的過程、形式、內容、參與者、環境、策略、制度形態、倫理規則、各種實時或延時的效果……可以也應該在多學科的關照下得到更好的解釋。”從而肯定了傳播學本身的學術合法性地位。
對處在傳播學西方中心體系的邊緣地位一直在苦苦求索本土化的中國傳播學來說,馬特拉的多元視角或許對我們思路的開拓會有所助益。
馬特拉是一位從不諱言自己批判立場的學者,總體上,他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從《傳播學簡史》中我們也能感受到他的鮮明風格。該書的7個章節大體上按照時間順序編排,內容豐富、視野寬闊,但從中可以發現一條貫穿始終的線索就是傳播學發展背后“控制”的力量和“反控制”的反思。
(一)以控制為動因建立起的“工具”傳播學
1、人類整合與社會管理的工具:傳播
追溯傳播學概念的起源,馬特拉認為,19世紀基本的通信技術系統和自由貿易原則初現雛形,傳播最初作為人類整合因素的概念浮現,把傳播系統描述為社會發展與文明的動因的社會生物學模式在19世紀末得到普遍的認可。作者認為,最初的傳播理論來自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描述,而延續至今的媒介被認為具有戰略性作用的發展觀也正是源于此。
19世紀末社會物理學、隨機分布理論、概率論等被應用于社會管理,相互依存的生物概念為必要的“溝通”理念提供了基礎;社會心理學領域,西皮奧·西蓋勒與古斯塔夫·勒龐共同開創的群眾心理學、塔爾德的“模仿理論”、西美爾及涂爾干等人的研究引發人們對傳播互動的分析興趣——使得傳播概念中開始加入管理大眾的含義。
2、解決具體社會問題的工具:傳播
延續19世紀末“發展”的觀點:社會科學可以解決大量社會問題,新大陸的經驗主義就發生在這樣的思潮背景下。芝加哥學派將城市視為社會的“分光鏡”作為研究對象,整個學派都受到實用主義哲學的影響。
在標志著大眾傳播理論體系建立的拉斯韋爾《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1927)一書中,傳播方法在書中被視為政府管理輿論不可或缺的經濟巧妙的“萬能工具”。基于群眾心理學、行為主義、條件反射論和以簡單沖動或本能揭示人類和動物行為的思想等思潮,“靶子觀”豎立起來。
1937年美國輿論研究協會創辦了《公眾輿論季刊》,標志著傳播學這門新學科的創立。此時的傳播研究多是從功能主義視角出發的、實用的、為回應社會實踐需求,更直白說多是研究贊助商對政府信息策略、公司廣告戰略或軍隊對戰時宣傳力的關系。④此時,傳播學建立起5W模式、傳播的功能理論和效果研究為主的研究傳統。
20世紀30、40年代,被稱為“工具制造者”的拉扎斯菲爾德以提供實用的可操作的評估工具為己任,發展出一種工具實證主義。其研究定位的背景是:當時美國開始流行的一種思潮認為,以美國為代表的現有民主系統已經很完善了,且戰后麥卡錫主義盛行,使得試圖發明或完善系統的想法都不安全。這使得拉扎斯菲爾德選擇一種工具實證從政治和經濟中抽離出來。他的思想變化反映的是美國社會科學界一種潛在的趨勢。
3、系統的控制網絡編織完整
帕森斯在1937年發表了《社會行動的結構》,傾其一生建立了以結構—功能主義社會科學為基礎的行為社會學,二級傳播理論、創新擴散理論研究、丹尼爾·勒納對中東國家對國際廣播反應的比較研究、盧因的群體決策研究、霍夫蘭的電影宣傳效果研究均是從結構功能主義的視角出發。
30-40年代的信息論、系統論和控制論對傳播研究的影響,推動了傳播學模式的轉型,增加了反饋和系統的思想。
至此,我們可以對于傳播學發展背后的控制力量做簡單的梳理。19世紀,社會有機體先現代進化,傳播作為神經網絡成為社會整合和管理人群的必須而初現。當群體心理學給不經控制群眾貼上的“群氓”標簽使得控制更取得合法性,此時的傳播對象被視為靶子而宣傳被認為具有強大效果。當各種功能主義范式的研究——宣傳、廣告、管理、選舉、技術推廣等取得了主流地位,這張系統的社會“控制”網絡依然編制得非常完整。
(二)對傳播和傳播學發展背后的“控制”的批判
然而“控制”從不可能密不透風。即使在19世紀末那個充滿烏托邦話語和救贖技術幻想的時代,也有自由主義思想家塞繆爾·巴特勒反對將技術視為拯救社會的源泉的工具論,提出在技術理性飆升的環境中人類主觀性緩慢變質的問題。
1、美國:功能主義之外不同的聲音
實證主義的芝加哥學派在考察都市人格的兩面性時認識到,媒介一方面充當解放的力量,并能夠深化個體的經驗,同時也制造膚淺的社會關系,并造成社會的分化。個體差異的存在產生溝通的需求,一方面屈從于標準化的力量,另一方面又努力掙脫這種力量。
米爾斯提出一種“另類傳播學”,發出反對研究者局限于“驗證瑣碎問題或孤立的因果關系”的另類聲音,他的研究通過描述日常生活中的個體經營與固化為社會
結構的社會集體利害之間的關系,重建了文化和權力、從屬關系和意識形態之間的聯系。無形學派、帕洛阿爾托學派和跨文化傳播者的研究努力擺脫孤立的傳播模式而用一種持續的社會過程的傳播概念來取代。
2、結構主義:對傳播制度控制的批判
大洋彼岸批判者們眼中,媒介成為暴力符號,成為權力和統治的工具。
20世紀40年代,受非正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影響的法蘭克福學派關注文化的發展趨勢,他們認為文化工業的權力擴大會導致社會異化和文化枯竭;技術理性把言語、思想進而把人與社會簡化為單向度,哈貝馬斯延續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還創新地提出了解決方法應該是重建公共領域中的多種交往方式并擴展到全社會。
批判學者們更多受到結構主義影響。60年代法國結構主義運動重新開始強調意識形態。阿爾都塞討論機器和抽象的國家;福柯則討論“機制”或“制度安排”,幫助人們識別權力——傳播的組織中的部署情況。同一時期的布爾迪厄也在思考隱形暴力的問題,但是不局限于與結構主義的討論,而是以文化態度和實踐中的“慣習”系統為基礎。
3、文本向受眾的轉向
20世紀70年代末,社會關系的結構理論和其他所有宏大解釋系統一起開始衰落,批評主要圍繞著主體、社會行動者與受眾的中介作用與社會角色等核心問題——文化研究者認為其對社會機能的簡化和對主體的抹殺,忽略了活生生的經驗和日常生活的解碼。
文化研究在此時獲得認同。20世紀60、70年代雷蒙·利維斯⑤反對媒介在工業資本主義擴張中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認為應通過教育提高人們的媒介素養以幫助個體在大眾媒介的擴張中拯救自身。當代文化研究中心成為文化研究的一個中心,他們的理論發展受到芝加哥學派的社會互動理論影響,霍爾的《編碼,解碼》為關于媒介意識形態作用及性質的研究作為基礎和理論準備;戴維·莫利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對“中心對女性再現”和“女性主義意識形態”進行研究,他們將媒介研究從文本分析推向了受眾分析。
4、政治經濟學的思考:支配性傳播下的“控管社會”
傳播政治經濟學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發展,包括在全球一體化與不平等交換中考察文化依附、文化帝國主義研究、建立傳播新秩序等問題;1975年,政治經濟學的關注點從文化工業轉向文化產業,從單數向復數,放棄過于寬泛的觀察視角,去探究不同產業的復雜性。
電子傳播的發展,使得“全球性”成為描繪世界圖景不可或缺的概念。這時傳播概念的內涵逐漸發生了變化,傳播不再以媒介為中心,而成為一個包括多種建設“新社會”的技術的總體性概念。在書的最后一章馬特拉將目光聚焦于“支配性傳播”,他認為復雜的通信和信息技術系統重組社會結構并改變世界秩序,網絡成為定義傳播的新視角,控制論取代了數字理論。全球化過程中出現的許多新的傳播形式,社區和文化對全球化的抵制、適應和屈從,導致出現一幅全球市場互動和碎片化的圖景。
此書“結論”可以看做是馬特拉“支配性傳播”的個人認識及對傳播學研究現狀的總結。他認為,持續性線性進步的理性主義意識形態已經破產,傳播已經接管了一切,關于傳播及其行動者的比較研究正在理論視野中消失。批判性研究的核心思想受到了烏托邦和替代性危機的沖擊,新功利主義在傳播研究中蔓延,傳播學領域越來越難脫工具形象。
作者引用吉爾·德勒茲⑥的觀點,后者認為我們進入了一個“控管社會”的時代,一種持久、高速且不斷循環的技術控制機制正在增強。馬特拉認為,“這個號稱信息社會的時代也是一個生產精神政府的時代”,慮及此處他提出我們必須重新思考自由和民主問題的必要性。⑦
注釋:
①③④⑦[法]阿芒·馬特拉、米歇爾·馬特拉著,孫五三譯. 傳播學簡史[M].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譯者序,21,123
②Nicholas Rengger et al. Special Issu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Global Communication,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34,Special Issue,January 2008:28
⑤弗蘭克·雷蒙·利維斯(1895-1978),20世紀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
⑥吉爾·德勒茲(1925-1995),法國反理性主義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
(作者系中國傳媒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