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占偉
(黃河科技學院社科部 河南 鄭州 450006)
二戰后,由歐洲主宰的傳統的國際政治格局被側翼崛起的大國美蘇主宰的兩極格局取代。大權旁落的歐洲迫切要求聯合自強,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德放棄了千年夙愿,握手言和,推動并引領歐洲一體化向前發展。如今的歐盟是區域經濟合作的典范,但在政治、防務合作方面卻步履蹣跚。其主要是由于防務領域屬于高級政治領域,合作進展緩慢,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作為歐洲發動機的法德始終沒有放棄防務合作的各種努力和嘗試。雖幾經周折,跌宕起伏,但還是取得了不少成績。本文擬以冷戰時期法德防務合作為研究對象,在梳理國內外學術界各流派觀點的基礎上,分析法德防務合作的兩個突出特點,即“不同的觀點,相同的政策”[1];法國主導政治軍事,德國主導經濟,法德共同主宰歐共體。
“不同的觀點,相同的政策”是菲力普·戈登在《法德安全伙伴》一文中概括出來冷戰時期法德防務合作的特點。他認為盡管冷戰時期法國和西德各自形成了不同的“戰略文化”(所謂的戰略文化指的是從歷史、地理和政治文化出發形成的一套對防務和安全的態度和政策),但他們都要面對共同的敵人蘇聯,因此雙方達成一致:西歐必須被保護和法德必須在大西洋聯盟內加強合作——這對于保護歐洲是至關重要的。
法德戰略文化的不同,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標不同。對于法國來說,二戰后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標是“重新恢復法國作為大國或至少是個有顯著影響的大國”。這個目標的確定不是從20世紀60年代戴高樂總統時期才開始的,而是最早可以追溯到二戰后。1940年法國的戰敗使其蒙受恥辱,然而法國領導人很快開始著手恢復大國地位,比如爭取在西德的占領區和聯合國常任理事國席位,重新確立在海外的殖民地等。1958年戴高樂重返政治舞臺,把對“偉大”的追求作為其外交政策的基石,并且致力于發展獨立的核武器來支撐法國對大國地位的追求。他的繼任者們沒有一個放棄對這一目標的追求,在20世紀70、80年代如此,甚至是90年代也一樣。保持和提升法國的大國地位和排名,是法國戰略文化的主要成分。
與法國追求大國夢想的宏大外交目標相比,西德外交政策目標相對比較內斂和務實。西德不追求顯赫的國際角色,而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國內目標主要是經濟建設上。這是因為二戰中德國是戰敗國,而且戰后被美蘇分區占領的事實,讓西德不得不更加低調和務實。此外,由于希特勒時期的德國對周邊國家的侵略和罪行,讓戰后的西德不得不低調做事,避免激怒被侵略過的周邊國家,從而為其國內經濟發展創造一個良好的國際輿論環境。
二是對大西洋聯盟和北約的態度不同。二戰后初期,由于美蘇對峙的格局和經濟上唯美馬首是瞻,法國不得不接受大西洋聯盟和歐洲防務主要有北約主導的事實。但是進入60年代,隨著法國經濟實力的恢復和戴高樂的上臺,法國的獨立傾向越來越明顯。“法國自主權的最大化”不僅是戴高樂本人而且也是二戰以來法國歷任總統的主要政治和軍事目標。二戰中對盎格魯——撒克遜人在軍事的依賴經歷,使得二戰后的領導人們都決心不再仰人鼻息,尤其戴高樂時期,果斷退出北約軍事一體化組織和堅持獨立的核政策就是證明。甚至包括最傾向于合作的領導人——德斯坦和密特朗也堅持戴高樂的這份遺產。即使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法國對于大西洋聯盟的態度有所轉變,認可大西洋聯盟是歐洲防務的基石,但法國依然游離在北約軍事一體化組織之外,拒絕參與任何形式的關于核武器使用的外交談判活動,而且軍事武器95%都是國內自主生產的。
然而,西德的態度完全不同。戰后的西德不僅軍事上依賴別人,而且實際上一直到1949年才名符其實地作為一個國家存在,到1955年才擁有軍隊。冷戰一旦開始,一個分裂的、沒有核武器的、邊境線上有強大蘇聯的德國,除了依賴大西洋聯盟,尤其是美國的支持之外,沒有其他選擇余地。因此西德的戰略文化強調合作、多邊主義和一體化——不像法國那樣強調“獨立”。
三是對擁有軍事力量和核威懾政策所持的觀點不同。對擁有強大軍事力量,法國的觀點是軍事上的無準備永遠不要再發生,這是從二戰戰敗中得出的教訓;最好站在戰勝國一邊,這是從最終的戰勝國地位得出的經驗總結。法國把“軍事力量與勝利、獨立、權力和榮耀聯系在一起。而西德則為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危險性和軍事沖突發生在本國領土上所帶來災難有切膚之痛。它把擁有強大軍事力量“同戰敗、依賴和災難聯系在一起”。
在核戰略和核威懾政策方面,兩國分歧較大。在核戰略上,法國的戴高樂主義者們認為:獨立核政策,即核武器的決策權和使用權要被自己牢牢控制,不容許別人分享,對法國的大國地位和防務獨立具有重要意義。在戴高樂時代,具體表現在單獨研發和試爆核武器,拒絕簽署《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不參加美國提出的《拿騷條約》,正式脫離北約組織等。雖說戴高樂的繼任者不像他那么堅定,但其影響一直持續到80年代。到80年代中后期,法德兩國開始討論核戰略,并在一些問題上對西德做出讓步,如把重要的國家利益范圍擴展到西德,當西德受到進攻時,考慮使用戰術核武器,而且在西德領土上使用需事先與西德商量。而戰略核武器的使用完全由法國根據自己國際利益需要而做出決定,即使西德的領土受到蘇聯的進攻,法國的戰略核武器也不會被用來阻止蘇聯的進攻。在核武器的決策權方面,法國并沒有絲毫的讓步,因為法國的專家認分享核武器的決策權就會使核威懾能力下降。在核威懾政策上,法國堅持“利用強國的弱點進行威懾”。法國認為:如果能讓人信服地對蘇聯施加打擊超過蘇聯從打敗法國中得到的利益多,那么蘇聯就會被威懾。法國之所以堅持獨立核政策和利用強國的弱點進行威懾政策,一方面是法國的地理位置使然:法國處于防務的后方不直接受到華沙條約的軍事威脅,而且有西德做緩沖,另一方面是法國擁有獨立的核武器。[2]也正是基于以上兩點,戴高樂主義的自主防務政策一直延續,沒有隨著政黨的輪替而有所改變。
西德在核戰略和核威懾政策方面,與法國做法截然相反。在核戰略上,西德堅持依賴美國為其提供核保護政策,即使在法德防務合作的最高潮的80年代,西德的這一防務原則也沒有絲毫動搖。從冷戰后合作伊始,“西德的領導人就很清楚地認識到法德合作不是要取代美國對西德的核保護地位。法德合作的每一步都伴隨著德國聲稱在防務問題上德美關系尤為重要的宣言”[3]。西德之所以采取這樣的防務原則也屬無奈之舉。一方面西德是戰敗國,不允許制造和擁有核武器,另一方面德國特殊的地理位置,東西德分屬美蘇占領的地緣格局,讓它成冷戰對抗的最前線,也成為北約中最容易受攻擊的國家,所以必須采取依賴美國的核保護政策。
經過以上三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西德形成了“結盟、提前防御和依賴核威懾”的防務原則,而法國則形成了“保持獨立、不卷入和擴大核威懾”的防務原則。這些差異可以用來解釋為什么法德防務合作不能夠深入下去。比如,關于擴大法國的核威懾問題上,到80年代末期,法國官方的思想仍然堅持認為為西德提供核保護是美國而不是法國的責任。密特朗總統不僅拒絕了和波恩分享核決策權,而且回絕了對西德核義務做出明確承諾。他說,這是大西洋聯盟的事而不是法國的事。然而,盡管雙方有諸多分歧,但是冷戰美蘇兩極格局和法德各自的國家利益驅使他們還是要通過合作來實現各自目標。法國要實現其建設輝煌大國的夢想,必須尋求經濟實力強大而且行事比較低調的西德的支持;而西德要維護國家安全、最終實現東西德統一都必須低調,盡可能滿足法國提出的各種合作要求。
“法國主導政治軍事,西德主導經濟”的內在平衡機制既是兩國防務合作得以維持和延續的主要原因,也是其合作的又一大特點。法國以其政治和軍事優勢平衡西德的經濟優勢,在歐共體中構建了一個“互補合作的聯盟”。法國依靠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地位和獨自掌控的核武器,在歐洲發揮著其他國家不可替代的政治影響力;而西德憑借其非軍事化的有利地位,韜光養晦,發展經濟,從20世紀70年代起,在歐共體的經濟領域擔當領導者角色。法德所分享的政治和經濟領導權又是相互依存的,一方離開了另一方就不可能存在下去。從1949年到1989年這一長時間段里,法德內部的平衡,使得它們的關系相對和諧。“這種關系(法德內在平衡)使得西德有能力控制自己,并且愿意接受世仇國家——法國對其行使一定程度上的控制權”。[4]
第二次世界大戰造成了法德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法國在戰爭期間曾被希特勒德國占領,失去了參與歐洲和國際事務的領導權,傳統的大國地位已經喪失。戰后的法國雖然不能和戰前相比,但它畢竟是戰勝國。在政治上具有比西德更為有利的條件,比如它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占領柏林的四個成員國之一,擁有獨立的軍事力量,在美蘇關系中具有一定的獨立性。法國利用這樣的政治條件,繼續謀求在歐洲的領導權。但是,法國的經濟力量不能支撐法國對政治大國的渴求。戰爭使法國損失了大約45%的國民財富,戰爭結束時,法國的工業產值只有戰前的40%,1947年的國民生產總值還不及1910年的水平。更為嚴重的是,通貨膨脹和生活費用上漲激起廣大群眾不滿情緒,從而引發了一系列罷工事件。此后,法國經濟雖然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和發展,但遠不及西德。從70年代開始,法國和西德的經濟越來越不平衡了,尤其是在1973年經濟危機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在70年代下半期,法國的國民收入只相當于西德的75%左右,西德的經濟實力已明顯超過法國。80年代期間,歐共體中西德的經濟總量占共同體六國經濟總量的比重近40%,比法國高出50%,經濟實力和經濟競爭力無人能及。
同時,法國看到美國大力扶植聯邦西德,惟恐鄰國的崛起危及到自己在歐洲的領導地位。戰后的法國勢單力薄,無論是為了提升在冷戰格局中的地位,還是為了樹立在西歐的領導權和重振大國雄風,都需要尋求合作者,尤其是爭取與經濟上強大的西德合作。法國具有政治優勢,西德則擁有經濟資本。以西德強大的經濟補法國實力之不足,是頗為理想的結合。對法國來說,雙邊合作與多邊聯合都可以一定程度地限制西德,消除歷史由來已久的“恐德綜合癥”。還有法國為了推進西歐聯合,也需要法德合作作為政治基礎。因此,法國決心改變對西德的僵硬政策,與之和解、合作。
西德的情況與法國恰好相反。由于美國的大力扶植,西德的經濟迅速地恢復和發展,其速度明顯超過法國。戰后出現經濟發展的“奇跡”,讓西德迅速成為僅次于英國的西方經濟大國。但是,西德卻沒有法國那樣有利的政治條件。戰敗國的地位使西德在政治上沒有發言權。對西德來說,要改變形象,與西歐國家修好,消除舊嫌,減少其在發展經濟、軍事實力和提高政治地位方面的阻力,必須首先同法國和解。因為法德結仇最深,法國對西德的一舉一動最為敏感,故接受法國的聯合主張并與法國密切合作共同推動西歐聯合,有助于確立西德的政治地位,有助于安定人心,從而讓西德從容崛起而又不招致鄰國強烈反應。此外,西德處于東西對抗的第一線,單靠自身力量無法對付蘇聯。除了北大西洋聯盟,還必須以整個西歐共同體作為后盾,這是其經濟實力強大、政治影響有限的必然選擇。還有就是西德還是一個分裂的國家,使用武力實現統一是決不可能的,于是西德設想在歐洲統一中實現西德統一。“沒有—個強大統—的歐洲,而要在自由中實現德同統一,這是誰也不能自圓其說”[5]。最后是西德當時本來就完全喪失主權,接受一體化聯合,限制和轉讓一部分國家王權對西德并無大礙,相反卻有利于取得別國諒解,盡快解除對西德的單方面約束。正如W·F·漢里德和G·P·奧頓所說的那樣,聯邦西德為取得在國際和超國家組織中的平等地位而放棄了某些行動自由,并不感到困難;西德一定會從一體化中獲得比法國更多好處。
法國成為歐洲共同體無可置疑的政治領袖,而這一時期的西德雖然經濟上強大,但是戰敗國的帽子仍戴在頭上,依賴美國的核保護傘,地處冷戰的前線,沒有獨立的國防軍,國內的和平主義潮流等因素,使其只能默默無聞地做事,不在政治軍事上出頭,西德必須借重法國,依托歐洲共同體復興發展自己,爭取國際平等地位。冷戰時期法國主導政治、軍事,西德主導經濟的“互補合作聯盟”之所以能夠存在并健康向前發展,那是因為“它讓法國在歐共體中扮演顯赫地位,與此同時讓西德也進入和諧的國際社會。在美國戰略領導的保護下,法德能夠傾注全力去發展歐洲共同體”[6]。
后冷戰時代,蘇聯解體,促使法德防務合作的外部環境消失。同時隨著東、西德的統一,一個經濟實力強大、對政治和軍事訴求日益強烈的新德國出現在法國的東鄰,冷戰時期的互補合作聯盟受到空前挑戰。法國的反應是引入英國參與歐盟的防務合作,目的是制衡德國,但客觀上使歐盟的共同安全與防務支柱建設充滿更多變數,其前景更是撲朔迷離。從冷戰時期法德合作的特點可以看出,國家利益是決定合作是否有成效的關鍵因素。雙方若能放棄對相對利益的追求,合作進展就會順利,否則,就會止步不前。此規律也同樣適用于當今歐盟和其他國際社會主體的政治、經濟合作。
[1]參考Patrick McCarthy主編的論文合集France-Germany,1983-1993:the Struggle to Cooperati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3.139-160.
[2]David Garnham,ThePoliticsof European Defense Cooperation Germany,France,Britain,and American.Ballinger Publishing Company.21988.p.63.
[3]Patrick McCarthy,France-Germany,1983-1993:the Struggle to Cooperati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3.2P84.
[4]Alistair Cole,Franco-German Relations.Harlow,Essex:Person Education,2001.P.24.
[5]阿登納回憶錄(—)[M].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614-615.
[6]Alistair Cole,Franco-German Relations.Harlow,Essex:Person Education,2001.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