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婚內強奸第一案

韋貴蓮

報警

1997年10月13日，晚上7點多鐘，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紛紛回到家中休息。上海市青浦縣環城河邊上的一棟居民樓里，客廳里的一只電扇正在吱吱地轉著，送來一絲絲涼風，但仍驅不走沉悶的熱氣。王阿婆和老伴吃過飯收拾停當，剛坐在沙發上想看一會電視，突然，聽到了幾聲急促的敲門聲。

“誰呀？”

“是我，阿姨，媛媛”。

“媛媛，快進來”。

王阿婆看到沖進來的錢媛媛頭發亂蓬蓬的，眼睛像桃子一樣，聲音沙啞，面色難看，一看就知道遭受了莫大的委屈。

“那個男人欺負我，阿姨。”

“誰呀？媛媛”。阿婆一時還摸不著頭腦。“就是王衛明啊！”

錢媛媛急得面部有些扭曲，“剛才在桂花園206室，他對我動手動腳。阿姨，我該怎么辦？你幫我出出主意啊。”錢媛媛邊說邊抽泣不止。

阿婆是錢媛媛母親的妹妹，在上海是她最親近的人。錢媛媛的父母年輕時到新疆支邊，直到退休都沒有回到上海。根據照顧支邊子女的政策，錢媛媛爭取回到了上海，并在青浦安家落戶。

聽完錢媛媛的描述，王阿婆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王衛明，經常對錢媛媛拳腳相加，到如今已經離婚，居然還敢明目張膽欺負她，一定要給他點教訓看看。

“媛媛，我看只有報警，讓警察好好教育教育他，才能給他一點顏色。否則，這樣沒頭沒了的，今后的日子怎么過？”錢媛媛點點頭，同意了阿姨的提議。隨后，錢媛媛騎車到青浦縣環城派出所報案。

原來，10月13日下班后，拖著一身疲憊的錢媛媛回到暫住處。她草草吃過晚飯，想起來在10月8日這天，收到了青浦縣法院的判決書，判決她與王衛明離婚。前天，王衛明打電話給他，請她將放在桂花園206室的東西搬走，王衛明的父母和兒子要搬到桂花園206室來住。錢媛媛記得還有幾件衣服沒有拿，為了快一點擺脫王衛明，便騎車來到桂花園206室取衣服。進了房間，她見房間無人，便開始在西房間整理衣物。突然，一個人從背后緊緊地抱住她，使她絲毫動彈不得。

她掙脫往后扭頭一看，原來是王衛明。

錢媛媛掙扎著對他說：“離婚判決書都下來了，你做啥？”王衛明口出怨氣，說：“你休想在這兒太太平平住。”

“放開我。”錢媛媛叫道。

錢媛媛知道王衛明在無事生非，索性衣服也不拿了，掙脫他朝客廳走去。但是王衛明轉到門口，擋在門旁，不讓錢媛媛出去。錢媛媛左右為難，干脆放棄，回到床邊坐下來說：“王衛明，你到底要做啥，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我都自由了……”

話還沒說完，王衛明一個箭步沖上來，把錢媛媛摁在床上，一只手將錢媛媛左手戴的手表摔在地上并抓住錢媛媛的左手，另一只手拉住錢媛媛的褲子拉鏈。錢媛媛意識到王衛明要對他施暴，拼命反抗，一邊踢，一邊喊叫“救命，救命”。但是王衛明好似一只瘋狂的狼，將她的雙手反壓在身下，用力撕扯錢媛媛的內衣，并拉扯錢媛媛的頭發，使她無法動彈，對錢媛媛進行了強奸。

幾分鐘后，從被子下面傳出了錢媛媛委屈的哭聲……

立案

聽完錢媛媛的描述，公安干警意識到，這是一起強奸案件。兩名民警為錢媛媛制作筆錄，另外一組民警將王衛明傳喚到案。

此時的王衛明，酒已經醒了大半兒，不過頭有些昏沉沉的。他向公安機關供述了對錢媛媛實施強奸的過程。

“10月13日晚上，我在父親家吃過飯，其間喝了一瓶黃酒。多天沒有見到阿哥，想到阿哥家里去。但是路上改變了主意，想到桂花園206室去看看。我來到桂花園206室，用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將西房間亮著燈，錢媛媛在里面整理衣服。我看到她有一點沖動，從就后面抱住了她。她對我講，‘你做啥，離婚判決書都下來了，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她犟著要出去，但是我不讓她出門，之后就把她強奸了。”王衛明還談到了將錢媛媛內衣的紐扣扯下來了一顆，還用嘴巴咬傷了錢媛媛的胸部。

這些細節，錢媛媛出于羞澀，并沒有向公安機關陳述。公安機關對現場進行了勘察，發現了床上有女士長褲拉鏈環，地上有一顆內衣紐扣。民警還陪同錢媛媛到醫院做了檢查，對錢媛媛胸口的咬痕拍照固定。

凌晨3時，犯罪嫌疑人王衛明涉嫌強奸罪被刑事拘留。

調查

1997年10月15日，青浦縣公安分局以犯罪嫌疑人王衛明涉嫌強奸罪報送青浦縣檢察院審查批準逮捕。

批捕科檢察干警魏志宏、趙頌祖檢察官接到案件后，非常慎重。在對王衛明依法提審后，還走訪相關人員，進行深入的調查，進一步了解案件背后的原因。

原來，1992年11月，王衛明經人介紹認識了錢媛媛，并以男女朋友之名開始交往。1993年1月，兩人在親友的祝福和美好的憧憬中步入婚姻殿堂。婚后不久，1994年4 月，誕下一子。柴米油鹽醬醋淹沒了二人當初戀愛時的激情，婚后生活平淡無奇，婚前的性格互補在婚后變成了性格不合，夫妻感情越來越淡。

王衛明原來在一家工廠開鏟車，經常加班加點，工作熱情逐漸減弱，他與錢媛媛商議考取駕照之后調換工作。但是苦于沒有資金，錢媛媛出面向自己的父母借款1萬元。王衛明好不容易取得了駕照，一時找不到工作，常常賦閑在家。越閑越懶，懶惰像毒蛇一樣慢慢纏上了王衛明，他還沾染上了賭博的惡習。為此，小兩口經常拌嘴，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據錢媛媛陳述，兒子應該到保健所打疫苗，天空下著雨，空氣冷颼颼的。錢媛媛怕孩子感冒，想讓王衛明開車帶孩子打針，但是王衛明正在與人搓麻將，聲稱沒有工夫帶孩子。當時，錢媛媛怒氣不打一處來，當場怒罵了王衛明。王衛明感到顏面丟盡，回到家向錢媛媛提出了離婚的要求。

夫妻之間一旦“離婚”提出口，很容易變成口頭禪。越吵越兇，越來越厲害，到了1997年一二月份，王衛明將兒子送到父母那里，他本人也經常不回家，王衛明還將自己和孩子的衣物也搬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里，夫妻二人開始了分居生活。

1997年6月，王衛明以夫妻感情不和為由向青浦縣法院提出離婚的訴訟請求。錢媛媛出庭應訴，稱他們夫妻二人因王衛明學習駕照及拆遷分配新房裝修等原因，共向錢媛媛的父母借款4萬多元，加上分配的新房產權證尚未辦妥，因此不同意離婚。8月，青浦縣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對王衛明的離婚請求不予支持。

在法院還沒有作出不予離婚判決前幾天的一個夜里，錢媛媛已經睡下。正在迷迷糊糊之際，感覺有人從窗戶里鉆進來。

錢媛媛大喊：“誰？”

誰知王衛明非常鎮定，答話：“我同門衛講好的，你叫也沒用的。保安在樓下。”他在床上摁住了錢媛媛。

錢媛媛問他：“你都提出離婚了，你還做啥？”

王衛明說：“還沒有離婚，你還是我的女人。”說完，王衛明強行與錢媛媛發生了性關系。過程中，王衛明還對錢媛媛施暴，將錢媛媛的腰打傷。第二天，錢媛媛將頭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如實向主審法官做了匯報，法官記錄在案。

在8月份的一天，青浦縣法院的法官上門清點桂花園206室的財產，王衛明當著法官的面打了錢媛媛。王衛明被法官口頭訓誡。

不批準逮捕

在青浦縣檢察院批捕科，正在進行激烈的討論。一方意見認為，本案不構成強奸罪，理由是丈夫不能成為強奸罪的主體。從婚姻法的角度看，合法的夫妻關系受到法律保護，雙方均有與對方過性生活的權利和義務，丈夫強奸妻子雖違背婦女意志，但并不違法，屬于道德調整范疇。從刑法的角度，強奸罪的本質特征是非法的性關系，而婚內性關系是合法的。刑法對強奸罪的犯罪主體雖未敘明，但從法理上理解應當排除具有合法婚姻關系的男子，丈夫強奸妻子不屬于刑法調整范疇。本案盡管夫妻之間已經被判處離婚，但是還在上訴期內，離婚判決尚未生效，兩人還是夫妻關系。

另一方則認為，丈夫可以構成強奸罪的主體，因為，我國刑法規定的強奸罪的犯罪主體是一般主體，并未將丈夫排除在外。再者，夫妻間的權利義務是建立在自愿平等的基礎上。合法的性關系應以雙方自愿為基礎，丈夫應尊重妻子的性權利，而不應采取暴力、虐待等非法手段來獲取。同時，本案屬于非正常婚姻關系的婚內強奸，夫妻雙方已經分居一年有余，且處在法院已經宣告解除婚姻判決尚未生效的特殊階段，在此階段應免除夫妻間的同居義務。

鑒于法律規定較為粗糙，理論爭議較大，根據刑法第三條規定的疑案從無的處理，批捕科做出了不予批捕的決定。

1997年10月27日，青浦縣檢察院對犯罪嫌疑人王衛明作出不予批準逮捕決定。當日，王衛明被變更強制措施為取保候審。

10月29日 ，青浦縣公安分局認為，犯罪嫌疑人王衛明與錢媛媛夫妻關系已經破裂，且違背了錢媛媛的意愿，整個過程清楚證據確鑿，符合強奸罪的規定，對縣檢察院不予批捕的決定要求復議。青浦縣檢察院審查后，于11月6日作出維持不批準逮捕決定。 當日，青浦縣公安分局向上海市檢察院提請復核。

12月3日，上海市檢察院審查后認為，王衛明在先后兩次提出與妻子錢媛媛離婚訴訟請求并已分居，在法院作出準予離婚判決尚未正式生效的特殊階段，王衛明采取暴力手段，強行對錢媛媛實施性行為，事后錢媛媛報案，其違背了婦女意志及侵害了婦女的合法權益，應以強奸罪認定。鑒于本案的實際情況，對犯罪嫌疑人王衛明沒有逮捕必要，維持青浦縣檢察院不批準逮捕決定，可由青浦縣檢察院向縣法院直接提起公訴。

起訴

這個案件可是一個燙手山芋。陳為明檢察官當時擔任公訴科科長，決定親自啃下這個硬骨頭。當時婚內強奸國內尚無一起，法院又可能判無罪。但陳為明認真剖析案件后認為，法院一審離婚判決雖然沒有生效，但兩人已不具備正常的夫妻關系，在此情況下，王衛明強行與錢媛媛發生性關系，其行為已構成強奸罪，且被害人強烈要求對王衛明作出處理。

本案事實和證據都沒有問題，關鍵點在于如何從法理上尋找支撐。順著這個思路，在資料查找方面確實遇到障礙，家里和單位沒有安裝互聯網，陳為明就到圖書館和上海政法學院借閱了20多本法律方面的書籍，并將“家”臨時搬到辦公室。經過十幾天的潛心研究，陳為明終于查找到英國關于婚內分居期間實施強奸的理論及判例，激動得睡不著覺。

案件起訴到法院后，法官打電話過來說：“陳為明，你要修改法律啊？”

“這個案子，我就是要沖一沖。”陳為明底氣十足地說。

1998年3月20日，青浦縣檢察院向縣法院提起公訴。4月17日上午9點，該案在縣法院開庭審理。

當法官問起訴書指控是不是事實時，被告人王衛明聲稱，指控不是事實，第一次訊問時遭到偵查人員的刑訊逼供，直到現在還頭暈，以后幾次的交代都是按照第一次交代講的 ；錢媛媛是自愿的，配合的。

辯護人認為，一是被告人采用暴力的證據不足，二是根據法律規定丈夫不能成為強奸罪的主體，認定被害人有罪的社會效果不好，請求法庭判處被告人無罪。

對于被告人的翻供和辯護人的辯護意見，公訴人早就做好了充分準備，在法庭上展開激烈辯論。

公訴人認為被告人翻供理由不能成立。公訴人曾向公安機關調查，王衛明遭到刑訊逼供的說法完全系無中生有，被告人先后三次向公安機關、兩次向檢察院批捕部門供述其實施了強奸被害人的行為，這些證據的取得都是合法有效的。查閱了被告人的多次供述，在違背婦女意志、采用暴力這方面的內容基本是一致的，也不存在被告人辯稱的“以后的交代按照第一次交代”這種情況。

公訴人認為被告人翻供內容也不能成立。被告人翻供前的多次交代中有關暴力和被害人反抗方面與其他證據相吻合。例如，將被害人摁倒在床，抓住被害人的雙手，被害人不愿發生關系說“判決書都下來了”、用腳亂蹬進行反抗等，都與被害人陳述相一致。被告人強行剝掉被害人的衣褲、拉掉內衣等還與勘驗筆錄一致，被告人用嘴咬被害人的胸部還有驗傷記錄、病歷卡照片等證據證實。

關于本案的性質，公訴人認為，本案是一起特殊的強奸案，特殊之處在于被告人與被害人當時還處于夫妻關系存續期間，因此檢察機關將被告人交付法庭審判非常慎重。本院之所以認定被告人犯有強奸罪，一是從法律規定來看，丈夫可以成為強奸罪的主體。法律并未將丈夫排斥在強奸罪的主體之外，凡是具有刑事責任的男性，均可成為強奸罪的主體。二是從被告人的行為看，違背婦女意志，暴力手段明顯，被害人留下傷痕等，符合采取暴力、脅迫手段的客觀行為特征。三是從案發來看，被害人當天就報案，態度十分堅決，要求司法機關對被告人依法處理。

公訴人還重點從兩人婚姻狀況來分析被告人違背婦女意志的主觀故意，從當時婚姻關系看，被告人與被害人分居一年有余，雙方互不履行權利義務，且法院已經做出離婚判決并送達判決書后的特殊階段，夫妻關系只存在形式上的空殼，而被告人也將婚姻視為死亡的婚姻，離婚訴訟是被告人提出的，而且兩次一再提出，被告人在訴狀中稱，“現夫妻感情已經破裂，互不來往，視為敵人，我隨時要與錢媛媛拼命”。訴訟期間判決之前，被告人當著法官的面要毆打被害人，可見，在被告人眼中 ，確無夫妻感情可言，更何況，在法院宣告解除婚姻，雖然該判決書尚未生效，但被告人對簽收了判決書后他可不可以強行奸污被害人應當有所了解。正如，他曾供述，在10月13日他強奸被害人之前，被害人不愿就范，說“離婚判決都下來了，你我就自由了”，對這句話的理解是，“我和錢媛媛都不屬于對方，錢媛媛認為她沒有義務滿足我的要求”。

公訴人建議法庭對被告人判處3-5年有期徒刑。

判決

為慎重起見，青浦縣法院決定將該案提請上級院批復。經過層層請示，最終最高人民法院下達批復。歷時一年六個月，1999年12月21日，青浦縣法院對本案作出宣判。法院認為，被告人王衛明主動起訴，請求法院判決解除與錢媛媛的婚姻關系，法院一審判決準予離婚后，雙方對此均無異議，兩人均已不具備正常的夫妻關系，在此情況下，被告人王衛明違背婦女意志，采用暴力手段，強行與錢媛媛發生性關系，其行為已構成強奸罪，應依法懲處。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王衛明的犯罪罪名成立，以強奸罪判處被告人王衛明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一審宣判后，王衛明服判，未上訴。

編輯：鄭賓 393758162@qq.com

在現實生活中，強奸犯往往會受到社會的強烈指責和法律的嚴厲制裁，但夫妻關系存續期間，尤其在夫妻分居、提起離婚訴訟等非正常階段，丈夫強行與妻子發生性關系的行為，算不算犯罪？

1997年10月，婚內強奸案“始作俑者”王衛明與被害人錢媛媛在離婚訴訟期間，采用暴力手段，強行與錢媛媛發生性關系，錢媛媛告發。1999年12月，王衛明以強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這是上海判決的國內首例婚內強奸案，該案也成為類似案件審判的重要參考依據。至今，網上關于婚內強奸的百度詞條和法律研究論文多數引用的都是1999年12月青浦縣（2000年青浦縣撤縣建區）法院對王衛明強奸案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