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前人質疑文化全球化范式中的單向全球化觀點的基礎上,本文提出了文化何以從“邊緣”向“中心”流動的問題。通過借鑒美國社會學家墨頓的“本土人”和“普世者”的范式,文章提出了“消費本土性”與“消費普世性”的分析性概念,并揭示了消費本土性的流動過程所導致的文化隨遷的后果。消費本土性(本土化飲食偏好與飲食文化)伴隨勞動者從“邊緣”向“中心”的遷移過程,就是他者文化向“中心”遷移的過程。文章對這一文化隨遷現象的機制和途徑進行了分析,并剖析了內部消費市場在文化隨遷中的作用。
收稿日期:2015-07-15
作者簡介:王 寧(1960—),男,博士,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消費社會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產業升級背景下高新技術人才流動規律與城市人才競爭優勢研究”(批準號: 14ASH012)的階段性成果。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145[2015]10-0027-08
一、問題的緣起
在文化全球化的文獻中,存在一個緘默的共識:文化往往是從“中心”向“邊緣”擴散的,這一源于“中心”的文化向“邊緣”擴散,導致“邊緣”的文化的弱化。例如,來自發達國家的文化尤其是消費文化(如好萊塢電影、可口可樂、麥當勞、肯德基、星巴克、耐克鞋、牛仔褲等)向發展中國家的擴散,引起發展中國家居民的熱捧,并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對發展中國家的民族文化認同的沖擊 ①。盡管一些學者否認文化全球化是一個文化同質化過程,并以“全球本地化”來描述文化全球化的實際情形 ②,但在現有的文獻中,文化全球化依然呈現出一種單向擴散的過程:文化往往是從“中心”的“高地”單向地流向“邊緣”的“低洼地”。
這一單向的文化全球化立場開始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 ③。以飲食為例,“邊緣”的飲食文化不但向其他“邊緣”區域擴散,而且也在向“中心”擴散 ④。很顯然,文化全球化是一個雙向的過程,而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只要存在國際分工或區域分工,就必然存在雙向的文化交流,盡管這種雙向交流是不對稱的 ⑤。雖然一些學者意識到文化從“邊緣”向“中心”的流動,但“邊緣”地區的文化究竟是如何向“中心”地區流動的,在理論上并沒有得到有效解決。本文的目的,是試圖為這個問題的解答提供一個分析視角。
如果說,文化從“中心”向“邊緣”的擴散是一個高度組織化、理性規劃和自覺化的過程,體現了組織化的權力,那么,文化從“邊緣”向“中心”的擴散過程,則是一個關系化的、試探性的、自發的過程,體現的是關系化的權力。前者體現了現代性的力量,后者則體現了傳統的力量。很顯然,要解釋文化從“邊緣”向“中心”的擴散,不能套用文化全球化中的現成理論,包括世界系統理論 ⑥、跨國公司的意識形態支配理論 ⑦、國際示范效應理論 ⑧、麥當勞化理論 ⑨等,而是要另辟蹊徑。本文試圖從勞動力遷移過程中的文化隨遷現象來解釋遷移目的地中的內部消費市場興起的社會機制,并揭示內部消費市場與文化隨遷的關系。
本文的主體內容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介紹美國社會學家墨頓所提出的“本土人”與“普世人”的分析性概念,在此基礎上,本文提出“消費本土性”和“消費普世性”的概念,并從消費本土性的流動中,引申出“文化隨遷”的概念。第二部分分析文化隨遷與勞動力流動的關系。第三部分探討內部消費市場形成的社會—文化機制,以及內部市場向外部消費市場轉換的過程。
二、分析性概念:消費本土性、消費普世性與文化隨遷
文化隨遷指的是勞動力遷移過程中的衍生現象,即伴隨勞動力遷移而發生的以勞動者所習慣的本土飲食文化為主要載體的文化攜帶現象。文化隨遷的概念蘊含在“消費本土性”和“消費普世性”的關系中。而“消費本土性”和“消費普世性”的概念是建立在墨頓的“本土人”與“普世人”的概念模型基礎上的。因此,要界定什么是“文化隨遷”,必須先從墨頓的“本土人”和“普世人”概念講起。
墨頓基于對美國小鎮Rovere的86位受訪者的訪談,提出了人際影響中的兩種不同的模式:“本土人”(locals)與“普世者”(cosmopolitans) ①。他們都是在當地社區有影響力的人物,但影響的模式不同。劃分“本土人”影響者與“普世者”影響者的標準,在于空間取向(orientation)。本土人往往出生在Rovere或附近的地方,并在此居住了很長時間,他對Rovere有很深的依戀情感,不愿意從鎮里搬出去。他的興趣只集中在本地社區,他的世界就是Rovere。他很少騰出精力去想更大的社會的事務,他只關注本地問題,而不關心國家或國際的形勢。相反,普世者除了對Rovere有興趣,也關注Rovere以外的世界,并把自己看作是更大世界的內在組成成員。他居住在Rovere,但生活在更大的社會里。由于他不是土生土長的居民,此前有不少在其他地方居留的經歷,因此,他具有更大的流動性,可以隨時準備離開Rovere。他對Rovere的依戀情感弱于本土人。
在人際交往上,本土人希望盡可能多地認識當地人。對他來說,“認識了多少人”顯得很重要。與之相對,普世者對認識很多人不感興趣。他們在結交朋友和相識的時候,更具有選擇性。他們側重是否與朋友“談得來”或“話語投機”的重要性。如果本地影響者側重熟人的多多益善,那么,普世者則側重朋友的質量:重要的不是認識多少人,而是結識了哪一種人。本地影響者尋求進入多重人際關系網絡,而普世者則明顯地限定了人際關系的范圍。
在人際影響的渠道上,由于本土人基本上都是在鎮里長大的,他在當地有很多的人際關系。因此,本土人的影響依賴于他的廣泛的人際關系網絡。換言之,他的影響不是依賴于他們知道什么,而是依賴于他們認識誰。與之不同,普世者是社區中的新來者,他無法也不能利用人際關系網作為施展對他人影響力的主要手段。他通常是憑借其與生意或專業相聯系的聲望和技能而來到新社區,并據此在當地獲得影響力。個人關系網更多地屬于他影響力的一個產品,而不是他影響力的工具。簡單地說,本土人的影響力源于他對本地關系網絡的細致了解。而普世者的影響力則來源于他的知識。與此相聯系,本土人是多形態影響者,因為他在不同的領域都建立了人際關系網絡。而普世者是單一形態影響者,因為他只憑借他的專業知識在有限的領域發揮人際影響力。
這種空間取向決定了本土人和普世者在媒體閱讀習慣上的不同。以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新聞報道的關注模式為例,本土人只關注戰爭對Rovere的經濟的影響,而普世者則關注戰爭對國家經濟和世界貿易的影響。本土人閱讀報紙時往往只限定在有關本地的內容,而普世者則閱讀有關本地以外的世界的內容。普世者喜歡閱讀新聞雜志,如《時代周刊》,本土人則不大喜歡閱讀新聞雜志 ②。
墨頓對“本土人”和“普世者”的上述描述,揭示了兩種不同的人際影響力模型。雖然他沒有提到消費模式,但從他的論述中,依然可以看出這兩種類型的人的文化消費取向上的差異。可以說,本土人的文化消費取向是本土性的,而普世者的文化消費取向是超越本土性的。墨頓的“本土人與普世者”分析性概念在古爾德勒那里得到進一步發展 ③。但后者是從個人與公司的關系來討論本土人與普世者的區分,沒有涉及消費問題。
漢勒茲在討論普世者的時候,進一步指出,普世者與本土人的區分,不但在于空間取向,而且在于能力差異。要對文化差異和他者持開放態度,取決于自身是否有能力來接觸、欣賞和采納異文化。他進一步分析了普世者與本土人和流動的關系。普世者樂于在世界各國流動,因為這為他們接觸、欣賞和采納異文化元素提供了機會。但是,盡管普世者具有更大的流動性,但流動者未必是普世者 ④。例如,旅游者雖然在流動,但他們卻不是普世者。他們在流動的過程中,需要目的地或旅行社為他們提供“家”的條件(如酒店和家鄉的飲食)。因此,許多旅游者即使在旅行,也沒有離開家,他們在內心里其實依然是(家鄉)本土人。本土人的流動,需要借助“家”的因素來為自己提供心理庇護。他借用Paul Theroux ⑤的話說,許多人旅行為的是“家加上其他”(home plus)——西班牙是家加上陽光,印度是家加上仆人,非洲是家加上大象和獅子,等等。在這里,漢勒茲提出了“流動的本土人”的觀念。本土人在流動的時候,需要把“家”的因素帶出去 ①。而“家”的因素包括消費的因素,尤其是飲食文化。可見,他所提出的“家加上其他”的比喻隱含了“文化隨遷”的想法。與這種流動的本土人不同,普世者是一種樂意在消費領域體驗不同國家的產品和服務的人 ②。他在消費領域體現出“文化雜食性” ③。
消費普世性與消費本土性成為兩個理想類型。消費普世性是普世者的消費取向,他們具有與異文化打交道并欣賞和采納異地他鄉的消費生活方式的意愿和能力。與之相對,消費本土性則是本土人的消費取向。他形成了對于家鄉的消費生活方式和家鄉的本土性消費品的依戀和偏好,而且這種依賴和偏好身體化了。這種身體化了的偏好導致他對異地他鄉的不同的消費生活方式和消費品的排斥。因此,這種對異地他鄉的消費生活方式和消費品的排斥,不但導致他向異文化目的地的流動性的降低,而且,當他不得不流動的時候,往往必須把家鄉的消費生活方式及其載體也一起帶上。這種伴隨流動性而產生的攜帶家鄉的生活方式載體的現象,就是文化隨遷,即家鄉文化伴隨著人們的遷移而遷移。
很顯然,從理想類型的角度看,文化隨遷是本土人在流動過程中所導致的結果。普世者是不需要文化隨遷的,因為他具有接觸、欣賞和采納異地他鄉的消費生活方式和消費品的能力。本土人作為勞動力發生遷移,是為了攫取移出地和移入地之間的收入差價,但由于他是本土人,難于適應異文化圈目的地的消費生活方式,因此,不得不攜帶家鄉的消費生活方式及其元素(本土化消費品)。正如漢勒茲在描述勞工移民時所說的:被外國文化所包圍,他或許試圖與它保持距離,并保衛他自己的文化。對大部分普通勞工移民來說,在理想的意義上,遷移就是家加上更高的收入;卷入另外一種文化常常不是一種附加福利,而是一種必要成本。一個替代的家就在同胞的幫助下建立起來。在同胞的圈子中他感到最舒適。 ④
在這里,“家”的含義不但指住所,而且主要指來自家鄉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消費生活方式的元素及其空間。在更一般的意義上,他所說的“家”就是家鄉的文化,包括家鄉的飲食文化。因此,勞工向異文化目的地遷移,不但是勞動力的跨境遷移,而且也是其家鄉文化的跨境遷移。正是家鄉文化伴隨著勞工的跨境遷移,使得“跨本地社區”(translocal communities) ⑤得以建立和維系。
三、勞動力流動與文化隨遷需求
從勞動經濟學的角度看,勞動力遷移的主體是經濟人。但從社會學的角度,勞動力遷移的主體不但是經濟人,而且是社會人(關系人)和文化人。因此,勞動力遷移過程就涉及人身上的三種角色的關系:經濟人、社會人(關系人)和文化人。經濟人追求效用的最大化或經濟機會的最大化。移出地和移入地的經濟差異,是促使經濟人角色發揮作用的最主要的條件。但是,經濟人角色受到社會人(關系人)角色和文化人角色的雙重牽制。一方面,勞動力的遷移作為經濟人的理性決策,受到其具體的社會關系的約束 ⑥。人們與工作地的社會關系越協調和匹配,這種具體的社會關系就越難以割舍,人們就越難以離職而受聘他處 ⑦。另一方面,勞動力的遷移也受到移出地的文化的約束。人們越是依戀移出地的文化,該文化對勞動力的遷移的約束就越大。相應地,勞動力遷移所引起的心理代價也越大。
為了減少勞動力遷移所引起的心理代價,勞動力遷移往往伴隨著關系遷移和文化遷移。前者指的是家屬和親屬關系網因某一勞動力的遷移而相應遷移的現象。后者指文化習慣以及滿足文化習慣所需要的物質元素伴隨某一勞動力遷移而遷移的現象。關于關系隨遷,已有大量研究。相比之下,文化隨遷的研究更多地停留于經驗描述,理論分析較為薄弱。因此,在接下來的部分,本文從理論層面對勞動力遷移中的文化隨遷進行探索性分析。
文化隨遷之所以會發生,主要是因為文化慣習往往是一種身體化的慣習 ①。由這種身體化慣習所支配的需要,不但是一種心理上的需要,而且是一種物質化和身體化的需要。如果說心理上的需要是彈性的,那么,物質化和身體化的需要往往是剛性的。以飲食為例,一旦人們在幼年和青少年時期的社會化過程形成了某種飲食偏好,這種偏好往往較難改變,并常常會持續很長時間。
如果勞動者在家鄉就業,那么,他的消費慣習(文化慣習)與消費場域是匹配的。但是,一旦勞動力發生了遷移,來到異文化目的地,那么,他的一部分消費慣習與消費場域(主要是遷移目的地的消費供給市場)就發生了脫節。由于勞動者由其消費慣習所支配的消費需要無法在脫節的消費場域得到滿足,他難免會產生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為了減少消費慣習與消費場域的脫節所造成的不適,勞動者在遷移過程中,會從兩個方面來緩解這一不適。一方面,他在遷移過程中往往會攜帶自己最難以割舍,同時遷移目的地又無法提供的消費生活方式元素(本土化消費品)。另一方面,勞動者到了遷移目的地以后,從遷移目的地的主流市場采購原料,自己用家鄉的方式來加工制作,從而做出自己所喜愛的家鄉食品(本土化消費品)。前者屬于實體性文化隨遷,后者屬于編碼型文化隨遷(文化制作方式相當于編碼)。例如,人們在遷移過程中攜帶家鄉的“老干媽”辣醬,就是實體性文化隨遷。人們到了目的地后,自己采購原料制作“老干媽”辣醬,就是編碼型文化隨遷。
文化隨遷需求的高低是因人而已的。不同的勞動者,因其文化適應力不同,對于文化隨遷的需求也不同。勞動者對異文化的適應力越低,其文化隨遷的需求就越高。反過來,勞動者對異文化的適應力越高,其文化隨遷的需求就相對越低。那么,哪些因素影響了勞動力的文化適應力呢?第一,一般來說,年齡越低,意味著文化可塑性越強,文化適應力越強,因為其社會化過程還沒有完成,慣習還沒有固化,更容易適應新環境中的異文化。第二,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異文化圈中的流動經歷越多,意味著文化適應力越強,因為其在社會化期間接觸的不是單一或同質文化,而是多元和異質文化,從而獲得了更多的消費普世性,因此,當其遷移的時候,文化隨遷的需求就相對較低。第三,那些具有異地就讀經歷的中專、大專和大學畢業生,其異地就讀的過程就是一個文化再社會化的過程。如果他們在就讀地或附近就業,其異地就讀經歷等于讓他們提早適應了當地文化。因此,他們的文化隨遷的需求也相對較低。
文化隨遷的需求也隨著遷移周期的演進而發生變化。勞動力越是處于向異文化圈目的地遷移的早期,文化隨遷的需求越高。隨著遷移之后在目的地居住的時間越來越長,遷移者會逐漸地從少到多地適應目的地的主流文化,因此,遷移者在異文化圈目的地的居住時間越長,遷移者的文化隨遷的需求會相對越低。就代與代的關系來說,第一代遷移者的文化隨遷需求最高,因為他們面臨著文化斷裂的狀況,需要借助文化隨遷來緩沖。跟隨父輩而遷移的第二代由于年齡較小,依然處于社會化過程中的成長期,可塑性強,因此,更能適應目的地的主流文化,其文化隨遷需求相比父輩顯得更低。對于那些在遷移目的地出生和成長的新一代,其主要問題不是文化隨遷的問題,而是對父輩的族群文化的繼承問題。
文化隨遷的需求也因家鄉文化類型的不同而不同。一般來說,文化越是神圣,就越具有韌性和不可改變性,因此,攜帶這種文化的人,就越難以被同化到異文化中去,其文化適應力也就越低,相應地,文化隨遷的要求就越高。宗教文化就是這樣。與宗教相聯系的各種飲食禁忌(如穆斯林的飲食禁忌)就構成其信徒在遷移中的約束,因此,這些信徒的文化隨遷的要求就相對更高。反過來,文化越是世俗就越具有彈性,因而也就越容易因應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世俗文化的動態變化也體現為對異文化的各種因素的吸納,從而導致自身與其他文化的相同性在增加,相異性在減少。因此,相比來自宗教文化圈的勞動力,來自世俗文化圈的勞動者在遷移中文化適應力相對高些,對文化隨遷的需求相對低些。
文化隨遷的需求還取決于移出地與移入地的文化同質程度。移出地與移入地越是屬于同質文化圈,勞動者遷移的文化隨遷的需求就越低。反過來,移出地文化與移入地文化越是屬于異質性的,勞動者遷移過程中的文化隨遷的需求就越高。以飲食文化為例,從四川遷移到湖南,乃是在相同的飲食文化圈內遷移,因為兩地居民都喜歡吃辣,雖然辣的特征略有不同。但是,從湖南到廣東遷移,乃是從食辣文化圈遷移到不食辣的文化圈。因此,在從四川到湖南的遷移中,飲食文化隨遷的要求相對較低;而從湖南到廣東的遷移中,飲食文化隨遷需求相對較高。
文化隨遷需求也跟遷移目的地的復雜度有關。遷移目的地文化的復雜度越高,意味著當地的文化越是多元,或多元文化的融合和混雜,因此,從外地遷入的勞動者也就越有可能獲得與移出地的消費生活方式相匹配的元素或空間。相應地,外地勞動者在遷入的過程中,對文化隨遷的需求就相對越低。反過來,異文化目的地的文化的復雜度越低,當地的文化就越是單一或單純,這就意味著從異文化圈來的勞動者,越難以在移入地找到與移出地的消費生活方式相匹配的元素和空間。相應地,來自異文化圈的勞動者在遷入的過程中,對文化隨遷的需求就相對越高。例如,紐約和舊金山是典型的文化復雜度較高的城市,因此,來自中國的移民到了紐約或舊金山后,很容易在兩地的中國城里買到與家鄉相同的飲食生活方式元素,因此,中國移民文化隨遷的需求就可以降低。但是,中國移民到了美國那些白人聚集的小鎮,由于其文化復雜度較低,文化比較單一,難以在當地買到與家鄉消費生活方式相同的元素,他們的文化隨遷的需求就會更高。
四、文化隨遷的市場化:從內部消費市場到外部消費市場
文化隨遷是有成本的,這引出了文化隨遷過程中的成本負擔問題。如果文化隨遷成本是個人可以負擔的,那么,文化隨遷可以采取個體的方式。這種個體化的文化隨遷,就是漢勒茲所說的“文化行李”(cultural baggage) ①。但是,如果文化隨遷成本超出了個人負擔的能力范圍,那么,文化隨遷就必須借助族群、政府或市場的力量。例如,穆斯林來到漢族地區,他們可以以個體的方式自己攜帶清真牛肉干,但他們卻無法憑借個體的力量提供清真寺。
事實上,在飲食領域,僅僅依靠個人或家庭的力量,文化隨遷則面臨著是否可持續的問題。通過實體型的文化隨遷所帶來的本土化物品會有一個很快耗盡的問題,同時,飲食文化實體(如家鄉本土性食品)也有一個保質期的問題。編碼型的文化隨遷則面臨著是否可以在遷移目的地持續獲得家鄉特殊的原材料的問題。因此,文化隨遷問題的解決,還必須借助族裔社區的力量。具有同質文化背景的相同族群成員在遷移目的地的聚居,不但讓族群成員彼此獲得一種族群歸屬、社會支持和文化呵護,而且更主要的是形成一個內部消費市場 ②。所謂內部消費市場,指的是內部消費需求市場和內部消費供給市場的結合。文化隨遷要得以可持續,需要憑借市場供給的力量。由于憑借市場力量所供給的飲食消費品往往只為同族群的成員所消費,它構成族群的內部需求市場。本土性的家鄉飲食消費品的內部消費供給市場得以形成,取決于有足夠的人數所構成的本土性消費品需求市場。正因為如此,勞動力遷移到一個異文化目的地以后,往往選擇相同族群成員聚居的方式,即“移民聚居地”(immigrant enclaves)或“族裔聚居地”(ethnic enclaves)的方式 ③,這不但是為了彼此照應,而且有助于內部消費市場的形成。于是,族群勞動力聚居與內部消費市場形成螺旋式上升的良性互動關系。一方面,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聚居在一起,促成了內部消費市場的形成。另一方面,內部消費市場的存在,吸引了更多的相同族群勞動力移入。后者進一步擴大了內部消費市場,而擴大了的內部消費市場可以進一步吸引更多的相同族群勞動力的到來 ④。
內部消費市場的形成是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因素互動的結果。首先,內部消費市場是一種經濟現象,它以更為高效的方式,替代了個體化的文化隨遷(即“文化行李”),使得文化隨遷獲得了市場制度的支持,從而變得可持續。其次,內部消費市場是一種社會現象。只有存在一個足夠人口規模的族裔社區,才足以形成可盈利的(家鄉)本土化的消費品供給市場。在此意義上,遷移目的地的內部消費市場的形成,取決于最低限度的相同族群人口的聚集度。而內部消費市場的形成,有助于相同族群人口的擴大,后者則進一步促使內部消費市場的擴大。內部消費市場與族群社區的發展形成相互促進的關系。第三,內部消費市場是一種文化現象。它是一種有文化邊界的市場,只為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成員提供家鄉本土化的消費品和服務。內部消費需求市場,是由具有相同的文化慣習的消費者所組成的。而內部消費供給市場是為這些具有相同文化慣習的消費者所準備的,它為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成員提供了族群消費基地 ①,并構成這些族群遷移者融入目的地主流文化的一個文化緩沖帶 ②。在某種意義上,內部消費市場實際上乃是漢勒茲所說的“文化—震撼預防產業”(the culture-shock prevention industry) ③。因此,內部消費市場不是純粹的經濟現象,而是經濟、社會(族群)和文化三種力量相互交織的產物。內部消費市場作為一種經濟現象,嵌入在族裔社區與族群文化的背景中。
遷移目的地中的來自異文化圈的族群內部消費市場的形成,等于在異文化目的地中契入了外來文化。如果目的地對此采取默認或接受的態度,那么,久而久之,當地的文化復雜度提高,因為越來越多的各種來自異文化圈的族群文化在當地獲得了生存空間,并逐步被整合到當地的多元文化體系中去。美國的舊金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這種借助族群聚居和內部消費市場而形成的文化隨遷,也導致遷移目的地居民的變化。他們經歷了對來到他們中間的他者文化的態度變遷。就遷移目的地居民來說,對于外來異文化的契入,一開始,或許有人會敵視,有人會詫異,有人會不適應,但逐漸地,他們慢慢變得適應,并默認或接受他者文化的存在,再到后來,他們甚至把各種多元的文化當作是目的地文化的特色或優勢,并嘗試接觸甚至吸納各種族群的文化,尤其是飲食文化。對于那些一出生就面臨多元族群文化包圍的目的地主流社會的居民來說,對文化多元性的接受,成為他們的社會化過程的一個結果。因此,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演變,目的地居民也逐漸成為族群內部消費市場的消費者。伴隨著目的地居民對來到他們中間的他者文化的態度的變遷,族群的內部消費市場逐漸轉變為外部消費市場。在這種市場中,遷移目的地的主流社會居民成為主要的消費者 ④。
例如,在英國,中國餐館由內部消費市場逐步轉變成外部消費市場。在此基礎上,華人還開設了專門為英國居民所消費的中餐外賣店(take-away)。這一類的中餐外賣店就是典型的外部消費市場。于是,在英國的華人經濟中,中餐外賣店是外部消費市場,中餐館是內部消費市場和外部消費市場的混合,而食品雜貨店則是內部消費市場,它為華人餐館、中餐外賣店和華人提供各種本土性的食品原材料和制成品,并以華人為其主要的消費者或購買者。同樣,英國的印度裔、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的咖喱食品,也從移居英國的印度裔、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的內部消費市場變成了外部消費市場。在英國,咖喱食品外賣店的數量超過了英國傳統的炸魚與炸土豆條(fish&chips)外賣店的數量 ⑤。
從內部消費市場向外部消費市場的轉變,體現了遷移目的地社會—文化的變化。其中的一個變化,就是伴隨經濟全球化而來的文化全球化。經濟全球化不但意味著商品、技術、資金和信息在全球范圍內的流動,而且也意味著不同膚色、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口的流動。這些流動均是雙向的,既有從“中心”向“邊緣”的流動,也有“邊緣”向“中心”的流動。就后者來說,隨著發展中國家和地區(“邊緣”)的勞動力人口遷移到發達國家(“中心”),必然意味著“他者”文化從“邊緣”向“中心”的流動。這一流動,不但是來自“邊緣”的他者適應遷移目的地社會的必經步驟,而且也構成“中心”的主流社會的一個挑戰:他們也必須適應來到他們中間的他者文化。既然一個目的地社會要接納他者,那么,該目的地的主流社會同樣必須接納他者所攜帶的文化,即使這一文化與目的地的主流文化不那么合拍。于是,在“中心”區域,許多遷移目的地的文化變得越來越多元,對他者的異文化的態度也越來越寬容和包容。同時,“中心”區域所興起的消費主義文化,也把他者的飲食文化納入了消費的范圍。正因為如此,外來遷移者所攜帶的族群飲食文化,成為這些遷移者與遷移目的地主流社會實現功能交換的一個途徑。而一個越來越多元、對他者越來越包容的目的地社會,則構成對外來遷移者的一個社會—文化拉力。
五、結語
在有關文化全球化的文獻中,常常把文化全球化看作是單向的全球化,即文化從“中心”向“邊緣”的擴散。與此相聯系的一個命題是文化同質化,即“邊緣”的文化越來越趨同于“中心”的文化。這一觀點遭到一些學者的質疑。本文也加入到這一質疑者隊伍中。本文認為,文化全球化是雙向的全球化,文化不但從“中心”向“邊緣”擴散,而且也從“邊緣”向“中心”擴散。以飲食文化伴隨勞動力向“中心”的遷移為例,本文分析了文化從“邊緣”向“中心”遷移的過程和機制。
為了揭示文化從“邊緣”向“中心”的遷移,本文借鑒了社會學家墨頓所提出的“本土人”與“普世者”的分析性概念,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消費本土性”與“消費普世性”的分析性范疇。隨著來自“邊緣”的勞動力人口向“中心”目的地遷移,他們的“消費本土性”也跟隨他們一起遷移。
因此,勞動力的流動不但是人口的流動,而且同時也是消費本土性的流動。這種本土性文化(包括飲食文化)伴隨勞動力的遷移而遷移的現象,就是文化遷移。勞動者不但是經濟人,而且是社會人和文化人,因此,在向異文化圈的目的地的遷移過程中,他們不但會攜帶他們的親屬關系網,而且也會攜帶他們的文化,尤其是飲食文化。之所以要攜帶飲食文化,這不但是因為飲食是一種族群認同的標志 ①,而且是因為飲食偏好是一種本土化和身體化習慣。因此,勞動者來到異文化圈目的地,常常面臨消費場域與消費慣習的脫節問題。文化隨遷就是克服這個脫節所造成的生理和心理的不適的手段。很顯然,與文化同質化命題不同,文化隨遷命題強調的是文化本土性的流動。文化本土性的流動不是文化同質化過程,而是文化多元化過程的一個組成部分。正是借助文化隨遷的機制,來自“邊緣”的勞動力在向“中心”遷移的過程中,來自“邊緣”的文化也滲透到“中心”的一些城市,并促成這些遷移目的地社會的文化多元化的格局的形成。
文化隨遷經歷了從個體化到市場化的轉變。由于文化隨遷有成本,文化隨遷的個體化方式往往難于持續。于是,文化隨遷越來越通過市場化的方式而實現。隨著族群人口從“邊緣”遷移到異文化的“中心”,他們的本土化的文化需求,尤其是本土化的飲食消費需求,無法在遷移目的地的主流消費市場中得到滿足,于是,內部消費市場應運而生。一方面,由于一定數量的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人口的存在,提供了可盈利的內部消費需求市場,從而促成內部消費供給市場的產生;另一方面,族群化的內部消費市場的存在,為吸引更多的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勞動力提供了文化和社會支持,從而導致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勞動力進一步增多,后者則進一步擴大了內部消費市場。內部消費市場從市場制度層面解決了文化隨遷的效率問題。而內部消費市場的產生和運作均是嵌入在族群社區和族群文化的背景中的。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化,處于“中心”的遷移目的地的經濟、人口和文化也越來越趨向于多元化。“中心”不但向“邊緣”輸出他們的商品、技術、信息、價值和文化,而且也不得不接收來自“邊緣”的文化,而“邊緣”的文化的進入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伴隨來自“邊緣”的勞動力移入過程中的文化隨遷實現的。位于“中心”的遷移目的地社會的文化多元化格局的形成,逐漸促使來自“邊緣”的族群勞動力的內部消費市場轉變為外部消費市場。而隨著族群的內部消費市場向外部消費市場的轉變,來自“邊緣”的遷移者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與遷移目的地主流社會實現功能交換的途徑。
文化隨遷理論不但適于解釋雙向的文化全球化問題,而且適于解釋在一個國家內部文化的雙向流動問題。以中國為例,東南沿海地區可以看作是“中心”,而西部和內地地區則可以看作是“邊緣”,因此,在中國內部,也存在一個地方亞文化的不對稱流動的問題。盡管如此,在“中心”的文化向“邊緣”蔓延的同時,處于“邊緣”的地方亞文化也在向“中心”流動。后者可以用文化隨遷的理論視角來得到解釋。
(責任編輯: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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