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步到真相

黃姚敏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姜文說：“人類如果有答案的話，還有宗教的存在嗎？還有哲學的存在嗎？還有藝術的存在嗎？”

影片《一步之遙》的故事原型是1920年轟動全國的“閻瑞生案”，對于這個大家都熟知的歷史事件，姜文卻在電影中質疑“到底是不是那樣”。對于真實的疑問，是姜文電影中常見的，這種對現實曖昧的展現，使得姜文導演的作品充滿了多義性，而姜文最關注的“人的狀態”正是在這種現實多義性下被抽絲剝繭，一點點呈現在觀眾面前。

那么，何為真實？真實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說真話的愿望有多么強烈，受到的各種干擾就有多么大，我悲哀地發現根本就無法還原真實”的獨白，真實是《一步之遙》中馬走日所認為“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的道理。也許在姜文那里，根本沒有什么是絕對的真實，而只有不斷地向真實靠攏。再看《一步之遙》中的電影《槍斃馬走日》，姜文用這種片中片的方式向我們展示被誤解的真相，也通過這種方式發展劇情，電影中的電影既是主線貫穿影片，又是與真相一步步接近的過程，當馬走日扮演馬走日，姜文的關注點“人的狀態”在莎士比亞化的極端矛盾中展示。在這種情況下，馬走日是選擇扮演一個旁人塑造的“詆毀我的我”，還是破壞電影的拍攝來堅守自己的底線？這樣的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正和開場白前后呼應，也就是這個時候，是這么著還是那么著，它終于變成馬走日自個兒的問題了！To be or not to be，姜文在選擇中體現人不同面的糾結，也在選擇中更加立體化，而如何選擇，決定了今時與往日的一步之遙。

什么是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是象棋中馬走日象走田永遠落后一步（事態發展的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是辮子自己主動絞和別人逼著絞的大清與民國的時代變遷（時代進退的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是選擇去與不去時，因腿斷而不能同行，獨自坐著火車與武六逐漸遠去的愛情（愛情的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是取悅大帥后能夠讓自己明哲保身但卻選擇幫助朋友而改變的命運（人物命運的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是能息事寧人的武六奔向中槍而下墜的馬走日時晚來的一步（生與死的一步之遙）……影片敘事流暢，轉場自然，默片與彩色電影之間的轉換彰顯著歷史與現實的一步之遙。

為何有一步之遙？姜文認為，因為人與人之間的誤解，誤解也是他對“人的狀態”的探索，姜文在戛納電影節接受采訪時說：“誤解是永遠存在的，世界之所以美也在于她存在誤解。”戲劇演員出身的姜文，在拍電影時自然而然會受到很多戲劇理論的影響，布萊希特的離間效果就是其一。隨著故事的進展，當事情順理成章進入到一個階段時，當觀眾對這個階段發生的事情深信不疑時，姜文從影片中跳出來，質疑事件發生的真實性，推翻之前自我的敘事，這種與真實隔著一層距離的現代主義創作手法是在向觀眾進行夢醒的告白，電影在姜文看來就是一場夢，但夢終究會醒的，姜文就是在將觀眾拖進夢境不能自拔時將觀眾搖醒，告訴你：哥們兒，這不是真的。觀眾亦在真實與非真實之間，夢境與夢醒之間。

真相去哪兒了？對于每個個體來說真相的定義是不一樣的，馬小軍青春期的故事到底是怎樣的呢，于北蓓和米蘭究竟是不是一個人，姜文想每個人心中是有自己的答案的，他不告訴你，就像《一步之遙》結尾馬走日話沒說完就被槍斃了一樣。當馬走日站在風車上，俯瞰著風車下一對對利益聯姻的對象時（項飛田和武七穿著婚紗：這是利益集合體的聯合；大帥和太太們并排站著：這是典型的政治聯姻），不知何處一共朝馬走日開了三槍：“他們說你有槍怎么不自殺呢？嘿!那多不講究啊！我馬走日要么他殺，要么殺他！”第一聲槍響，表明自己高底線的態度；“我對不起武六，甚至連武七都對不起，那列位說了，那賽金花呢？”第二聲槍響，當馬走日要說幫武六洗錢的事情時，有人想堵住他的嘴；“人又問了，你把完顏帶出去那天到底出什么事兒了，她怎么就死了呢？我跟你說吧，那天晚上”，第三聲槍響，這擺明是不能說實話啊，真相就在這些無形的威脅中被隱瞞；“那天晚上下著大雪啊！老佛爺把我叫到她那兒去，說老佛爺怎么又讓我出主意呢？”連開三槍，與開頭敘述天下著雪老佛爺讓他出主意的事情遙相呼應，大清與民國在這一刻一步之遙，真相的揭發與掩埋在此刻一步之遙，從此，真相也只能讓觀眾自己去找尋了……

這就差一步到真相，是姜文電影的精華，故事莫名其妙地發生了，為何發生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就像《太陽照常升起》中為什么梁老師就自殺了，也只有梁老師自己才知道自殺的原因，死人已無法開口，那就讓真相永遠離揭露還有一步之遙吧。姜文電影的留白越多，觀眾可自由發揮的空間也就越多，這位鬼才導演是不想將故事全部展現于眾的，也罷也罷，這是每個人的電影，這是每個“人的狀態”所造就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