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陌生經驗的意念化書寫

崔靜雅

山東作家趙德發近年來關注諸多中國傳統文化的問題，2008年創作的《雙手合十》將關注的焦點集中于漢傳佛教在當下社會的發展狀況以及僧侶們的生存現狀；2012年創作的《乾道坤道》著重描寫了全真道教在中國當代社會中復雜的存在狀態，并以此對現實社會進行觀照。這兩部作品在評論界引起了一定的反響，被合稱為“宗教文化姊妹篇”。趙德發在《雙手合十》和《乾道坤道》中對佛教和道教的現狀進行了細致的敘述，并希望通過勾連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展現世道人心，作者的文化觀念也借此展現出來，形成了作品獨特的風格和特點。

以佛道經驗凝眸世俗世界

在《雙手合十》和《乾道坤道》中，趙德發建構了相似二維文學世界，在其中存在著宗教與世俗、善與惡的對立與交鋒。

兩部長篇小說中都塑造了兩個不同的舞臺，即“山上”和“山下”。“山上”是指以佛寺芙蓉山飛云寺和道觀簡寥觀、逸仙宮為代表的宗教性靈世界，“山下”則是指怡春市和印州城所代表的世俗的物欲社會。兩部小說中所塑造的兩個不同的世界并不是隔絕的，相反宗教力量和世俗力量在這里是相互影響和制約的，這是漢傳佛教及全真道教在當下的生存所必須面對的相似狀況。趙德發描寫了世俗世界和宗教世界面臨著現代社會中存在的諸多誘惑和威脅，也借此展現了兩個世界的共同的生存困境。

與“山上”“山下”兩個世界相對應，穿梭在其中不斷“上山”“下山”的人也以善惡為標準分出了不同的類型：世俗中人、佛門道門內堅定的衛道者和借佛道謀求自己利益的自毀者。不論是在《雙手合十》中還是在《乾道坤道》里，世俗中人大都面臨著很深的物質或精神困境，金錢、權利、情愛的欲望已經將他們的人性扭曲。《雙手合十》中的休寧的女兒孟悔沉溺于對慧昱的迷戀之中，并因此作出一系列的莽撞行為，最終希望落空，自暴自棄沉迷在對物質和情愛的享受之中，陷入極大的精神困境。佛門和道門中的自毀者則是將對佛教和道教的信仰當成為自己謀利的工具，他們穿梭于世俗社會和宗教場所之中，深諳經營之道，利用與商人和官員的聯系謀求金錢利益，褻瀆佛道。

小說中以善惡為標準塑造的人物穿梭于宗教與世俗兩個世界，進而結構起整部長篇小說，而作者建構這樣界限清晰的二維文學世界是基于趙德發堅定而理性的文化立場，他希望通過這兩部小說傳達自己的文化觀念。趙德發在論述《雙手合十》的創作意圖時說：“佛教進入中國兩千年來，事實上已經成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之一，成為中國文化的主角之一。進入當代，漢傳佛教在中西文化的沖突融匯中興衰，在社會的急劇變革中嬗變，其形態與內涵更加豐富多彩。因此我試圖通過這部小說將寺院的宗教生活和僧人的內心世界加以展示，將當今社會變革在佛教內部引起的種種律動予以傳達，講人生的終極意義放在僧俗兩界共同面臨的處境中作出追問。”①《乾道坤道》則旨在表達這樣一種觀念：我這部《乾道坤道》，就是要刻畫一個當代道士群體，體現中國道教在今天的際遇與嬗變，思考有關生命、宇宙、宗教與科學的諸多問題，探討道教文化在新世紀人類文明進程中應有的作用。”②從趙德發的這些文化觀念和創作意圖不難看出，他對佛教和道教經驗的關注和描寫最終都指向了世俗世界，通過對佛道經驗的闡釋為物欲橫流的世俗世界找到一種新的價值觀念，為擺脫現有的精神困境尋求一種解決方案。小說中對于佛道作為宗教經驗的觀照也必然是外部的和客觀理性的。作者希望通過兩部長篇小說宣揚自己的文化之道。

《乾道坤道》中主人公石高靜的身上就明顯體現著作者的這一意愿：在這個人物身上關聯著大量的道教世界和世俗世界的不同信息。首先，在對人物身份的設定上，石高靜曾經是一個研究人類基因圖譜的科學家，在面對家族遺傳疾病時他選擇信仰道教而非科學來延長自己的生命。這里展現出作者對于宗教和科學的關系的思考，讓宗教戰勝科學無疑是作者的意愿。其次，在石高靜重建逸仙宮這一極具象征意義（象征著正統全真教的重建）的行為過程中，他在化緣中先后經歷了血汗工廠，政府為提高GDP招商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各種人情冷暖和畸形的金錢欲望、流氓文人等等非常具有時代特色的社會現象。主人公的存在似乎并非僅僅為了重建全真道，更是為了串聯起著一群光怪陸離的社會怪相。《雙手合十》中主人公慧昱是一個類似于成長小說中主人公的形象，他的成長方式也是不斷的經歷各種情愛和金錢、權力的誘惑，各種矛盾都集中顯現于他的身上。這兩部小說的主人公都是面臨著現代社會的很多問題，最終更加堅守自己所信仰的宗教，并用宗教的方式解決了這些存在在他們身上的矛盾并將這種信仰發揚光大。

這兩部小說的故事結尾也有很強的“宣道”傾向，大團圓的結局更進一步強化了作者的創作意圖。深受俗世中各種誘惑困擾的世俗中人受到佛教或道教的感召，皈依宗教信仰，進而求得內心的平靜。佛門道門中的自毀者的虛偽面目都被揭穿，并受到應有的懲罰，《雙手合十》中的覺通就死于情人孟悔之手，《乾道坤道》中的盧高極和邴道長則被趕出道觀。而堅守道統的真正的僧侶和道士們通過一系列的磨難最終達到較高的境界并受到外界的認可。不論是其情節結構還是人物塑造都緊密圍繞闡釋趙德發的文化觀念而進行。

意念化寫作下的虛假繁榮

從上面的分析不難看出，趙德發的《雙手合十》和《乾道坤道》是一種意在筆先的創作。作者圍繞自己的文化立場建構文學世界，在其中各色人物粉墨登場，各種現象接連上演，各種不同的價值觀念不斷地交鋒和碰撞，熱鬧非凡。但是，整部作品并沒有呈現出多層次性，反而形成一種封閉而單一的文學世界，成為一種虛假的繁榮。而這種單一的創作面貌造成作品在審美力量上的薄弱恰恰削弱了作者期望作品表現出的文化觀念本應產生的張力和震撼力。

在兩部作品中，趙德發其實處理了很多大問題，比如現實和歷史的交鋒，正史視角和民間視角的沖突。《雙手合十》中較為有趣的部分是出現在每一章節之后的“秦老謅的謅”，作者以人物直接敘述的形式講述了許多關于芙蓉山飛云寺的歷史典故。作者曾多次論述設計“秦老謅的謅”的意圖：“在構思《雙手合十》的時候， 我就決定讓小說主體來表現當代漢傳佛教文化景觀， 而在每一章的后面， 都附上一段“秦老謅的謅”， 讓一個老山民胡謅亂扯一通， 讓他來講述寺院的歷史。這樣， 當代的故事就有了深廣的歷史背景。同時， 也能讓讀者領略民間意識、民間視角、民間講述的獨特魅力。”③在某種程度上，“秦老謅的謅”確實具有一種趣味性，但是在筆者看來，這一部分內容并沒有與小說的主體部分有機地結合起來，也沒有形成一種與正史敘述對立的效果。由于整部小說都是一種民間視角，秦老謅的山民身份以及略帶民間傳說性質的“謅”并未使這部分內容成為異質性的內容，而僅僅是對小說主體部分的一種補充，對飛云寺歷史的一種歷時性介紹，這樣就使作者所期望達到的效果大打折扣。

趙德發關注當下佛道生存狀況，尤其是僧侶和道士的物質和精神現狀，借此勾連起社會中的各種時代現象。并且通過意念化模式的構建整部小說的情節結構、塑造人物形象以及確立語言風格來表達一些宏大的文化思考。但是這種意念化傾向過于強烈的創作造成了一種虛假的繁榮，作品的審美性受到損害，不論是浮世繪還是眾生相都沒有形成一種內在的張力，反而削弱了作者文化觀念的傳達。

積極而陌生的文學嘗試

對于佛道經驗的描寫是趙德發處理陌生文學經驗的一種積極嘗試，也正是基于這種陌生形成了這兩部作品在當代文學中特有的意義和局限。

對于漢傳佛教和全真道在當代中國的生存狀況的敘述在當代文學史上應當是首創。對佛教和道教一些知識性和經驗性的介紹給讀者提供了常規閱讀經驗之外的新奇感受，使佛道經驗進入了讀者的視野，給當代小說注入了一些陌生的新質元素。佛教和道教經驗作為一種文化資源進入文學的視野，這種特殊而陌生的價值觀念的確可以為當今文化建設提供一種視角，為解決當下人們的精神困境提供一種出路。這種嘗試對于文學題材和人們的精神生活都是一種有益的豐富。

從趙德發個人的創作脈絡上來看，佛道經驗對于作家本人來說也是陌生的。在寫作“宗教姊妹篇”之前，趙德發的主要創作精力集中于對于農村和農民的描寫，尤其是對他的家鄉莒南農村的敘述。創作出短篇小說《通腿兒》“農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天理暨人欲》《君子夢》等一些有較好反響的作品。可以說，作者擅長處理這些早已融入他文化生命中的農村經驗，趙德發并不是站在外部靜觀農村的苦難與滄桑，而是以極大的熱情與悲憫去剖析農村文化和歷史巨變。而佛道經驗對他來說無疑是陌生的，他汲取必要的創作素材則主要通過兩種方式：一是“主題性”閱讀，即集中閱讀大量有關佛道知識的書籍，積累必要的知識性經驗；另一種方式就是親身體驗佛道生活，到寺廟和道觀中與僧侶和道士同吃同住，并與他們交流思想，獲得第一手的資料。基于這種創作背景，趙德發對于佛道的生存現狀作出理性的思考，并將其轉化為文學創作。這顯示出趙德發巨大的文化野心，作家本人曾將自己的《君子夢》《雙手合十》《乾道坤道》并稱“中國傳統文化三部曲”：“《君子夢》里， 我對儒家文化在農村的傳承流變有所表現；《雙手合十》中，對當代漢傳佛教文化景觀有所反映；下一步， 我計劃再用幾年時間，讀書、采訪，寫一部反映當代道教文化景觀的長篇小說。（《乾道坤道》）”④從中華文化的主要組成儒釋道的角度來看，這三部作品可以并列在一起。但是，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君子夢》相較于《雙手合十》和《乾道坤道》來說在審美上更加成熟，作品內容也更豐富。而《雙手合十》《乾道坤道》在文學處理上還有進步的空間。正是因為這種較為外化的佛道經驗以及作者身文化執念造成了作品在整體上呈現出一種不自由、不舒展的狀態。過于注重采風的方式和致力于對佛道現狀的原始再現使佛道經驗沒有真正融入作家的文化生命之中，小說在處理知識性的佛道觀念轉化為文學意象的過程中呈現出一種智性化敘述的痕跡，對于佛道世界和世俗世界都做了過于簡單化的處理，文學人物也只是某種觀念的化身，個人在其中面目不清。作者也許本想深入其中，但不得不成為一個遠觀者。從這個意義上說，趙德發的“宗教文化姊妹篇”并沒有能夠撐起作者所希望的宏大的文學主題，作品具有題材的新鮮性和強烈的時代感，但在文學性上有一些欠缺。

注釋：

① 趙德發.雙手合十[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346.

② 趙德發.乾道坤道[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323，324.

③④李波，趙德發.回顧與展望 趙德發訪談錄 [J].當代小說，2008，（4）.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本欄責編 孟 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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