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師范大學 地理與環境科學學院,貴州 貴陽550001)
侗族是我國歷史悠久的少數民族之一。侗族在發展過程中,創造了豐富的民族文化,鼓樓就是其中的代表。侗族主要分布在貴州、廣西、湖南三省毗鄰的區域以及湖北省的西南部。以貴州錦屏縣清水江一帶為界,將侗族分為北部侗族和南部侗族[1]1。北部侗族受漢文化的影響深刻,南部侗族更多的保留了本民族的傳統文化,如鼓樓、大歌、花橋等。鼓樓是區分北部侗族和南部侗族的重要標志之一,可見鼓樓在侗族傳統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由于在非物質文化遺產(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的話語下對世界各民族的傳統文化進行保護已經成為當前的共識,于是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角度來認識侗族鼓樓顯得十分有必要。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世界文化遺產的定義中,有一項為“文化空間(cultural space)”。侗族的鼓樓與文化空間的內涵和標準相契合。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宣布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條例》將文化空間定義為:“一個集中了民間和傳統文化活動的地點,但也被確定為一般以某一周期(周期、季節、同程表等)或是以一事件為特點的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和這一地點的存在取決于按傳統方式進行的文化活動本身的存在。”這個定義是一個文化人類學的定義,文化空間不是單純的“文化——空間”的組合體,也不是某種固定的文化或者藝術表現形式,而是“文化——時間——空間”一體化中的某些瀕危文化傳統[2]。目前對文化空間的評價標準最為權威的是教科文組織制定的文化空間類的申報標準,其內容可總結為:(1)具有作為人類創造天才代表作的特殊價值;(2)體現高超的實踐技能和技術水平;(3)根植于群體的傳統文化與歷史之中;(4)在該民族及文化群體中起著確認文化身份的作用,在各民族和各群體的交流中起著重要作用;(5)具有唯一見證某個鮮活傳統文化的價值;(6)由于變革過速、或城市化、或者因為外來文化切入而面臨消亡的危險。
從文化空間的內涵和標準可以知道,文化空間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場所型的文化空間,一種是時間型的文化空間。只有當這個場所或時間是一種特殊的文化時空復合體,是民族或群體傳統文化重要的載體,甚至是該民族或群體文化的標志,有著高層次的藝術價值,并面臨消失的危險時,它才能成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文化空間。按照這種理解,侗族的鼓樓是典型的場所型民俗文化空間。
侗族鼓樓為典型的木構建筑,以杉木為材料,整個鼓樓用榫卯穿斗的結構構架起來,不用一根釘子。侗族鼓樓的這種特殊構造,被建筑專家贊譽為建筑藝術的精華。在侗族南部社區,幾乎每個村寨都有一座鼓樓或多座鼓樓,每座鼓樓的結構樣式又各有特色。以黎平縣肇興侗寨為例,肇興侗寨有仁團、義團、禮團、智團、信團五座鼓樓,其中仁團、義團、禮團、信團鼓樓為立面重檐攢尖頂,智團鼓樓為立面重檐歇山頂,每座鼓樓的層數與角數亦各不相同。侗族鼓樓還蘊含著豐富的數學原理。黎平縣紀堂侗寨的鼓樓的每層翹檐自上而下公差為25的等差數列,這說明侗族鼓樓的建造師能夠利用“數列中逐步增加或按照某一比例增加(減少)”的思想[3]。從江縣的增沖鼓樓在1988年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保護文物,研究發現增沖鼓樓的樓體高與整座鼓樓高的比為黃金比例,其樓頸為黃金分割點。所以這座鼓樓從每一個角度觀看都富有美感。
侗族鼓樓的美學價值主要體現在它的形式美和現實美。形式美是一種最直觀的美,通過外形和構造給人美的享受。侗族鼓樓蘊含著仿生學的內涵,鼓樓是依照杉樹的外形而造,鼓樓又是整個侗族村寨中最高的建筑,故遠觀鼓樓,能感受到鼓樓的外形如杉樹般秀麗、挺拔。建造鼓樓所用的板、枋、椽子都是直線和折線,這種線條感體現著剛勁、激蕩的形式美感。鼓樓的整體建造好后,都要進行裝飾,其裝飾手段一般為繪畫、雕刻。繪畫和雕刻的內容為侗族傳統的生活方式,如信團鼓樓上繪有表現侗族傳統生活的“春耕圖”、“刺繡圖”。此外侗族的“蘆笙會”、“斗牛”、“行歌坐月”等傳統活動在侗族鼓樓的繪畫和雕刻都比較常見。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凡是顯示出生活或者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都是美的。”[4]6這些以侗族現實生活為題材的繪畫、雕刻體現了侗族鼓樓的現實美。
鼓樓并非一般的物質空間,它是侗族村寨的中心。鼓樓的中心地位不僅僅指是在空間布局上的幾何中心,更指的是文化和精神中心。在侗族村寨里,村民的一切文化生活都與鼓樓有關。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休息娛樂。在平時,鼓樓是村民休息娛樂的場所。年老的男子經常在鼓樓聊天、攀談,侗族的歌師亦常在鼓樓教年輕人唱歌。現在有些村寨的鼓樓安裝了電視機,村民經常一起在鼓樓觀看電視。(2)聚眾議事。鼓樓是侗族村寨的公共事務處理中心,凡村寨中的重要事情,都由寨老召集眾人在鼓樓商議。其中包括對外保護村寨,共同御敵。對內執行當地的習慣法,處罰不良行為。(3)村寨交流,集體待客。侗族村寨與村寨之間常會互相邀請做客,這在侗族地區稱之為“月也”。在“月也”的過程中,接送賓客都會在鼓樓進行,而且客人也會將帶來的禮物放在鼓樓里。而后兩個村寨之間的青年男女會在鼓樓對歌,客人會贊頌主寨的鼓樓,表示對主寨的尊重和感謝,如:“你們的鼓樓雄偉壯觀,光彩奪目。鼓樓坪上的你們身著盛裝,美麗奪目。你們的鼓樓坪不起灰塵,干干凈凈。你們的鼓樓高大無比,坐落風水寶地。”[5]108(4)喪葬禮儀。侗族村寨中的老人過世,若是正常死亡,并且德高望重,就會將靈柩抬至鼓樓或者鼓樓前的平地舉行葬禮,以表示對他的尊重。所以,鼓樓是侗族文化最重要的載體,甚至有學者認為,侗族文化就是鼓樓文化。
著名文化學家愛德華·W.薩義德在《虛構、記憶和地方》中認為:因為世界已經變得越來越小,通訊速度極大提高,因此,人類發現自己正在經歷歷史上最快速度的社會轉變,我們所處的時代已經變成一個尋根的時代,一個人努力在關于種族、宗教、社群和家庭的集體記憶中尋找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不受歷史破壞、遠離動亂年代的過去的時代[6]263。這實質上指的是經濟全球化影響下西方生活方式的擴張導致文化的同質化,在這種同質化的過程中,會使處于弱勢文化區中的人有一種文化焦慮。在“文化多元化”成為共識的今天,我們都在構建自身的文化身份,在這個構建的過程中,傳統文化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這也是今日的中國“國學熱”以及各民族傳統文化興起的原因。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民族文化身份的構建基于共同的歷史經驗和共有的文化符號[7]。對于侗族來說,鼓樓是侗族最重要的共同歷史經驗和文化符號。在侗族村寨中,新生的嬰兒滿月時,都要請寨中的寨老到鼓樓給嬰兒起“鼓樓名”。名字是個體最重要的身份標志,起鼓樓名的過程,是將每個侗族人與鼓樓聯結在一起,從而形成集體的文化認同,起鼓樓名也就成為了侗族的共同歷史經驗。在侗族文化推廣的過程中,有這樣的說法:侗族有三寶,鼓樓、大歌、風雨橋。1997年,國家郵電局發行了一枚代表侗族文化的郵票,其形象便是鼓樓。這表明鼓樓是侗族最重要的文化符號,不僅是侗族自身認同這個文化符號,外界亦通過這個文化符號來認識侗族。可見鼓樓在侗族文化身份的構建與認同中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
侗族稱鼓樓為“卡房”、“堂卡”,侗語中指和住房一樣大的,用來放哨的房子。明萬歷三年(1575年)本《嘗民冊示》中載:“遣村團或百余家,或七八十家,三五十家,樹一高樓,上立一鼓,有事擊鼓為號,群起踴躍為要。”清李宗日方《黔記》載:“古州諸寨共于高壩處設一樓,高數層,名聚堂。用一木桿,長數尺,空其中,以懸于頂,名長鼓。凡有不平之事,即登樓擊鼓,各寨相聞,俱帶長鏢利刃,齊至樓下,叫寨長判之。”《嘗民冊示》中的“高樓”以及《黔記》中的“聚堂”即為古代的鼓樓——卡房,可見鼓樓最初是用來傳遞信息的公共防御設施。侗族自稱Gaeml (類似漢語“干”的音),在侗語中是躲避的意思。侗族在歷史中多受外族的侵犯,因此不斷遷移,大部分人躲避到湖南、貴州、廣西交界的溪硐之地。為了防范強盜土匪以及外族入侵,便建立了卡房,也就是鼓樓的雛形。隨著歷史的發展,我國實行民族平等的民族政策,侗族外患消失,卡房的防御功能消失,發展成了侗族的公共娛樂空間,即現在的鼓樓。鼓樓的這種功能變化,見證了侗族從古代的動蕩、民族斗爭到現代的和平、民族平等的歷史發展過程。
傳統農耕時代產生的侗族文化需要足夠的時間才能適應現代工業文明,才能成功轉型,將其精華部分如鼓樓文化空間保存下來。湖南、貴州、廣西三省交接之處是侗族分布最集中的地區,這片地區長期以來處于交通閉塞的狀態,與外界信息流通差,現代化程度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侗族的傳統文化比較真實和完整的保存了下來。2014年12月,貴陽到廣州的高速鐵路開通,這一條高鐵橫貫侗族地區,極大地縮短了侗族地區與東部經濟發達地區的時空距離,改變了侗族地區原來交通不便的面貌。貴廣高鐵開通后,沿線區域旅游人氣迅速增長,主要旅行社接待游客同比增長300%以上[8]。這種改變在帶來經濟機遇的同時,也給侗族鼓樓文化帶來了極大的沖擊。首先,短時間內大量游客和信息涌入侗族地區,使鼓樓空間存在由原本的文化空間變成旅游節目表演空間的危險,喪失其真實性。其次,人口的外流使得鼓樓所承載的傳統文化活動面臨后繼無人的風險,喪失其完整性。這種快速的信息流動使鼓樓文化空間缺乏必要的時間與現代文化對接,面臨變革過速的危機。
綜上所述,侗族鼓樓是人類木構建筑的天才之作,具有非凡的美學價值。它是侗族文化的重要載體,見證了侗族的歷史發展,在侗族的文化認同和文化身份構建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這表明侗族鼓樓是典型的文化空間。以往對鼓樓的保護都是從“文物”的角度出發,將鼓樓當作靜態的物體圈起來保護,這種作法容易將鼓樓與鼓樓所在的侗族文化生態割裂開來,使它喪失了承載侗族文化的功能,變成了單純的物理場所而非文化空間。從文化空間的角度來看,對鼓樓的保護不僅僅是保護鼓樓這個實體空間,更需要將鼓樓與它所承載的侗族傳統文化聯合起來保護,在保護整個侗族文化生態中保護鼓樓這個特殊的“文化時空復合體”。因此,從文化空間的角度來認識鼓樓,對保護鼓樓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有著重要的意義。
[1]廖君湘.南部侗族傳統文化特點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2]陳虹.試談文化空間的概念與內涵[J].文物世界,2006(1):44-46,64.
[3]張和平,羅永超,姚仁海.侗族鼓樓結構及其建造技藝研究[J].中國科技史雜志,2012 (2):190-203.
[4][俄]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5]傅安輝.侗族口傳經典[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
[6][美]米切爾編.楊麗,風景與權利[M].萬信瓊,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7]邵曉霞,傅敏.論文化身份認同類型學理論及其對民族團結教育課程的啟示[J].貴州民族研究,2011 (1):130-135.
[8]貴州省旅游局.2015年一季度旅游經濟運行情況分析[EB/OL].(2015-04-10)[2015-04-25].http://www.gztour.gov.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