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華
(廣州美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湖湘治學思想即是湖湘士子在湖南獨特的地域和歷史環境下,逐漸形成的關于為什么做學問,如何對待學問,怎么做學問的思想觀點。在眾多零碎的思想之中,歷經湖湘先賢的提煉,形成了以經世致用、知行統一和實事求是為核心理念的,集目的論、認識論和方法論于一體的較為嚴密的邏輯體系。
湖湘文人強調經世致用是湖湘治學思想的價值歸宿。早在宋朝,“湖湘學派”反對空洞的心性之學,力倡“留心經濟之學”,并主張在日常生活中探求富國強兵之道。這一治學觀點與當時盛行的程朱理學有著明顯的區別,而使整個湖南的教育和文化在起點上就避免被當時空洞的主流文化所同化,并在歷代湖南士子共同的努力下,逐漸由式微而壯大。可以說,在馬克思主義還沒有傳入中國之前,湖湘治學思想已具備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基因,尤其是在認識論方面。盡管它沒有馬克思主義那么嚴密和科學,但是為毛澤東接受馬克思主義,并把它與中國革命和建設實踐相結合,形成和發展毛澤東的思想體系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經世致用——為何做學問,知行統一——如何做學問,實事求是——如何求學問。
“經世”是指“經國濟世”,“致用”是指“學用結合”,經世致用這一價值取向決定了行在知行關系中居于主導地位,只有知付諸于行動,才可達到經世致用的目的。“致知在格物”,先秦儒家即已提出接觸事物以窮究其理,這是獲取知的基本途徑。
毛澤東的家鄉韶山與湖湘文化重鎮湘潭相隔不遠,從小深受湖湘傳統文化的浸染,而且在離開韶山時,他曾寫詩言志:“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但是,他這時還沒有接受湖湘文化中的治學觀,直到在湖南一師讀書期間才逐步形成,并以這種嚴謹的治學方式去思考當時的社會政治問題。
首先,從追求至善到經世致用的轉變。青年毛澤東離鄉時,抒發的只是個人的理想。即使在省城求學的初期,由于受“精神個人主義”道德理想的影響,他也強調個人價值,以追求自身的身心完美為至善。在讀《倫理學原理》時,他最初寫了這樣的批語:“夫知者信之先,有一種之知識,即建為一種之信仰,既建一種信仰,即發一種之行為。知也,信也,行也,為吾人精神活動之三步驟。”[1]P228誠然,他此時意識到信仰對“精神活動”的重要性,不過他所倡導的信仰僅停留在“主觀之道德律”層面,還沒有達到經世致用的高度。
他的老師楊昌濟極力推崇王船山、譚嗣同和曾國藩,在教學中常把他們的思想和個人的見解介紹給學生。楊昌濟認為,辛亥革命是一場不理想的革命,它失敗的原因在于沒有從改變“民族的精神”人手。對老師的這種思想,青年毛澤東很是贊同。他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錦熙的信中指出:“故愚以為,當今之世,宜有大氣量人,從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從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1]P86可以說,在楊昌濟的教導下,毛澤東這時才有了經世致用的萌芽,即從追求至善到改造哲學、倫理學,以改變“國民之根本思想”,達到濟世的目的。
其次,從篤信知、信、行三步驟到湖湘知行觀的形成。在前面例舉的《<倫理學原理>批語》中,我們不難看出,因受程朱理學、陸王心學,以及一些國外的唯心主義思想影響,最初他的知行觀傾向唯心主義,把“知”是第一位的,“行”是第二位的,因“知”而建立一種信仰,進而作出一種行為,即知、信、行三步驟。其后,因受湖湘文化的影響,毛澤東唯物主義的知行觀開始形成,而他在湖南一師的筆記和言論便是最好的證明:一是,肯定行是知的來源。在他后來的《<倫理學原理>批語》里,又批注道:“其知也,亦系經而知之。”[1]P230這里的“經”指經歷、經驗,也就是行。這就肯定人的認識是在社會實踐中得到的,有經(行)才有知,與胡宏的“學也,行之也,行之行之而又行之也。”[1]P46是相一致的;二是,提倡力行。他在《講堂錄》里指出“不重言談,重在實行”,“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1]P587這些都肯定了實踐比空談重要,而前者與曾國藩的“不說大話,不好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2]P536,后者與左宗棠的“縱讀數千卷奇書,無實行不為識字。”[3]P469都是異曲同工的。
其三,重在實行中探新知樹新志。青年毛澤東在重力行思想的支配下,積極投身社會活動,廣泛進行社會調查。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發出最后通牒,要求北洋政府接受“二十一條”,他得知后憤然寫道:“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1]P11隨后,他在長沙與一批志在救國的同學和朋友成立“新民學會”,共同探討如何改造舊中國。與此同時,他還與肖子升徒步到長沙、安鄉等5 縣考察,與羅章龍等人游歷船山故鄉衡陽等地,并到同學家鄉瀏陽文家市進行社會考查,以深入了解當時湖南各地的社會民情。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其思想有了重要突破,逐漸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到社會物質生活上來,如:民眾吃飯問題、社會經濟基礎問題,等等,民本思想漸成為其思想發展的基點。他在1919年7月14日的《湘江評論》的創刊宣言中強調:“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什么力量最強?民眾聯合的力量最強。”[1]P292并針對當時的社會問題撰寫了大量評論文章,以批判各種陋習,抒發個人的見解。
與此同時,在實行中獲得的新知,尤其是民本思想的產生,也為毛澤東如何經世致用輸入了新的內容。如果說“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是其經世致用的最初內容,其沒有跳出“賢人治國”的窠臼。那么當他在實際調查中意識到“社會制度之大端為經濟制度”(這已經接近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觀點)、“民眾聯合的力量”時,就轉而呼吁實行社會大變革,“見于政治方面,由獨裁政治,變為代議政治。由有很<限>制的選舉,變為沒限制的選舉。見于社會方面,由少數階級專制的黑暗社會,變為全體人民自由發展的光明社會。見于教育方面,為平民教育主義。見于經濟方面,為勞獲平均主義。”[1]P292-293代議政治、平等的教育權、平等的勞動和報酬權,等等,其描繪的經世圖景可謂煥然一新,無不凸顯其濟民于世的博大胸懷。
湖南自治失敗后,毛澤東的思想由激進的民主主義向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轉變,馬克思主義成為毛澤東思想最根本的理論基礎。但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特殊國情下,要運用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指導我國具體革命實踐,就必須回答很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深入調查、實事求是,毛澤東對湖湘治學思想的理解更為深刻,運用更加嫻熟,成功實現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革命的結合——即毛澤東思想,并站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高度審視湖湘傳統治學思想,對其去蕪存菁,不斷完善,使之成為其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指導下,毛澤東對湖湘的知行觀予以批判繼承,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實踐論》是毛澤東的經典之作,系統論述了認識和實踐的辯證關系,論證了認識來源于實踐、實踐是認識的目的和發展動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等。而毛澤東以“認識和實踐的關系——知和行的關系”為該文副標題,直接指明所謂的知行關系即是認識與實踐的關系,把其納入馬克思哲學的嚴謹范疇。從文中不難看出,毛澤東對湖湘知行觀的批判繼承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實踐的內涵和主體發生變化。在認識來源于實踐,即行是知的源頭上,兩者是完全一致的。但湖湘知行觀形成于封建社會,其對實踐的主體及內涵的理解并不深刻,甚至某種程度還可以說是膚淺、狹隘的,既不可能懂得生產活動是人類最基本的實踐活動,是其他一切活動的基礎。也不懂得廣大的人民群眾才是知行活動的真正主體。故不管其是否關心民眾疾苦,但在其多堅持圣人史觀,認為歷史是由“圣人”創造的,“圣人”的實踐行為才會對“知”的形成有作用,普通民眾僅是“供圣人之驅除”,而不值得相信和依靠。毛澤東早期曾受此影響,將民眾斥為“愚人”,“不得大本”,而認為:“圣人,既得大本者,賢人,略得大本者,”“小人累君子,君子當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將胸中所見,陳求指答”[1]P84-90但是,隨著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樹立,其對實踐的內涵和主體的認識已改變,如在《實踐論》中強調:“馬克思以前的唯物論,離開人的社會性,離開人的歷史發展,去觀察認識問題,因此不能了解認識對社會實踐的依賴關系,即認識對生產和階級斗爭的依賴關系。”最后他又強調:“人類的生產活動是最基本的實踐活動,是決定其他一切活動的東西。”[4]P282而普通民眾直接從事生產活動,而生產活動是具有決定意義的實踐活動,故民眾是生產實踐的主體。
其次,以動態的、發展的眼光重審知行關系。正如前文所述,王船山等人初步闡述了知行的辯證關系,并提出“行”高于“知”的力行觀,“行”是“知”的檢驗標準等,這些觀點都被毛澤東在《實踐論》中所繼承。但是,他們的這些論斷都是零碎的、孤立的,更由于他們不明白真理的相對性,就不會真正地懂得人類對真理的追求是永無止盡的,因為“在絕對真理的長河中,人們對于在各個一定發展階段上的具體過程的認識只具有相對的真理性。”[4]P295也正因為如此,王船山提出“知之盡,則實踐之”的命題,認為“可竭者天也,竭之者人也。人有可竭之成能,故天之所死,猶將生之;天之所愚,猶將哲之;天之所無,猶將有之;天之所亂,猶將治之。”[5]P617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指導下,毛澤東首先從單個完整的認識過程(即實踐到認識,再由認識到實踐)進行具體的、動態的分析,創造性地提出了認識的兩次飛躍,其中第一次飛躍即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飛躍,第二次飛躍即再從理性認識到實踐飛躍;然后,在此基礎上,他強調指出:“客觀現實世界的變化運動永遠沒有完結,人們在實踐中對于真理的認識也就永遠沒有完結”[4]P296,所以“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這種形式,循環往復以至無窮,而實踐和認識之每一循環的內容,都比較地進到了高一級的程度。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全部認識論,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知行統一觀。”[4]P296-297
再次,創造性地提出群眾路線。在《實踐論》的基礎上,1943年6月,毛澤東在《關于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一文中首次提出“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6]P899的黨的群眾路線,他說:“將群眾的意見(分散的無系統的意見)集中起來(經過研究,化為集中的系統的意見),又到群眾中去作宣傳解釋,化為群眾的意見,使群眾堅持下去,見之于行動,并在群眾行動中考驗這些意見是否正確。然后再從群眾中集中起來,再到群眾中堅持下去。如此無限循環,一次比一次地更正確、更生動、更豐富。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6]P899為什么說群眾路線就是馬克思認識論呢?因為認識的辯證過程其實就是從實踐到認識,再到實踐、再到認識的無限往復循環漸進的過程,而群眾是三大革命實踐的最直接、最具體、最積極的參加者與實踐者,其對客觀事物及實踐的了解和認識最豐富、最全面、最準確。故按行為主體描繪“實踐——認識——實踐——認識”的辯證認識過程,也就變成了“群眾——領導——群眾——領導”的群眾路線。總之,群眾路線即是對《實踐論》中抽象的理論再具體化,使之更易于為人所掌握,從而指導我黨的各項工作。這可以說,是對湖湘傳統的知行觀又一個重大的突破。
1940年,毛澤東在其重要作品《改造我們的學習》中對“實事求是”進行了系統闡釋:“‘實事’就是客觀存在著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部聯系,即規律性。‘求’就是我們去研究。”[6]P801盡管他的這番解釋借用了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術語,但是在本意上與曾國藩的解釋是一脈相承的,即為格物即理。毛澤東對實事求是的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把實事求是的過程具體化。毛澤東對“實事求是”有著深刻地認識,很早就提出“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實事求是”在本意上是實踐到認識的過程,即把感性的認識上升到理性的認識,從而實現認識的第一次飛躍。毛澤東在《實踐論》中對實踐到認識的過程進行了深刻、具體的刻畫,也是對實事求是的過程具體化。正因為理性認識是對“事物的全體的、本質的、內部聯系的東西,到達了暴露周圍世界的內在的矛盾,因而能在周圍世界的總體上,在周圍世界一切方面的內部聯系上去把握周圍世界的發展。”[4]P286他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再次強調:“我們要從國內外、省內外、縣內外、區內外的實際情況出發,從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規律性.即找出周圍事變的內部聯系。”[6]P801實事求是也體現、貫徹在群眾路線中,即“將群眾的意見(分散的無系統的意見)集中起來(經過研究,化為集中的系統的意見)。”[6]P899由此可見,進行必要的、深入的調查是實事求是的前提條件。
其次,對實事求是提出更高的要求。“沒有正確的調查,也沒有發言權。”實事求是既是認識過程的一個環節,也是對整個認識過程是否準確、客觀所作的描繪。但是如何進行正確的調查,認識到事物的本質?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一文中提出了系統的、翔實的說明,他從對“現狀”、“歷史”、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態度三個層面,指出了實事求是與主觀主義兩種學風的根本對立;然后,強調指出實事求是就是要運用馬列主義基本理論方法,對周圍工作環境作系統周密調研;這就要不割斷歷史,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與中國具體實踐相合起來,有目的地去解決中國革命的理論和策略問題,從中找到解決問題的路線和方法。
最后,把實事求是上升到我黨的思想路線。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毛澤東在對實事求是提出具體要求之后,號召全黨反對主觀主義,確立馬克思主義思想路線,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l941年12月,毛澤東為中央黨校題詞,正式將“實事求是,不尚空談”作為其校訓,后這實際上也成了我黨的黨訓。從此,“實事求是”作為黨的思想路線被正式確定下來。毛澤東之所以能對“實事求是”進行科學界定,并把它升華為我黨的思想路線,是因為他能站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高度,并對其進行了大量的理論創新,具備湖湘前賢所不具備的社會歷史條件和個人理論創新素養。
湖湘治學思想對毛澤東思想的形成和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經世致用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時卻被取代馬克思主義所取代了。這并不是說毛澤東思想不含有經世致用的特征,而是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關于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學說,即具有經世致用和兼濟天下的內在品質,而且它是由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三大部分組成的無產階級思想的科學體系,是在批判地繼承和吸收了人類關于自然科學、思維科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的基礎上創立的。
當然,如果說曾國藩、左宗棠的經世致用是通經致用的話,那么毛澤東的經世致用則是通“馬”致用。毛澤東思想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簡單照搬、或低層次復寫,而是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當時的國情結合起來,創造性地解決當時中國革命和建設所遇到的具體問題,其終極目標是為了建立社會主義國家和實現人民當家作主,這是最大的經世致用,其內涵已不是原來可同日而語的:1.在指導思想上是以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為指導;2.在目標上是通過建立社會主義國家,實現國家和民族的振興;3.在手段上,采用階級斗爭的手段打倒所有的剝削階級。
毛澤東思想的內容及其豐富,主要可以概括為以下方面:其一,形成一條思想路線:實事求是;其二,探索了三條道路: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道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改造道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其三,形成了三套理論: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中國式社會主義改造理論,中國式社會主義社會矛盾理論。而這些用以解決當時具體問題的理論,則可以看作他在通“馬”致用的思想下,通過實事求是、不斷探索所獲得的各種“實學”,土地革命、新民主主義革命,乃至社會主義建設,等等,則是在其領導下,全黨知行統一、身體力行的偉大實踐。
總而言之,湖湘治學思想對毛澤東思想的形成和發展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不僅停留在個別字句的引用,而且深入到了他的思想和思維方式。正如1936年毛澤東對斯諾所說:“我在一師度過的生活中發生了很多事情,我的政治思想在這個時期開始形成。我也是在這里進而獲得社會行動的初步經驗的。”[7]P158這時,他在一師還是個激進的民主主義者,馬克思主義信仰還沒有建立,但是湖湘治學思想已經在他身上扎根,這就為他政治思想的形成和發展,也為他積極投身社會,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1]毛澤東早期文稿[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2]曾國藩.曾國藩全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9.
[3]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家書·詩文)[M].長沙:岳麓書社,2009.
[4]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王夫之.船山全書(第五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8.
[6]毛澤東選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7]斯諾.西行漫記[M].董樂山譯.北京:三聯書店,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