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霞
(南陽理工學院,河南 南陽 473000)
唐詩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高峰,吸引著歷代文人對之進行不懈的追崇和研究。對于唐詩的研究,發展至今已經有著豐富的歷史積累,傳統的學術形態如詩歌作品、群體流派、文獻考證、藝術特征、思想文化等仍不斷向縱深挖掘,而新型的唐詩研究理論方法也不斷涌現,最突出的體現是研究視野的宏觀化和視角的多元化,以及跨學科的橫向整合研究。現代的學術觸角已延伸至史學、藝術、哲學、宗教、美學乃至建筑園林、地域交通等交叉領域,這種運用跨學科思維對傳統詩歌的探索,有助于以全新的視野開拓出唐詩領域尚未被涉及的新領域。
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在唐代的詩歌中相當一部分是與旅游密切相關的,諸如大臣陪皇帝出巡時的陪侍、宴賞游,官員遷謫時的沿途游,到任后的駐地游以及眾多文人游玩山水的漫游等,這些游賞活動都與現代意義上的旅游文學作品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據對彭定求版《全唐詩》的粗略統計,僅初盛唐時期,與旅游相關的詩歌作品就有3000 余首,因此本文以現代旅游學為依托,以武則天及群臣在河南各地的宴賞游活動及詩歌創作為切入點,嘗試將古典詩學與現代旅游學進行良性對接。
旅游作為人類的實踐活動,是與人類社會發展史相始終的,遠古時期的遷徙與游居,是被追溯為最原始的旅游活動。中國的古人從未固守“安土重遷”的思想,他們不僅親身游歷,并且對“旅”與“游”有著深刻獨到的理解。追溯“旅”與“游”的本源,兩字在甲骨文的象形表述中均帶有“”字,“”本即表示旌旗的形狀,可見“旅”或“游”都有執旌旗而行的原始意義,徐復觀曾解釋為:“旌旗所垂之旒,隨風飄蕩而無所系縛,故引申為游戲之游?!保?]這與現代旅游學中“游”具有的閑逸、游樂功能不謀而合。旗幟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時代具有重要意義,白川靜《中國古代文化》解釋:“這是古代氏族遷移或游居時常見的現象,旗子代表氏族的徽號?!保?]可見,“旅”“游”最初釋義中的旗幟飄揚的流動性、氏族奉神舉旗行走的暢游性,都是與無拘無束的自由相關聯的。
無論是儒家的孔孟還是道家的莊老也都有對“游”的不同表述,“游”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思想體系的一個重要范疇。孔子的一生游歷豐富,孔子為了他的人生理想曾周游列國,親身實踐遠游,他的游歷生涯對其思想體系的形成影響極大。孔子雖主張近游,有“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3]的論說,但孔子并不反對游,相反還推崇接近自然??鬃拥牡茏釉c曾述己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深以為然,贊曰:“吾與點也!”[3]足見孔子也是樂于游的。事實上,孔子奔走四方,求學會友,正是在遠游中實踐和提升著自己的理論道德修養。在道家的思想體系中,道家的游觀,主要以“逍遙游”為核心思想,《莊子》一書以《逍遙游》開篇,而書中使用“游”字多達一百多處,“游”在莊子思想體系的地位可見一斑,他所追求的養生之道、治國之道、為人之道,皆是自“游”衍生而來,以“游”論道,以“游”得道,道游一體,成就了莊子任性適意的獨特游觀。莊子曾論:“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4]表達出莊子投身自然、情系山野和逍遙無欲的游的本質觀,也折射出道家超越現實世界的精神傾向。
“游”在中國古典文獻中作為一種跟生命活動密切關聯的哲學范疇,它既是俯察仰觀的身體活動,也是“游心太玄”的精神活動。從詞源學角度看,“游”有遨游、神游之意;就時空而言,“游”不拘泥于一時一地,具有適性漂泊的自由;就心靈而言,“游”既有從容通透的灑脫,也是消解人生困苦的良藥,被后世知識分子引入了內心世界,成為士大夫隱逸遁世的精神標桿。鑒于古代“旅游”核心的“游”具有包含現代旅游學又不局限于現代旅游學的豐富內涵,就更迫切地要求當下結合現代旅游學,對古代旅游活動及相關的思想、文學作品加以還原與解讀。
既然“游”在古代具有如此復雜的內涵,而與之同步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中有關游覽、記游、行旅類的麗彩華章也是俯仰皆是。雖然古代典籍并未單列“旅游”類別,但不能否認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文學長河中,大量游山玩水的作品符合現代旅游文學作品的界定,或存在某種相似性。僅以宋代李昉《文苑英華》在其第二冊“詩”部中,專列有“巡幸”卷和“行邁”卷,即體現了古代文人已對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的旅游類目有所重視,并專列卷目進行研究。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將唐、宋律詩分49 類,其中登覽類、宴集類、閑適類、旅況類、川泉類、庭宇類、遷謫類都與旅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尤其是旅況類更是與現代標準的旅游文學相差無幾。從這些古典文獻的分類歸納足見旅游在古代文學所占之分量。根據對《全唐詩》電子文獻的檢索,《全唐詩》中以“旅游”為話題的詩就有5 首,而“旅游”一詞在詩句中出現的次數為25 次,如白居易的“江海漂漂共旅游,一樽相勸散窮愁”(《寄桐廬館同崔存度醉后作》),張籍的“過嶺萬余里,旅游經此稀”(《嶺表逢故人》)等。雖然僅從“旅游”為話題或入詩的數量看,似乎并未在詩歌類別中凸顯優勢,但唐人曾經大量的旅游活動及流傳下的旅游詩歌創作卻是不爭的事實,況且《全唐詩》中以“游”為題的詩歌也不在少數。這其中,作為唐代唯一女皇的武則天雖未有驚艷絕倫的旅游佳作流傳于世,但她及圍繞其周圍的文學群體對開啟唐人的旅游風尚和在唐初即將審美視角由宮廷山水轉向自然風光的先行者,對盛唐乃至整個唐朝旅游詩歌的創作具有不可忽視的啟迪作用。
對初唐詩歌的研究,學界多注目在初唐四杰、陳子昂、沈宋對唐詩的貢獻,而將數量龐大的宮廷詩歌棄之于文學研究視野之外。事實上,作為受命文學的宮廷詩歌不僅在唐初詩歌中所占數量豐富,并且內容也涵蓋廣闊。宇文所安認為初唐的詩歌時代即是宮廷詩的時代,他的整部《初唐詩》幾乎都是在研究分析宮廷詩及宮廷詩的對立詩派(在他看來不包含在宮廷詩的是初唐四杰和陳子昂)。余恕誠也對初唐宮廷詩的價值地位給予了中肯的評價和充分的肯定,認為在詩人所占比例上,初唐220多位作家,除包括四杰在內的十分之一屬中下層文人外,其余絕大部分是宮廷文臣、帝王、貴族、后妃。而即使僅占十分之一的下層文士,如陳子昂、四杰等也或短或長的任過宮廷學士或王府幕僚[5]。以帝王群臣、侍臣文人為創作主體的宮廷詩歌,其詩歌范圍不僅局限于宮廷內的詩歌創作,也包括帝王在宮廷外封禪郊祀、狩獵出征、駕幸宴游時君臣所作詩歌,而詩歌內容包攬眾多,歌功頌德、宮廷游賞、游幸寺觀、出巡宴賞等無所不在其列,這其中旅游賞玩是宮廷詩歌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統計僅初唐宮廷應制旅游詩就有611 首,占到初唐宮廷詩的40.1%,約占到初唐1100 余首旅游詩歌的58.0%,因而從旅游的角度考察唐初旅游詩歌繞不開以帝王為核心的宮廷旅游詩歌創作。
高宗至武周朝的宮廷旅游文化整體氛圍是由頌美型趨向自然型,這是與太宗朝很不相同的。太宗貞觀時期,雖也曾有宴游、巡幸之類活動,但作為大唐基業開創者的君王及隨其歷經戰亂、戎馬生涯的朝臣來說,卻深知前朝奢侈之禍。故太宗建國之初反對秦皇周穆,漢武魏明的“窮奢極麗”并欲以“麟閣可玩,何必兩(一作山)陵之間乎”“豐鎬可游,何必瑤池之上乎”的宮廷近游取代前代的游幸四方,這也間接倡導促成了貞觀貽始的皇宮內游樂賞玩的盛行。即使偶有出游巡幸,也多是懷游故地,并發以追古撫今的憂患之思,或建功立業的英雄豪情。即使在太宗后期賞游略有增多,詩文略喜文麗時,也沒有失掉貞觀君臣締造盛世的豪邁情懷和以儒治世的責任感。
至高宗武后朝宮廷旅游詩歌即由重儒雅轉向重文采,高宗在位期間,前期承貞觀余蔭,后期朝政由武后把持,故高宗武后朝的文治導向實際仍由武則天掌控。武后為鞏固擴大自己的政治勢力,不僅廣開科舉,在制度上打破士庶界限,而且采取“以賦取士”的政策廣招文學高才之士入朝,遂在武后至武周朝形成了“北門學士”和“珠英學士”兩大學士群。武后朝的大部分群臣詩人已不再有貞觀君臣建國打天下的豪情和親歷創業的艱辛與恭瑾,加之武后出于內部權力斗爭的需要輕儒重文,出現“天下之士,皆舍德行而重文藝”[6]的趨勢,因而宮廷旅游詩歌的主流也漸由綺錯婉媚的上官體和鋪陳宏大的頌體取代了貞觀朝的骨鯁之氣。最為突出的表現是武后興起的宮廷宴游之風,《大唐新語》卷八記載:“長壽三年,則天征天下銅五十萬余斤,鐵三百三十余萬,錢兩萬七千貫。于定鼎門內鑄八棱銅柱,高九十尺,徑一丈二尺……武三思為其文,朝士獻詩者不可勝記……”李嶠為此專作《奉和天樞成宴夷夏群僚應制》一詩,極力鋪陳明堂的恢宏氣勢和宴游的壯大場面,借以歌頌武后的豐功偉業。
武周統治時期政壇漸脫離武后時期的高壓政治局面,政治較為清明,經濟繁榮,呈現出一派“升平”景象,出于則天本身對文學的熱愛,加之文學的政治功利色彩較武后時期漸弱,整個社會形成了探討詩藝的熱潮和對詩歌藝術創造才能的崇重,憑借文賦步入政壇的侍臣學士群體,迎合了武則天游覽宮廷時愛好頌美的心思,詩詞仍多繁縟華麗,至則天中晚期時隨著國勢的日盛和都市的繁華,尤其是武則天更加頻繁的出游活動,士人的宮廷旅游詩風相較與武后時期的辭藻雕琢,而轉向更注重旅游詩歌的自然之美。
武則天時期的旅游文學觀還體現在則天朝對旅游詩作鑒賞的評判方式上。武周朝的宴賞活動較前朝更為頻繁,為了給宴賞活動助興,還加入了對宴賞詩競賽點評的部分,每逢君臣游賞宴飲時,群臣應帝王之命應制賦詩,由此次旅游活動的最高權力者依其個人喜好評判諸人成詩速度的快慢和詩作質量的高下,并對獲勝者賜賞以茲激勵,這也相應地增添了宴賞游的娛樂氛圍。宮廷游賞時的詩歌競賽多是點到為止的娛樂形式,評判也以君王的喜好為標準,且奪冠者由君王授以獎勵,這也調動了群臣創作的積極性。這種形式雖未言明是比賽,但文士在君主面前都會竭力展現自己的詩意,以求博得賞識,這也間接促進了則天時期旅游詩歌創作的繁榮。
最為典型的君臣游賞時應制競賽所作,即是宋之問的龍門應制詩作。長安元年春,武則天游龍門,此次游賞,群臣賦詩眾多,《唐詩紀事》卷一一載:“武后游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成,拜賜。坐未安,之問詩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錦袍衣之。”[7]東方虬詩已佚,現已難窺其詩歌優劣。舉宋之問的奪袍之作《龍門應制》:
宿雨霽氛埃,流云度城闕。河堤柳新翠,苑樹花先發。洛陽花柳此時濃,山水樓臺映幾重。群公拂霧朝翔鳳,天子乘春幸鑿龍。鑿龍近出王城外,羽從琳瑯擁軒蓋。云罕才臨御水橋,天衣已入香山會。山壁嶄巖斷復連,清流澄澈俯伊川。雁塔遙遙綠波上,星龕奕奕翠微邊。層巒舊長千尋木,遠壑初飛百丈泉。彩仗蜺旌繞香閣,下輦登高望河洛。東城宮闕擬昭回,南陽溝塍殊綺錯。林下天香七寶臺,山中春酒萬年杯,微風一起祥花落,仙樂初鳴瑞鳥來。鳥來花落紛無已,稱觴獻壽煙霞里。歌舞淹留景欲斜,石關猶駐五云車。鳥旗翼翼留芳草,龍騎骎骎映晚花。千乘萬騎鑾輿出,水靜山空嚴警蹕。郊外喧喧引看人,傾都南望屬車塵。囂聲引飏聞黃道,佳氣周回入紫宸。先王定鼎山河固,寶命乘周萬物新。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扈春。
宋之問詩為雜言歌行體,雖字面仍顯秾麗,但由于注重氣勢,辭隨勢轉,故并無龍朔詩歌繁蕪、斧鑿之痕,反而更見皇家華美氣派。首四句“宿雨霽氛埃,流云度城闕。河堤柳新翠,苑樹花先發”點明此次旅游的時節,是在春雨初霏,萬物回春之時,緊接著是對武后出游盛大場面和東都洛陽及龍門寺壯麗景象的渲染,“群公拂霧朝翔鳳,天子乘春幸鑿龍”描繪了游幸規模的龐大,而對自然之景的描寫“層巒舊長千尋木,遠壑初飛百丈泉”更是高華雄整,氣勢恢宏,自然天成,毫無應制應景詩的做作之感?!跋螺偟歉咄勇?。東城宮闕擬昭回”交代了游覽的行進過程。其后“林下天香七寶臺,山中春酒萬年杯,微風一起祥花落,仙樂初鳴瑞鳥來。鳥來花落紛無已,稱觴獻壽煙霞里”雖有應和則天喜好的“七寶臺”“仙樂”等辭藻,但與游景自然融合,使詩歌更有仙境意味,至日暮時分,游覽觀賞即將結束,又繼續鋪寫宴游隊伍之盛況:“千乘萬騎鑾輿出,水靜山空嚴警蹕。郊外喧喧引看人,傾都南望屬車塵?!弊詈蟆跋韧醵ǘι胶庸?,寶命乘周萬物新。吾皇不事瑤池樂,時雨來觀農息春”回到歌頌帝王、贊美武周統治的頌辭中來,雖為應制慣例,但與整首詩水到渠成,融為一體,也不顯過于突兀。這首詩作為典型的宴游詩,即使仍遵循應制詩的慣例格式,但因述景境界開闊,韻度自然,且述景大氣,還兼有對游覽規模的鋪陳渲染,故不失為宴賞旅游詩的佳作。
武則天自高宗至武周時期所倡導并親自實踐的旅游文學觀,也體現在她本人的詩歌作品中,武則天所存詩歌除郊廟、祭祀樂歌外即為宴游詩歌居多,《早春夜宴》《游九龍潭》《從駕幸少林寺》《夏日游石淙詩》《臘日宣詔幸上苑》均是此類,所作詩歌往往對宴賞活動及所賞景觀加以生動描繪。而在則天時代憑借文才步入政壇的眾多人士如李嶠、宋之問、沈佺期、張說等還歷經中宗、睿宗甚至玄宗諸朝,不僅在政壇占據一席之地,并且是宮廷旅游詩歌創作的主力,對整個初唐乃至盛唐旅游詩歌的詩風及詩體的完備成熟都起著重要作用。
武則天時代不僅形成了有別于前朝的旅游文學觀,并且以武則天為核心的宮廷詩人也親自實踐了由宮廷內苑邁至自然山水的第一步,在武則天的帶領下,詩歌創作走出皇家花園,投入到大自然中去,從一味的頌圣轉向了欣賞山水。武則天在執政后期,尤其是武周時期,為了宣揚武周奉成天命,常帶領眾臣出游名山大川,舉行封禪祭祀活動和皇家宴游。
武則天時期最為著名的皇家宴賞活動是其石淙之游。石淙又名平樂澗,位居登封縣內的嵩山,“石淙之水,源出于嵩,流合于潁。”[8]石淙匯入潁河,潁河現為淮河最大支流之一,石淙因兩岸危石從立,形狀異常,石群因水擊石響,故稱“石淙”。
武則天曾多次到石淙所在的嵩山巡幸。《舊唐書》則天皇后紀:“萬歲登封元年臘月甲申,上登封于嵩岳,大赦天下,改元,大酺九日。丁亥,禪于少室山?!锼?,至自嵩岳。”[9]她還把陽城縣改名告成縣,以示祭祀。圣歷二年(699)二月,則天又幸嵩山。直至久視元年(700),則天第三次游幸嵩山,《資治通鑒》載:“乙巳太后幸嵩山,春一月丁卯,(太后)幸汝州之溫湯。戊寅,遷神都,作三陽宮于告成之石淙?!保?]原注:“三陽宮,去洛城一百六十里,萬歲登封元年改東都陽城縣曰告成,以祀神岳告成也?!闭谴舜涡裔陨剑诟娉煽h石淙河修建了三陽宮,并在此年五月十九日率群臣于石淙河畔游覽。
石淙山應制組詩是對武則天時期出游石淙的記載,武則天的第三次石淙游,包括武則天親自賦詩七言一首《石淙》,共留下了17 篇詩作,除武則天詩作,剩余16 篇均為皇子、侍臣奉和所作并詩序一篇,合為《夏日游石淙詩并序》。雖然初唐皇家宴游活動盛行,但組織如此大規模的君臣相伴宴游于自然山水間,也并不常見。《全唐詩》中狄仁杰《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涂山》詩下注曰:
石淙山。在今河南登封縣東南三十里。有天后及群臣侍宴詩并序刻北崖上,其序云:石淙者,即平樂澗,其詩天后自制七言一首,侍游應制皇太子顯、右奉裕率兼檢校安北大都護相王旦、太子賓客上柱國梁王三思、內史狄仁杰、奉宸令張易之、麟臺監中山縣開國男張昌宗、鸞臺侍郎李嶠、鳳閣侍郎蘇味道、夏官侍郎姚元崇、給事中閻朝德、鳳閣舍人崔融、奉宸大夫汾陰縣開國男薛曜、守給事中徐彥伯、右玉鈴衛郎將左奉宸內供奉楊敬述、司封員外于季子、通事舍人沈佳期各七言一首。薛曜奉敕正書刻石,時久視元年五月十九日也。[10]
按:此事新舊唐書俱未之載,世所傳詩,亦缺而不全,今從碑刻補入各集中。
此段話對石淙會飲的規模和參與賦詩之人作了整體說明?!度莆摹酚形鋭t天的《夏日游石淙詩并序》,詩序描繪了石淙的美景,介紹了游賞詩作均為七言賦詩,還對陪侍群臣的應制詩作提出了創作要求:“無煩崐閬之游,自然形勝之所……庶無滯于幽棲,冀不孤于泉石?!庇纱藙撟饕笠部筛Q見武則天的詩歌審美已逐漸由奢侈華麗的頌美漸向細膩生動的自然美轉變。當時君臣詩成后,由書法家薛曜書寫,勒刻石壁,“楷書39 行,行42 字,分為三截,保存完好”[11]。另有宋之問的《三陽宮石淙侍宴應制》詩,也有論者認為作于此次石淙游,但未刻石,“王昶按語引《說嵩》及《河南通志》,謂亦為本次侍游所作,可從”[9]。同年秋,武則天又在石淙與群臣宴飲,張易之撰寫了《秋日宴石淙序》,仍由薛曜書寫,刻于石淙南崖石壁,與北崖所刻武則天序遙遙相向。
石淙的勝景奇觀,吸引了武則天及其群臣屢次游覽此地,而由皇家組織的賦詩唱和并刻詩于崖,也用文字形式永久保留了石淙的美景。石淙游所作君臣唱和組詩,雖仍有迎合武后早期愛好華美文風之嫌,如:“三山十洞光玄箓,壓嶠金巒鎮紫微”(武則天)、“羽仗遙臨鸞鶴駕,帷宮直坐鳳麟洲”(狄仁杰)、“自然碧洞窺仙境,何必丹丘是福庭”(李嶠)、“仙人六膳調神鼎,玉女三漿捧帝壺”(沈佺期)。詩詞或用珠光寶氣之詞渲染皇家出游的華貴奢侈、場面的宏大,或將自然景觀吹捧為人間仙境。
石淙之游又因是典型的宮廷應制旅游詩,詩歌形式仍拘于固定模式,遵循“三部式”結構,即“首先是開頭部分,通常用兩句詩介紹事件。接著是可延伸的中間部分,由描寫對偶句組成。最后部分是詩篇的‘旨意’,或是個人愿望、感情的插入,或是巧妙的主意,或是某種使前面的描寫頓生光彩的結論。有時結尾兩句僅描寫事件的結束”[12]。首句如“宸暉降望金輿轉,仙路崢嶸碧澗幽”(狄仁杰)、“羽蓋龍旗下絕冥,蘭除薜幄坐云扃”(李嶠)、“金臺隱隱陵黃道,玉輦亭亭下絳雰”(閻朝隱)等,用“金輿”“羽蓋”“玉輦”“萬騎”交代此乃帝王游幸,這也是武則天早期宮廷旅游詩歌慣出現的詞語。而結尾句如:“微臣獻壽迎千壽,愿奉堯年倚萬年”(于季子)、“五百里內賢人聚,愿陪閶闔侍天文”(閻朝隱)、“今朝出豫臨懸圃,明日陪游向赤城”(崔融),或感恩陪游的尊榮,或對整個游宴的總結,都體現了宮廷宴賞詩的規范。但同時這組旅游詩在對景物的描繪也生動形象,所寫景物能從大處著眼,氣勢磅礴,如:“萬仞高巖藏日色,千尋幽澗浴云衣”(武則天)、“霞衣霞錦千般狀,云峰云岫百重生”(李顯)等,都極力展現了石淙景致的闊大壯美;而于石淙的高峻朗拔中又不乏某處的細膩生動,如“飛泉灑液恒疑雨,密樹含涼鎮似秋”(狄仁杰)、“鳥和百籟疑調管,花發千巖似畫屏”(李嶠),可謂于深山大壑之全景中不乏綠藤繁花點綴其間,點面結合,靈動細致。
石淙之游雖只是武則天及其朝臣眾多游賞中的一例,但因其規模較大,且旅游意味濃厚,與現代所主張的旅游文學更為貼近,如張易之序所言:“耳目所接,天下之為奇也;游踐所經,天下之為絕也?!保?]故可以視為武后則天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宴游詩歌創作,葛曉音對此也有所評價:“像這樣君臣一起大規模游山玩水題詩的活動,在唐詩史上還是首次。七律在初唐尚未成熟。這次活動不但刺激了宮廷山水詩的發展,對于七律的推廣也有明顯的影響。”[13]
的確,武則天作為一代女皇,一生并未局限于宮廷內苑之中,尤其是將交通便利、旅游資源豐富、人才匯集的洛陽定為東都,武則天寓居洛陽達49年之久,在其稱帝15年間,僅有兩年居于長安,其余時間都長居洛陽,以洛陽為中心,則天及其群臣輻射游幸周邊眾多秀麗河山,邙山、嵩山、少林寺都曾留下女皇及其侍臣游賞美景、宴游賦詩的足跡。而則天君臣久視元年的這次石淙之游,規模之大、參加人數之多、詩歌創作之豐富在唐代也是首開先例的,正是由武則天的帶領倡導下,宮廷旅游詩歌才逐步邁出由宮廷臺閣至自然山水的第一步,旅游詩歌創作也從一味地頌圣轉向了欣賞山水。不僅如此,以石淙之游為典型代表的則天宮廷宴游活動,十幾人共同作七律奉和詩歌《夏日游石淙詩》,雖然辭藻仍未脫則天朝前期華麗風格,且七律詩歌并非都全部合律,但因句法平易,語調流暢,要比五言要更顯自由。之后中宗更為頻繁的宴賞活動,以及七律在中宗宮廷的廣泛應用,都是與則天朝宴游活動及七律詩歌首開此風密切相關。可以說,以武則天為首的宮廷宴賞旅游詩歌,不僅為唐代旅游詩歌開拓了詩境,也為隨之而來的盛唐旅游詩歌的興盛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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