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霞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為程珌入“小人傳”正名
汪云霞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程珌是南宋時期的政治家和文學家,為官一心為民,政績顯著。他現存的文學作品多是反映現實,表現了強烈的憂國憂民思想。辛棄疾、真德秀等忠臣名士與程珌交往甚密,結下了十分深厚的友誼。于情于理將程珌列入“小人傳”都是不恰當的。
程珌小人傳正名
程珌,字懷古,號洺水遺民。南宋隆興二年甲申八月二十日生于徽州休寧汊口(今安徽省休寧),淳佑二年壬寅六月十三日卒于汊口,享年七十七歲。嘉定十七年七月,程珌被任命為禮部侍郎,閏八月,寧宗駕崩,丞相史彌遠與楊皇后合謀廢黜了寧宗所立的皇太子趙竑,立假詔使皇侄趙昀為帝。當時史彌遠獨攬大權,親信遍野,同時又得到楊皇后的背后支持,程珌出于對大勢的考慮,也參與了密謀廢立一事。也正因為此舉,后世史家將其列入了“小人傳”。如《宋史新編》中說到:“宣尼有訓,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觀程珌、李大同第錄錄,梁成大、李知孝與莫澤號三兇。顧皆躐華階享不貲之祿。夷考其故,則或以史彌遠廢立,預其謀也。或以彌遠假手,斥異己也。或以喬行簡鄉曲所昵也。是謂以道乎?否耶。珌與大同為保富貴以沒,迨有天幸,成大等,不免廤死,為天下唉。世之士大夫,何樂于為小人也!”①此外,《史質·小人列傳》有云:“……是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皆權奸也,以為之魁,尹穡、范同、樓昭、梁成大、程松、陳謙、程珌之徒,皆鄙夫也,而為之附,宰衡可稱也,我王可頌也,壽松可名也,濟王可弒也,小人至此,文公所謂:瑣如蠅虱,糾結如蚯蚓者是也。國家不亡將焉俟哉……”②
由上述史料可知,在后世史學家的眼中,程珌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可是什么樣的人才算是“小人”呢?《史質》有云:“易稱小人者陰象也,是故為貪、為詐、為黨;貪者功利之心也,詐者矯誣之術也,黨者朋比之私也,先之以功利之心,則患得患失,而欲不可窮,飾之以矯誣之術,則偽言偽行,而情不可辨,脅之以朋比之私,則相擠相濟,而根不可去。……小人而至于難去,則天下之禍成矣。”由此可知,所謂“小人”即是為貪、為詐、為黨之人。但縱觀程珌幾十年的生平事跡,“小人”的評價是值得反思的。本文試從程珌的政績、文學成就以及交游三方面出發,將其形象全面客觀地展示在讀者面前,為其“小人”身份正名。
“三、四十年無此賢太守”③是好友真德秀對程珌的評價,從這極高的稱贊中我們可以看出程珌的政績應是十分顯著的。程珌于紹熙四年葵丑科進士及第后正式走入政壇,接下來的幾十年不論是任職地方官還是在中央建言獻策,都一心一意謀實事,深得民心。
光宗紹熙四年五月,程珌由鄉薦應試禮部,丞相趙汝愚十分欣賞他的文采,但擔心程珌是道學一派,為了避嫌將其列為經科第二名,任命為臨安府昌化縣主簿。得知結果的程珌并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在地方上勤政為民,上書奏請減免稅費,減輕人民的負擔,同時解決了昌化縣大量久拖不決的訴訟案。嘉定二年,程珌薦舉為富陽知縣,上任伊始,代理知縣就將富陽縣豪強的姓名登記在冊獻給程珌。程珌認為“未欲知其名也,使聞而改過足矣。”才是其真正的目的,故將名冊束之高閣,果不其然,一年后打開名冊發現那些被記名的豪強沒有一個人做出違法亂紀的惡事來。程珌每到一處任職都會因地制宜地采取相應措施來改善人民的生活。在了解富陽縣的實際情況后,程珌頒布了勸農文,幫助當地人民改進耕種技術,提高生活水平。任職地方官的程珌都是這樣設身處地的為人民著想,腳踏實地的解決最根本的問題。調任中央后的程珌仍是一如既往的不驕不躁,一心為國為民。嘉定十七年七月,程珌被任命為禮部侍郎。之后出于對政治形式的考慮秘密參與了史彌遠的陰謀,但在其之后的政績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本意仍是為國為民,突出體現在侍讀理宗期間所表達出來的治國思想。侍讀初期程珌就向理宗闡述了學以致用的觀念,認為“三代而來,英君誼辟知以講學為務者,必以功業見于天下。”希望理宗“既能以講學為先,必能以躬行為急。凡經訓之垂,史冊之載,事之涉于事親者,必反覆講明,而躬行于寧神養志之間;事之涉于進賢斥佞者,必反覆講明,而見于觀人察事之際;事之涉于嚴監司牧守將帥之選者,必反覆講明,而見于博采公言之時。凡事之關于治體,言之涉于教條,必辨明審是而力行之。”④此外,程珌還反復向理宗闡述了親近君子,遠離小人的思想,認為:“圣君出則君子多,庸君出則小人多。”⑤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程珌本人對君子與小人的界限有著深刻的認識與區分,他一向推崇的是君子之行,秘密參與史彌遠的陰謀實屬無可奈何。縱觀程珌幾十年的政治生涯,功是遠遠大于過的,僅因為此事就將其人品完全推翻并列入“小人傳”太過極端。
《洺水集》是程珌的代表作,共有六十卷,但后來有不少卷本散軼,目前有明嘉靖三十四年刊本、明崇禎元年刊本和清代四庫全書本等流行于世。程珌雖然算不上當時的主流文人,但他的作品也給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各代文人對他作品的評價即可看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珌文宗歐、蘇,其所作詞,亦出于蘇、辛二家之間。中多壽人及自壽之作,頗嫌寡味。至《滿庭芳》第二闕之蕭、歌通葉,《減字木蘭花》后闕之好、坐同韻,皆系鄉音,尤不可為訓也。”⑥《歷代詞人考略》:“程懷古《洺水詞》,頗多奇崛之筆,足當一重字。”⑦此外,清代馮煦在《蒿庵論詞》中也曾說到:“有與幼安周旋而即效其體者,若西樵、洺水兩家。惜懷古味薄,濟翁筆亦不健,比諸龍州,抑又次焉。”對于程珌的文學成就,后世評價參差不一,但也說明程珌的作品已經得到了后世文人的關注。
程珌作為一個憂國憂民的政治家,在文學上同樣主張文學要為政治服務,他現存的作品多為雅正之作,而無半點兒女情長。程珌個人認為:“翰墨詞章,固帝王之能事,然堯舜之文具存,二典寂寥數語,無非冶要,至論書法,則太宗之留意詞翰,實在替國削平之后,真宗之銳情文墨,亦在澶淵卻敵之余。今日所甚急者,民力未裕,更當擇監司,兵力未振,更當選將帥,士習未美,更當明政刑,區區翰墨詞章,豈足為陛進。”⑧將文學與現實政治緊密聯系在一起。
程珌被歸為“辛派詞人”,共有四十三首詞作傳于后世,詞風明白曉暢,政治色彩濃厚。其中最能展現他個人形象的是懷古和暢言恢復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是《水調歌頭·登甘露寺多景樓望淮有感》:“天地本無際,南北竟誰分。樓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難論。卻似長江萬里,忽有孤山兩點,點破水晶盒。為借鞭霆力,驅去附昆侖。望淮陰,兵冶處,儼然存。看來天意,止欠士稚與劉琨。三附當時頑石,喚醒隆中一老,細與酌芳樽。孟夏正須雨,一洗北塵昏。”詞人從多景樓遠眺淮河,內心百感交集,情不自禁發出“南北竟誰分”的詰問,其中有對北方故土的懷念,更多的是對當朝統治者軟弱無力的控訴。此詞從大處著筆,將歷史與現實緊密結合,氣勢十足,感情十分充沛。通過對諸葛亮,劉琨等歷史英雄的歌頌,也將自己深沉的愛國之情表達出來。試問,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何以發出如此震撼的愛國吶喊?閱讀此詞,一個憂國憂民的程珌形象躍然紙上。除詞作以外,程珌還創作了大量的詩文。現存詩共計有一百二十六首,他喜歡以詩言事,認為:“詩非徒作也,有上下風刺之義焉;亦非徒采也,聞之者心戒焉。夫茍如詞人之靡,作之而無補,熄先王之澤,采之而不用,則何取于作,抑何取于采哉?”⑨程珌作詩推崇杜甫,曾經說過:“詩難言也,自洙泗圣人既刪之后,惟唐杜工部實擅其全。垂今千年,炳炳一日,清新,奇古平澹,專美一家者,至是皆聲銷芳歇矣。……人謂詩人窮而后工,工何足言哉!人道益深耳。”⑩杜甫是家喻戶曉的憂國憂民的現實主義詩人,后世對他的崇敬不僅表現在詩歌成就上,更多地是其人格魅力。程珌與杜甫二人出發點一致,他們都有著一顆一心為國為民的心,詩歌大多也都是反映現實的作品,以詩言事。閱讀程珌的作品,腦中浮現的是一個鞠躬盡瘁的政治文人形象,而無半點小人之義。
五代后周世宗、宋太祖兩朝宰相范質,在《戒兒侄》一詩中有一名言“舉世重交游”,可以說是對宋代社會交游現象精辟而準確的概括。宋人交游堪稱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而且涉及各階層、各方面的人群。宋人以各種社會關系結成不同的社交圈,如同學、同僚、師生、同年、世交、姻親等,均是結成交游的社會基礎。宋人交游過程中既留下了許多感人至深的動人故事,同時也不乏勢力之交的以德報怨、落井下石。宋人交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一個人品德的優劣。程珌為官三十多年,不論在地方還是中央都政績斐然,此外他還是南宋徽州詞壇中重要的一員,正是他的種種經歷與不同身份使他成為南宋中后期社交圈中十分活躍的人物。他一生交游甚廣,有不少名人重臣都與他有著很深的交情,最有代表性的是辛棄疾和真德秀。
1.與辛棄疾的交往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居士。為人豪爽,崇尚氣節,一生憂國憂民。程珌自小也就有兼懷天下的雄心,十歲便做詠冰詩:“白日黃流漲渭城,三更風紫盡成冰。莫言此物渾無用,曾向滹沱渡漢兵。”?恢復之志溢于言表。程珌與辛棄疾年逾父子,但由于有著相同的志向和抱負,并且在與金人的問題上都主張抗擊金兵,收復中原。二人志趣相投,成為忘年之交。辛棄疾對程珌的影響很大,不僅表現在政治上,也表現在文學創作中,從程珌被后世歸為“辛派詞人”即可看出影響之深。開禧元年秋,辛棄疾自鎮江奉祠回鉛山,途經建康府,程珌作《六州歌頭》贈予辛棄疾:“向來抵掌,未必總變空。難遍舉,質三事,試從公:記當年賦得一丘一壑,天鳶闊,淵魚靜,莫擊磬,但酌酒,盡從容。一水西來他日,會從公曳仗其中。問前回歸去,已笑白發成蓬。不識如今,幾秋風?蒙莊多事,論虱豕,推羊蟻,未辭終。又驟說,魚得計,孰能通?嘆如云網罟,龍伯啖,眇難窮。凡三惑,誰使我,釋然窮?豈是匏瓜者,把行藏悉付鴻濛?且從頭檢校,想見迎公,湖上千松。”用歸去之意安慰辛棄疾。二人惺惺相惜,交情深厚。
2.與真德秀的交往
真德秀(1178—1235),字景元,后改希元,謚文忠,號西山,后世稱西山先生,建州浦城(今福建省南平市浦城縣)人,南宋中后期著名的政治家、理學家。真德秀為人剛正不阿,一身浩然正氣,因不滿史彌遠專權獨斷,自請致仕。真德秀十分珍惜程珌這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二人于嘉定十七年一同擔任理宗的侍讀,從此結下深厚的友情。紹定元年三月,程珌放了外任,真德秀從家鄉遙寄書信來道賀:“伏以地稱潛府,最雄南服之山川,天惠仁侯,來布東皇之德澤。和聲交播,福祉自臻。恭惟某官,以道德入為文章,牧政先愛養,霈然膏雨之蘇枯,令肅貪殘,迅若雷霆之起蟄,即宣化承流之施設,見調元宰物之規模。愿協泰交,亟歸鼎輔,坐使蒸菌之稿,亦蒙吹律之春,德秀適以高門,莫繇賀廈,飲屠蘇而醉,已同農畝之人,稱兕觥而躋,莫上公堂之壽。”?信中真切表達了真德秀對程珌的期望,希望程珌可以有所作為。紹定三年三月,程珌以煥章閣學士提舉隆興府玉隆萬壽宮,從福建返鄉途中,經過浦城,真徳秀遠赴郊外去迎接他,并發出了“玉堂既去,一路失此賢師帥,其將疇依乎”?的感慨,為朝廷失去程珌這樣的賢太守而遺憾不已。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真德秀和辛棄疾都是家喻戶曉的忠臣名士,他們高尚的品德折服了許多人,而二人都與程珌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可想而知,程珌的人品也是值得學習和稱贊的。當年參與史彌遠的陰謀更多的是為了獲得施展抱負的空間,僅憑這一點就將其列入“小人傳”是有失公允的。
從上述三個方面可以看出,程珌當年參與丞相史彌遠的密謀完全是出于對當時政治處境的考量,他不論是在地方還是中央都大有作為,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官,同時為朝廷薦舉了大量有用之才。文學上也對后世產生了影響,他的作品都是源于對現實的感受,愛國之情溢于言表。而交游對象也有辛棄疾與真德秀等有氣節的人物,種種這些都可以看出程珌在歷史上是功大于過的,他的貢獻是不能被忽略的。因此,后世將程珌列入“小人傳”是不合理的。
注釋:
①柯維騏:《宋史新編》卷158《程珌傳》,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4年版,第626頁。
②王洙:《史質》卷80《程珌傳》,臺北:大化書局影印,1977年版。
③《新安文獻志》卷94下《宋端明殿學士宣奉大夫致仕新安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五百戶贈特進程公珌行狀》,第574頁。
④《全宋文》卷6776《初開講筵札子》,第250頁。
⑤《新安文獻志》卷94下《宋端明殿學士宣奉大夫致仕新安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五百戶贈特進程公珌行狀》,第573頁。
⑥《四庫全書總目》卷200《洺水詞》,集部·詞曲類存目,第1831頁。
⑦孫克強:《唐宋人詞話》,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705頁。
⑧《新安文獻志》卷94下《宋端明殿學士宣奉大夫致仕新安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五百戶贈特進程公珌行狀》,第573頁。
⑨陶秋英編:《宋金元文論選》之《程珌文論輯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60頁。
⑩《全宋文》卷6784《曹少監詩序》,第383頁。
?程珌:《洺水集》卷27《七言絕句·冰》,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真德秀:《真文忠公全集》卷39《賀程內翰年啟》,臺北:臺灣文友書店,1968年版。
?《新安文獻志》卷94下《宋端明殿學士宣奉大夫致仕新安郡開國侯食邑一千五百戶贈特進程公珌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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