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功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論元代公案劇中的貪官污吏形象
陳功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元代公案劇是當時社會現實的一個真實反映,其中刻畫的貪官污吏形象帶有明顯的類型化特征,他們貪婪成性、昏庸無能而又冷酷無情,反映出元代官場的黑暗和吏治的腐敗,雜劇家們通過上場定型、丑化和對比突出了他們的形象特點,但這種形象刻畫太重形似,過于簡單和蒼白,也有著自己明顯的不足。
公案劇貪官污吏臉譜化
作為元代文學的代表,元雜劇種類眾多,也刻畫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而其中“無官不成戲,無戲不見吏”的現象較為突出。作為反映元代社會現實的公案劇,刻畫了眾多的官吏形象。其中不僅有一身正氣、為民做主的清官能吏,也有貪婪成性、殘害民眾的貪官污吏。清官能吏形象的刻畫主要作用在于歌頌,同時也反映了劇作家的美好愿望;貪官污吏的形象刻畫主要作用在于暴露,反映了元代社會的黑暗和吏治的腐敗。對于這些貪官污吏形象的研究,也有助于我們了解當時的社會現實。
據傅惜華《元代雜劇全目》記載,元雜劇中的公案劇約在百種以上,而現存的大約有二十六種,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竇娥冤》、《蝴蝶夢》和《救孝子》等。從現存的這些劇目中,可以看出其中的貪官污吏有如下的形象特點:
第一、貪婪成性。貪官污吏,顧名思義,最具代表性的特點就是“貪”。他們做官的目的不是為君主效力,也不是為民請愿,而只是能夠利用自己手中的這份權力去攫取金錢和利益。這種傾向通常在他們一上場的自白中就可以體現出來。比如《竇娥冤》中的楚州太守桃杌,一上場就說:“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門。”[1]又如《瀟湘雨》中的試官趙錢:“皆言桃李屬春官,偏我門墻另一般。何必文章出人上,單要金銀滿秤盤。”其他如《灰闌記》中的鄭州太守蘇順“但要白銀,官事便了”,《救孝子》中的推官鞏得中“我做官人只愛鈔”和《磨合羅》中的河南府縣令“我做官人單愛鈔”,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為了要錢,他們可以做出任何事,甚至不惜自貶身價,去迎合那些有錢的告狀者們。如桃杌認為“但來告狀的,都是我衣食父母”,所以在張驢兒來告狀時,竟不惜下跪相迎;類似的事件也發生在《磨合羅》中的河南府縣令身上。有屈膝逢迎者,當然也有強勢索錢者,比如《開封府》中的宋外郎和《磨合羅》中的蕭令史,在告狀者伸出三個指頭(表示送錢的數量)時,都立即呵斥:“你那兩個指頭瘸”,明目張膽的索賄。雖然有些夸張,但卻真實的反映了這些官員們內心對于金錢的渴望是多么的強烈。金錢成了他們心中絕對的存在,超越了道德禮義等等所有的一切。
第二、昏庸無能。在劇中,這些官吏大多是昏庸無能的,文化素質也比較低下,甚至連字都不識。如《陳州糶米》中的知州蓼花和外郎,就是一對糊涂蛋。蓼花是“我做州官不歹,斷事處搖搖擺擺。只好吃兩件東西,酒煮的團魚螃蟹”,完全是個酒囊飯袋。當他要求外郎趕快將文卷打點停當時,外郎無法勝任,只得招認“我又不識字,我哪里曉得”,“我是雇將來的頂缸外郎”,這樣的官長和下屬,不難想象他們會將地方治理成什么樣子。更多情況下,那些所謂的一把手知州、太守、縣令類的,大多不懂律令,更不會斷案,只能依靠著自己手下一些外郎、令史類的小吏來替他們斷案。比如《灰闌記》中的鄭州太守蘇順、《開封府》中的縣官、《勘頭巾》中的河南府大尹和《救孝子》中的推官鞏得中,在遇到人命官司時,都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懂,急忙打發人去請外廊、令史一類的來斷,自己則在一旁看戲、插科打諢。更有甚者,在事后跟斷案的令史、外郎分贓,比如《磨合羅》中的河南府縣令對令史說:“你須分兩個與我”,既昏庸無能,又厚顏無恥。這種現象在很多劇中被概括為這樣兩句話:“官人清似水,外郎白如面,水面打一和,糊涂成一片。”既生動形象,又諷刺犀利。
第三、冷酷無情。一但索賄成功,接下來他們所要追求的就是迅速了結案子,給賄賂者一個交代。此時,面對受害者,他們基本上不會問是非曲直,而只奉行一個原則,即“打”,將受害者打到招供為止。如《竇娥冤》中的楚州太守桃杌認為“人是賤蟲,不打不招”,將竇娥打的死去活來,最后逼其招供;《爭報恩》中的濟州知府鄭公弼面對受害者李千嬌,也是認為“賴肉頑皮,不打不招”,命令手下“與我打著者”,“打死了也,將一碗水來噴醒他”;正如《救孝子》中的府尹王倏然所說:“俺這衙門如鍋灶一般,囚人如鍋內之水,祗候人比著柴薪,令史比著鍋蓋,怎當他柴薪爨炙,鍋中水被這蓋定,滾滾沸沸不能出氣,蒸成珠兒在那鍋蓋上滴下。”這種現象在元代公案劇中幾乎普遍存在,審案過程也是前篇一律,受賄、拷打、招供、然后下在死牢。在他們眼中,這些受害者早已不是人,而只是屈從于他們淫威之下的蟲蟻;這些人的性命,也只不過是他們斂財的一個媒介而已。儒家的倫理道德早已被他們拋諸腦后,金錢至上的商業原則占據了他們內心的全部。有些時候,他們還欺軟怕硬,對上諂媚,對下殘暴。比如《灰闌記》中的鄭州太守蘇順,一開始聽到告狀的是“馬員外的夫人”時,驚慌失措,忙降階相迎,而當下屬告訴他馬員外“是個土財主,沒品職的”時,馬上又頤指氣使。“這等,著她跪了”,變臉之快,令人捧腹。
元代公案劇中的貪官污吏形象事實上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是元代社會貪官污吏的真實寫照。劇作家們并非捕風捉影、無的放矢,而是在元代社會貪污盛行,官員素質低下,冤案叢生這一系列的社會背景下創作出來的。
元朝從開國伊始就為后來的貪污腐敗埋下了禍根。蒙古統治者進入中原,大臣、貴族、將帥們都沒有指定的俸祿,因此隨意勒索、掠奪財物。給后世做了很不好的示范。忽必烈在即位詔書中就曾說:“開國以來,庶事草創,既無俸祿以養廉,故縱賄賂而為蠹。”[2]這種現象到后來愈演愈烈,據《元史》卷二十一《成宗紀四》載,僅大德三年,就發現貪官污吏18473人,贓銀45865錠,可見貪污現象的嚴重。為了攫取錢財,這些官吏們還巧立名目,以收受更大的賄賂,下屬參見要“拜見錢”、沒有事情白要則叫“撒花錢”、過節要收“追節錢”、訴訟則要收“公事錢”,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除了處在“一把手”地位的官長貪污外,他們的下屬也貪污成風,而且甚至比官長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視賄賂為權衡,或更一字而生死禍福其良民,或掾一例而聾瞽鉗制其官長”。[3]在元代公案劇中,貪官污吏們審案時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看錢說話,甚至乎公然索賄,很明顯就是當時官場腐敗的一個反映。這樣的一些官員去審理案件,賄賂成行,造成冤假錯案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元代官員不僅貪污,而且素質還比較低下,很多官員根本不具備辦案能力,甚至連字都不識。蒙古族帶著原始、野蠻的草原文化征服了中原地區,對于漢族的中原文化是抱著排斥的態度的,拒絕全面漢化,而保留了自身從草原帶來的很多習氣。這是元代官員文化素質低下的一個原因。而且,出于對中原知識分子的不信任,統治者并未采取科舉取士,漢族官吏也不能得到重用,地方長官大都是由清一色的蒙古人擔任,他們本身文化素質就不高。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刻名章》中記載蒙古官員簽署文書多不能“執筆花押”,只好用印章代之。清代趙翼《廿二史札記》也記載元代帝王多不習漢文,元世祖統一中國,江浙一帶長官竟無一人通文墨。這些官長們“大半不識文墨,不通案牘,署銜書名題日落款,一出于文吏之手。事至物來,是非緩急,閉口卟能裁斷,袖手不能指畫,顛倒錯謬,莫知其非。”[4]由于自身能力不足,他們有時不得不借助于下屬一些漢吏們為自己代行職務,這也就造成了元代官不如吏,以及官吏不分的現象。這種情況在元代公案劇的刻畫中也比比皆是,官長們一遇到人命官司,都不約而同的驚呼:“我怎斷得?”然后去請下屬的外郎、令史來幫忙。而這些外郎、令史基本上他們屬于一丘之貉,貪污成性,公然收受賄賂,造成了大批冤假錯案的發生。
由于官場的黑暗和吏治的腐敗,元代冤假錯案頻發。元代官員審獄斷案,只有兩個招數,一是貪贓枉法,一是屈打成招,釀成遍地冤獄。《元史》卷二十一《成宗紀四》記載在大德三年審冤案5176件,這些冤假錯案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些素質低下,又公然收受賄賂的貪官污吏。他們通常是不問青紅皂白,受賄之后就大刑伺候,直到犯人招供為止。《元典章·刑部二》就記錄了當時官吏們嚴刑拷打犯人的事實:“每遇鞠獄問事之際,不查有無贓驗,不審可信情節,或懼不獲正賊之責,或貪照察之名,或私偏循,或挾宿怨,不問輕重,輒加拷掠,嚴刑法外,凌虐囚人,不勝苦楚。鍛煉之詞,何求而不得,致令枉死無辜。”[5]這樣殘酷的斷案手段,極易造成冤假錯案。在元代公案劇中,貪官污吏的審案手段也是如此,而且冷酷無情,正是這個官場黑暗現實的寫照。
為了形象而又有效地刻畫出劇中貪官污吏的形象,這些公案劇的作家們運用了一系列的手法,在元雜劇四折的有限篇幅中生動形象地刻畫出了這些貪官污吏的形象。具體來說,主要有以下幾種手法:
首先是上場定型。在這些公案劇中,劇作家們往往讓這些官吏們一上場就自白,即自我介紹,通過自白,讓他們“亮出自己行動的原因、目的、手段,甚至可將自己靈魂深處絕對不可告人的秘密,毫不隱諱地告訴觀眾。”[6]這樣使得觀眾能夠對角色有一個迅速的定位,是忠是奸,一目了然。如《開封府》中的令史宋了人一上場就說:“自家姓宋名了人,表字贓皮,在這衙門里做著個令史。你道怎么喚做令史?只因官人要錢,得百姓們的使;外郎要錢,得官人的使,因此喚做令史。”不僅交代了自己的角色和目的,連自己官長的也一并招出。再如《灰闌記》中的鄭州太守蘇順,一上場就自言:“雖則居官,律令不曉。但要金銀,官事便了。”將自己昏庸又貪財的一面直接展現了出來,其他如“我做官人只愛鈔”、“小官姓鞏,諸般不懂”等等,都是人物角色的直接展現。元雜劇中的官員形象有著類型化的傾向,這樣的上場自白,使得他們的貪官污吏形象在劇中迅速定型,觀眾由此也可以迅速了解和進入情節,劇情得以順利發展下去。
其次,是形象的丑化。在劇中,這些貪官污吏主要是由丑和凈這兩類角色扮演的,因此劇作家們對他們進行丑化是必然的。所使用的方法就是滑稽的動作和語言。如《竇娥冤》中的楚州太守桃杌向告狀者下跪,隨從以為他跪錯了,他卻振振有詞地說出了這樣一番道理:“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先是滑稽的下跪動作,然后是讓人匪夷所思的語言,這兩者結合起來,就讓觀眾看到了一個貪財而又無恥的貪官形象。再如《開封府》中的縣官為了求宋了人審案而向他下跪,《灰闌記》中的鄭州太守蘇順在趙令史審完案后自思“我是個傻廝那”等等,都是通過這樣的動作和語言來刻畫這些貪婪而又無恥的貪官形象的。使用這種方法來暴露、諷刺和鞭撻貪官污吏的丑惡行徑,讓觀眾則得到愉悅的同時,也更容易接受。
最后,是夸張手法的運用。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達到戲劇本身打動人心的效果,元代雜劇常會采用夸張手法來塑造人物形象,這在公案劇中對貪官污吏形象的塑造中也有所運用。比如上面所舉的官長向告狀者或者是下屬下跪之事,就是在真實基礎上的合理夸張。在現實生活中,這種事情肯定是不可能發生的,官員可以向上級或者帝王下跪,但向下級甚至民眾下跪卻不太可能。但雜劇中的這種行為卻能夠突出他們與這些人之間的利害關系,如果沒有告狀者,他們就沒法收受賄賂,而如果沒有下屬幫他們審案,他們又沒有能力自己斷案,因此在心中他們對這些人是非常渴求的,而劇作只是將他們這種心理活動轉化為動作,通過這種程度的夸張,使得他們內心對于金錢的渴望赤裸裸的暴露在觀眾面前,生動形象地刻畫了他們的丑惡無恥的嘴臉。
由于劇本結構和故事情節的限制,劇作家們在刻畫這些貪官污吏形象時也有自己的不足和缺點,這主要體現在:
第一、人物臉譜化。即劇作家們在刻畫這些貪官污吏時,太注重“形似”,在無形中陷入一種過于簡單化的模式。人物形象太露、太直,而且造型不細,內涵不深,沒有立體化的形象,顯得蒼白、單薄。基本上劇中的貪官形象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們得到的統一印象就是貪財、無能、冷酷,很多都缺少自己的個性特征。這些人物僅僅是一個符號,是可以相互替換的。而且,人物語言常常出現類似的情況,常是換湯不換藥,如“我做官人只愛鈔”和“我做官人單愛鈔”等。另外,故事情節過于單一,甚至很多都是雷同的。比如向告狀者下跪、讓外郎審案、行賄者伸三個指頭而要其再伸另外兩個等,千篇一律。最初具有這些情節的劇作或者能夠引起觀眾的新鮮感,但久而久之就淡而無味,過于雞肋了。
第二、過于丑化。雖說對人物進行丑化能夠滿足觀眾心理和反映自己的愛憎,但對人物形象的過分丑化對于劇作主旨顯然是有不良影響的。而且,貪官污吏們的科諢在語言形式上往往過于粗俗,內容庸俗不堪,比如《救孝子》中的推官鞏得中在令史審案時在一旁插科打諢,“將來我看,倒好把刀子,總承我罷,好去切梨兒吃。”《灰闌記》中的太守蘇順也是一樣,“他又不肯招,待我權認了罷!”這樣的科諢顯得過于無聊,而且品味不高,突然穿插進來,雖然可以使得貪官污吏的丑惡嘴臉得到暴露,但對于劇情本身的推進來說,實在沒有太多的價值。
元代公案劇的作家們刻畫這些貪官污吏形象,主要目的在于暴露當時官場的黑暗和吏治的腐敗。在暴露黑暗現實的同時,他們也呼喚著清明時代的到來,因此在劇中,這些貪官污吏們到最后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正義得到伸張,這也表達了作者的美好愿望。
[1]徐征等主編.《全元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以下作品內容引用皆出自此書.
[2]《元典章·圣政二》“止貢獻”,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41頁.
[3]危素.《危太仆文集》卷六《送陳子嘉序》.
[4]李修生.全元文.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09頁.
[5]《元典章·刑部二》.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577頁.
[6]王壽之.元雜劇喜劇藝術.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版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