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阿靜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趙以夫詠花詞研究
葛阿靜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210097)
南渡宗室詞人趙以夫的詞集中,詠花詞占一定的比重。在技巧上,受姜夔影響,“冷色”著筆,表現了別樣的審美情趣;因特殊的個人身份和當時政治時局,詠花詞寄托了詞人的身世之感,同時也反映了詞人回歸內心、追求雅致和娛賓遣興的情感世界。
趙以夫詠花詞冷色雅趣
趙以夫(1189-1256),字用父,號虛齋。今存《虛齋樂府》二卷,詞作六十八首。大致可分為唱和、詠物、時政和節序四類,其中有二十四首詠物詞,占據了三分之一之多,而詠物詞有多為詠花詞。
詠物,在宋詞中頻頻而現,尤其是花草,在宋人心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宋詞中寫的花草非常多,據粗略統計,稱呼各種不同的花草共兩萬余次,其中寫花的次數與提到花的次數明顯多于草。”①出現最多的為梅花、牡丹、荷花、菊花、桂花、桃花、蘭花、水仙花等,而這些花種大多都在趙詞中有所反映。
本文探析詞作中的詠花詞主要涉及如下:
牡丹:《大酺·牡丹》、《天香·牡丹》、《滿江紅·牡丹和梁質夫》、《一落索·牡丹次謝主簿韻》;梅花:《孤鸞·梅》、《角招》、《暗香》、《疏影》;水仙:《金盞子·水仙》;木樨:《秋蕊香·木樨》、《虞美人·紅木樨次謝主簿》、《小重山·紅木樨次謝先輩韻》;瓊花:《揚州慢》、《揚州慢》;菊花:《惜黃昏·菊》;荷花:《憶舊游慢·荷花,泛東湖用方時父韻》、《憶舊游慢》、《解語花》、《摸魚兒·荷花歸耕堂用時父韻》、《雙瑞蓮》、《青玉案·荷花,贛州巢龜亭為曾提管賦》、《芙蓉月》;蘭花:《賀新郎》、《賀新郎》。
(一)“冷色”著花
這主要是受到姜夔影響,他開創了幽韻冷香與騷雅峭拔的詞風。張炎在《詞源》中說: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說。②
“清”指用字洗盡鉛華,屛棄秾艷,古樸雅潔;“空”指句法疏密相間,工拙相半,筆力峭拔。“騷雅”,以表現文人才士清高脫俗的高遠意趣為主,重在情景交融,無跡可尋。③
在白石詞里,幽微的清冷意境隨處可見。他在造句時,多用“冷”、“孤”、“獨”、“寒”等字,刻意清瘦,洗去鉛華,以反映其孤潔高雅的品格。趙以夫詞學姜夔,他亦是“冷色”著花,在詞中描繪了一個個有著異曲同工的清冷幽微意境,表達了內斂高雅的情趣。據統計,在詠花詞中,冷色字眼有“幽”、“幽獨”、“幽絕”、“冷”、“冷淡”、“冷落”、“獨”、“獨立”、“獨清”、“寒”、“孤”,“涼”、“凄涼”、“清絕”、“薄”、“削”、“瘦”等,其中,“冷、孤、獨、寒”多次使用,足見趙以夫對這些冷色調的喜歡。下面以《孤鸞·梅》為例:
江南春早。問江上寒梅,占春多少。自照疏星冷,祗許春風到。幽香不知甚處,但迢迢、滿汀煙草。回首誰家竹外,有一枝斜好。
記當年、曾共花前笑。念玉雪襟期,有誰知道。喚起羅浮夢,正參橫月小。凄涼更吹塞管,漫相思、鬢華驚老。待覓西湖半曲,對霜天清曉。
該首詞,上闋寫了西湖早春月夜賞梅。下闋由“記”開頭,抒發懷舊之情。可以看出,上闋中“寒”、“冷”、“幽”三個冷色調字,交代了梅花所處的環境。在如此清冷的環境下,清幽香氣的散發和傳播受到清冷環境的阻擋,因而它時有時無,隱隱約約。于是更是好奇,循著“幽香”,四處尋找,卻只看到迢迢滿汀煙草。最后,終于在一番尋找中,回頭看到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梅花。既而下闋想到當年與伊人攜手西湖邊“共花前笑”,可是現在韶華易逝,容貌易老,一切都如一場夢。夢醒之后,只能愁對霜天清曉,聊以無限惆悵、凄涼。整首詞以清冷環境入,又以幽微情懷出,耐人尋味。
當然在其它三首詠梅詞中,“冷色”著花,亦是多見。梅花姿態無不冷潔而優雅,如“冰花炯炯”、“苔枝上、剪成萬點冰萼”;“暗香無處著”、“獨抱寒香”、“幽香忽遍林壑”,“幽、暗、寒”三字亦展現了梅花香氣之清幽、獨立、低調。“向歲晚,竹翠松蒼,閑伴一枝冷”,梅花更是用享受寂寞、遺世獨立的精神狀態來擁抱這個清冷世界,用極為內斂的姿態展現了少有的高貴品質。
梅花如此雅潔高冷,詠其它花的詞亦不遜之,它們大多有此類氣質,即花為冰花,花香為之清絕,花之精神也為之高雅。如《金盞子·水仙》,“亭亭獨立風前,照冰壺澄徹”,“六出自天然,更一味清香渾勝雪”,無不寫出了水仙的典雅高貴。再如《憶舊游慢》,“水鄉六月無暑,寒玉散清冰”,“葉舟蕩漾寒碧,分得一襟冰”,這些冷色筆調,不僅呈現荷花高妙姿態,而且也融入了詞人獨特的賞花雅趣。
(二)攜酒醉花
花下飲酒是中國古人的風雅清舉,而宋人也得人物之精粹,爭相突出風流之舉,不惜代價換個花前痛飲的機遇。④在趙以夫的二十四首詠花詞中,每種花都似乎與酒有著密切聯系,更確切地說,是詞人在賞花之際,必攜帶一壺酒、一酒杯,稍興之時,聊以數小酌;興盛之際,則為之痛飲;興盡之后,也早已醉花如夢。這對于南渡之后的宗室詞人趙以夫,在面對內憂外患而無奈之時,何不是一種很好的消遣?
如詠牡丹詞中,詞人巴不得能在花下永遠是個“醉”鬼,“四美難并也,須拚醉、莫辭杯勺”,“笑囑東風,殷勤勸醉”,“直須沈醉此花前,怕花到、明朝瘦”,“向沈香亭北按新詞,乘醉歸”。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難并,何不趁著此良辰,賞花之心,而花下醉酒,及時行樂呢?荷花下,亦是酒心醉著花心,既而牽動著家國之思。以《摸魚兒·荷花歸耕堂用時父韻》為例:
古城陰,一川新浸,天然塵外幽絕。誰家幻出千機錦,疑是蕊仙云織。環燕席。便縱有萬花,此際無顏色。清風兩腋。炯玉樹森前,碧筒滿注,共作醉鄉客。
長堤路。還憶西湖景物。游船曾點空碧。當時總負凌云氣,俯仰頓成今昔。愁易極。更對景銷凝,悵望天西北。歸來日夕。但輾轉無眠,風欞水館,冷浸五更月。
該首詞上闋描寫了古城陰天然、一塵不染、冰潔而出于萬花之上的荷花。看到如此美好的景色,詞人恨不得“碧筒滿注”,在花下做一個醉鄉客。然而此時因花醉酒已不是單純地及時行樂,詞人此時若有所思。在詞的下闋,抒發了詞人的今昔之感,之嘆,之愁。南渡之后,朝廷偏安一隅,絲毫沒有收復失地之心。對此,在醉酒之際,趙以夫“對景銷凝,悵望天西北”,面對失掉的疆土,詞人難免會輾轉無眠,惆悵不已。
“柔情一點無奈,頻付酒杯行”(《憶舊游慢·荷花,泛東湖用方時父韻》),“莫待西風吹老,薦玉醴、碧筒拚醉”(《雙瑞蓮》),“拚醉長生酒”(《虞美人·紅木樨次謝主簿》),“總付與、一樽醽醁”,“速就我、同傾湘醁”(《賀新郎》),“離索。飲杯自酌”(《角招》)。無論是牡丹花,還是荷花、桂花、蘭花,抑或是梅花下,趙以夫都在自己花心的基礎上,注入了自己聊以無賴的酒心,有時還寄予了時代情思。他愛花,也喜歡上了酒,而花下飲酒更是一種消遣自娛的方式。此種方式可以說是南宋詞人,尤其是宗室詞人在面對大局無奈之時,而歸于雅趣、回歸內心的一個體現。總之,他們將“痛飲花前”作為人生旅途最為適宜的驛站之一。
(三)共仙、女賞花
人們由愛花成癖而積淀出司花之神,這是花在長期與人類共處的過程中,漸漸融入了萬物有靈精神的結果。趙以夫亦是愛花成癖,他在詠花之時,往往將花與仙子或是美好的女子聯系在一起。花即是女子,亦可為仙子,甚至花更具有其他難以超越的氣質,花、女子、仙子可為同一,也可為獨立。總之,她們在花詞中,賦予一種美好的賞花氛圍。以《揚州慢》為例:
十里春風,二分明月,蕊仙飛下瓊樓。看冰花剪剪,擁碎玉成毬。想長日、云階佇立,太真肌骨,飛燕風流。斂群芳、清麗精神,都付揚州。
雨窗數朵,夢驚回、天際香浮,似閬苑花神,憐人冷落,騎鶴來游。為問竹西風景,長空淡、煙水悠悠。又黃昏羌管,孤城吹起新愁。
在本首詞中,上闋把瓊花比喻為蕊仙,花被神靈化了;又由瓊花想到體態優美的楊貴妃、風姿綽約的趙飛燕,花又被人化了;下闋又將瓊花比作閬苑中的花神,再次被神靈化。雖然兩次將瓊花比作仙子,略顯重復,但多次的人化與神化,足見詞人對瓊花的喜愛。
除此之外,荷花、牡丹、蘭花、木樨等都或多或少被人化,或是神化。如對荷花的描寫:“遙想仙家城闕,十萬綠衣童女”(《芙蓉月》),詞人筆下的荷花與仙家有著密切聯系;而《雙瑞蓮》中,又將荷花比喻為劉阮風流中的雙仙;“尚憶得西施”(《憶舊游慢》),因荷花又想到西施;“柔情媚態,佇立西風如訴”(《芙蓉月》),寫花似在寫人,尤似在寫一個多情女子;“誰家幻出千機錦,疑是蕊仙云織”(《摸魚兒·荷花歸耕堂用時父韻》),荷花又成為一仙花。亦如天然花富貴的牡丹,或是 “蕊宮仙子”,或是“花神”、“宮袍仙子”、甚至是超出仙子“羞沈月姊,妒殺風姨”。蘭花亦被喻為“帝子雙雙”,即娥皇和女英。而木樨,也即桂花,都與月宮、素娥有著親密關系。種種此類,都是萬物有靈的表現,仙子下凡化花,或伴花;花兒升仙或化人。三者的結合更加形象地闡釋了花的世界,同時也融入詞人的情感。
南宋,一個憂患時代,國勢不振,其世人的心態也趨于靜弱而不雄強。而對于宗室詞人趙以夫來說,他有著得意的官場生活,在政治方面有一定的成就。他沒有離亂饑餓的經歷,由于自己宗室的身份,以及到后來的不斷強化,強化的結果是:外界對宗室的隔離感越來越強,距離越來越遠⑤。最終也導致了自己生活面的狹窄,由其詞作的題材和內容就可以看出,他不像主流詞人一樣通過詞作來表達愛國之情。相反,他著力通過詠物,尤其是通過詠花來吟詠性情。
就二十四首詠花詞來看,趙以夫詠花有三層意義:
一是家國之思、身世之感的寄托。如《揚州慢》通過瓊花寫昔日揚州的繁盛“斂群芳、清麗精神,都付揚州”到揚州的落敗“又黃昏羌管,孤城吹起新愁”表達了詞人對盛世的思念。《滿江紅·牡丹和梁質夫》以花王牡丹,想到“問道洛陽夸此地,因思京國太平時”,亦透露了對家國的思念;《摸魚兒·荷花歸耕堂用時父韻》下闋“更對景銷凝,悵望天西北”,亦寄托了詞人對已失疆土的痛心和無比惆悵。
《惜黃昏·菊》通過菊的隱逸風度,來表達自己對布衣生活的向往。“此時一段風流,賴得白衣陶寫”,“而今為米負初心,且細摘、輕浮三雅”,“夢落故園茅舍”,無不體現了作者在內憂外患之朝的身世之嘆,既而轉向隱逸一面。此外,《賀新郎》下闋中以蘭花之幽獨,亦發出“終不似,在空谷”的感嘆。
二是娛賓遣興。宋朝偃武修文,本就易使宋人養成休閑享樂的習性。而有著宗室身份的趙以夫,自然而然在詞作中體現出娛賓遣興的功能,除了他的唱和詞外,詠花詞中亦有表現。如詠梅的《暗香》、《疏影》,一為毅齋知院賦,一為意一侍郎賦。賦詞本就有娛賓遣興的作用;《青玉案》詠荷花,是在贛州巢龜亭為曾提管賦,該首詞,上闋寫了有著天然嬌韻的佳人在荷花浦邊上的亭上,唱著黃金縷,由此情景,自然能想到亭上有人在欣賞,確是一首娛賓遣興之作。《大酺·牡丹》詠牡丹,亦有類似畫面,詞下闋“便好倩、佳人插帽,貴客傳箋,趁良辰、賞心行樂”,諸人賞牡丹,欲行四美之樂。
三是自我聊賴。生活面狹窄的宗室詞人,自身生活優裕,對家國破損沒有深刻的感受,即使有心想改變現狀,但更多的是無奈。因而他們把將眼光放到內心的自我排遣上,轉向追求典雅。趙以夫,亦是如此,詠花詞的吟詠,就是其自我聊賴的重要體現。如《雙瑞蓮》、《解語花》詠荷花,都提到“閑情”,詞人對其是害怕的,“閑情最苦”,“閑情不斷,猶戀人間歡會”,因而對待閑情,也只有通過雅致來自娛自樂。
對于社會的動蕩,南渡之后的詞人無法把握時代的命運,因而他們把眼光放在花花草草、蟲魚鳥獸、江河湖海等客觀事物上。同時選取一定的客觀對象來寄托自己的某種情絲,排泄某種愁悶。因而詠物題材發展到南宋,非常流行,且成就頗高。
本文就趙以夫二十四首詠花詞作在用筆上的冷色調,花與酒,花與仙、女的關系作了分析,詞人在詠花之時,無論是技巧上,還是感情上都做了一定的處理。或是純粹的自我玩賞,或娛賓遣興,或寄托了家國之思和身世之感。總之,詞人在詠花,同時也在詠人,亦在詠心,吟詠性情之外,更多的是情景交融。
作為宗室詞人,趙以夫的詞集中,雖然有部分的寄托家國之思和感嘆身世之作,但其大多詠花詞作都集中在娛賓遣興和自我消遣中。這主要是因為南宋文人的整體狀態處于靜弱,而處于優雅環境的宗室中,趙以夫的情感趨于內心,追求雅致。
注釋:
①許興寶.宋詞的文學性質研究.巴蜀書社,2009年,200頁.
②《詞話叢編》,轉引自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5(2006重印)年,239頁.
③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5(2006重印)年,239頁.
④許興寶.宋詞文學性質.巴蜀書社,2009年,223頁.
⑤孫巧蓮.兩宋宗室詞人群體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年.
[1]朱德才主編.增訂注釋全宋詞[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12.
[2]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5(2006年重印).
[3]許興寶.宋詞的文學性質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9.11.
[4]管士光選注.楊柳行間燕子輕——詠物詞品珍[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8.
[5]賈炳棣編著.詠牡丹詩詞精選[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8.8.
[6]喻朝剛,周航.分類新編兩宋絕妙好詞[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2.
[7]馬清福.絕妙好詞[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5.
[8]孫旭.南宋福州宗室文學研究[D].西南大學碩士論文,2013.
[9]孫巧蓮.兩宋宗室詞人群體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8.
[10]倪潔.宋南渡宗室詞人研究[D].湖南大學碩士論文,2008.
[11]林輝.趙以夫及其詞研究[D].漳州師范學院碩士論文,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