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愛杰
(大連民族大學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科研部,遼寧大連116605)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土地既是農民的生產資料,也是他們維持生存和積累的基礎,因而在中國進行土地改革(后簡稱土改)不僅是對土地所有權的改革,也是對社會結構和政治權利結構的變革。作為早期遼寧省軍事重鎮之一的岫巖滿族自治縣,在1946年東北民主聯軍收復之前一直實行封建土地所有制,但是土地卻高度集中在地主、富農手中,廣大的貧雇農則處于少地或無地的境地。當時岫巖貧農占農村總戶數的50.7%,可是他們擁有的耕地卻只占總耕地面積的10%-15%,雇農雖然占農村總戶數的20.8%,卻不占有任何土地、房屋和勞動工具,只能靠出賣勞動力為生[1]110。因此徹底改變農村的土地制度,打破舊的生產關系,解放農業生產力,促進農業發展,是當時的迫切任務,而對于農民的鄉村動員又直接影響了土改的進程。
岫巖地區的土改是從1946年1月開始,1949年2月結束,大致上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946年1月到1947年8月,是土改的前期準備階段。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共產黨從山東渡海進入岫巖,9月解放岫巖。1946年1月岫巖縣政府按照中央《五四指示》開始準備進行土改,但是由于10月國民黨進占岫巖縣,使土改的準備工作被迫中斷,直到1947年6月東北民主聯軍收復岫巖,土改準備工作才得以繼續進行。這階段由于國民黨軍隊的大舉進攻和岫巖縣領導干部普遍缺乏土改工作經驗,導致農民的積極性沒有被發動起來。
第二階段從1947年9月到1948年7月,是土改進行階段。這階段的主要任務是全面貫徹執行《中國土地法大綱》,徹底平分土地,從根本上摧毀封建剝削制度,鏟除封建地主階級賴以存在的經濟基礎,實現廣大貧苦農民夢寐以求的“耕者有其田”的愿望;同時復查前一階段工作,解決“夾生飯”問題,劃分階級成分,廢除封建土地制度,給農民分配土地。
第三階段從1948年8月到1949年12月,是鞏固土改成果階段。這階段的主要任務是落實土改政策,糾正平分土地中出現的問題。東北局根據中央下達的《關于立即糾正土地改革打擊面過大給東北局的指示》,發出《關于領導土地改革應掌握劃分階級等三個問題的指示》,直接領導岫巖縣復查和糾正土改中出現的偏差,到1949年12月糾偏工作結束,全縣57 388戶農民分得土地1 248 825畝,人均3.88畝,分得土地的農民還獲得了土地執照,這標志著岫巖地區土改任務的基本完成[1]132。封建土地制度的徹底廢除,極大地解放和發展了農業生產力,增強了農民內部的團結,對于推動解放戰爭的勝利起到了積極作用。
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改中,農民是土改成敗的關鍵。為了把農民發動起來,成功地將農民的利益與革命的進程融合在一起,從而贏得了勝利。為此中央明確指出:“在進行土地運動中,必須多召集村鄉的農民大會和以縣為單位的農民代表大會,經過這種群眾大會和代表大會的形式,領導農民自己動手解決土地問題。在群眾初發動時,應多開會,這是發動與提高群眾斗爭情緒和農民覺悟、暴露地主罪惡、打破地主離間、鞏固農民團結、建立農會、培養干部、交換經驗、改造政權等工作最好的方式,望加以注意?!保?]為了取得土改的成功,中國共產黨在農村進行了各種形式的鄉村動員,以下是在遼寧省岫巖滿族自治縣土改中采取的鄉村動員形式。
中國共產黨向來重視對人民群眾的宣傳教育,毛澤東曾專門指出:“一個新的社會制度的誕生,總是要伴隨一場大喊大叫,這就是宣傳新制度的優越性,批判舊制度的落后性?!保?]宣傳的途徑多種多樣,開會是主要的一種,但戲劇宣傳往往是農民更加喜聞樂見的一種形式。正如韓丁所言,“凡是有人群圍觀的地方都是合適的演出場所”[4]。中國共產黨解放岫巖后,建立了民主政權,成立了土改工作隊,按照中央的指示,在東北局領導下進行減租運動,但是大多數岫巖農民對黨領導的土改并不熱衷。為了發動農民,土改工作隊深入重點區、村,在農民家里講解地主剝削農民是造成農民貧窮的根源,同時還把地主剝削農民的事情編成各種劇目,在舞臺上、農家院里即興演出。另外工作隊還通過貧雇農作報告的形式來啟發農民覺悟,宣傳反奸清算斗爭和減租減息的意義、目的,教育農民:貧富懸殊不是天生的,是封建剝削制度存在的結果。中國共產黨通過宣傳土改政策,讓農民了解土改運動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激起農民改變現狀的欲望,也創造了黨在農村革命中的話語權。
訴苦是指在革命政黨的宣傳和組織下,由貧苦農民共同參與的全國性、儀式化的政治行為。它具有特定的政治內涵:“訴說自己被階級敵人迫害、剝削的歷史,因而激起別人的階級仇恨,同時也堅定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就叫做“訴苦”[5]。土改中訴苦的目的在于激發廣大農民對國民黨的恨和對共產黨的愛,讓農民從日常狀態中覺醒過來,對自身經歷進行再解讀,發現被壓迫的事實,最終實現階級建構和社會情感動員。
岫巖縣的“訴苦”是在全縣150個行政村召開群眾大會,同地主進行面對面的斗爭。比較典型的“訴苦”有:石廟村貧苦農民李殿軍在批斗大會上,憤怒地控訴地主王老三和齊暮善的剝削罪行。李殿軍9歲那年全家8口人,沒房沒有地,地主卻催著要債要租,逼得他父親走投無路賣女還債,讓9歲的李殿軍到地主家放牛頂租,因牛吃了6棵玉米苗,到年底舊租未減又加了3斗新債[1]120。這些控訴會提高了農民的覺悟,堅定了中農的立場,讓他們開始向農會靠攏。在批斗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斗爭過火的問題,岫巖縣委針對問題在對農民進行說服教育的同時采取果斷措施,組織230人的土改工作隊,深入農村協助農民完成糾錯和土改任務。
對于底層農民而言,除現實收益外,最重要也是最具誘惑力的資源就是土地。底層農民普遍依賴于保護人提供的土地,因此土地就成為了影響農民起來訴苦的最大障礙。基于此,共產黨在土改中首先打出了“耕者有其田”的目標來消除農民的顧慮。然而長期形成的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為基礎的熟人政治,同樣會影響訴苦的順利進行。按照經濟學“理性人”的假設,共產黨將訴苦斗爭的參與者與分配地主的“浮財”相掛鉤來調動農民的積極性。在遼寧岫巖,土改工作隊就曾明確要求“窮人中最窮的人”在斗爭對象(包括可能的對象)家門口布上警戒線,凡肯前往監視的人有權擁有這些人家的浮財[1]128。除財產分配激勵外,以貧農團為核心的農會在斗爭中往往取代了原有的基層領導政權,形成代表面很窄的具有斗爭精神的運動權力中心,而訴苦中的帶頭人和積極分子在斗爭結束后則獲得了晉升機會。
1948年1月岫巖縣土改進入劃分階級成分階段,劃分階級成分是土改中的一項重要工作,也是決定其成敗的關鍵??h委首先組織各級干部學習相關文件,掌握劃分階級成分的政策和標準,提高干部和農會骨干對于劃分階級成分重要性的認識,并確定了劃分基本原則和具體辦法。在各區工委的直接領導下以村為單位,由村農會主持,土改工作隊參與指導,在廣泛宣傳的基礎上對全村各戶經濟情況進行調查,劃定經濟成分,按照經濟成分來定階級成分。為了避免錯劃階級成分的事情出現,土改工作隊通過入戶調查對每一戶的土地、牲畜等生產資料和糧食、衣物等生活資料逐一進行詳細登記,然后按照調查的情況以及有無剝削和剝削率多少,逐戶介紹情況、評議,由村民大會自報,最后張榜公布,對地主、富農的劃分,還要由各村貧農代表大會討論評議通過后才能確定。從岫巖縣劃階級成分工作的程序來看,縣委在開展這項工作時是非常細致和全面的。到1948年2月劃分階級成分的工作基本完成,全縣47 992戶,其中地主1 440戶,占總戶數的2.9%;富農3263戶,占6.3%;中農14 973戶,占31%;貧農22 797 戶,占 49%;雇農 5 519 戶,占 10.8%[1]125。通過階級成分的劃分,中國共產黨對農村的階層進行了重新劃分,一共劃分了5個階層:貧下中農、雇農、中農、地主、富農。對于土改中出現的問題,岫巖縣委、縣政府在1948年8月在《關于一九三三年兩個文件的決定》和《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的指導下,對問題進行了糾正,增強了農民內部的團結。
總之,通過中國共產黨領導岫巖縣人民進行的階級成分劃分,使農民對封建剝削制度有了深刻認識,改造了舊思想、舊觀念,為黨在岫巖順利開展土改奠定了思想基礎。在1949年岫巖縣的土改任務完成時,封建土地私有制被徹底廢除,農民不僅獲得了經濟權利,也獲得了政治權利,這些都極大地激發了廣大農民對中國共產黨的信任,出現了參軍擁軍熱潮。
在近代以來的國家建設過程中,民眾動員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國民黨以俄為師進行改組后,立意動員民眾、發動國民革命,卻很快呈現出“上層國民黨,下層共產黨”的分工格局,即便在其執政以后也遠未能深入控制農村基層社會[6]。只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鄉村革命,才真正開始有意識、有目的地對廣大農民群眾進行政治動員,使他們成為國家政治舞臺上的活躍力量。在農民翻身過程中,中國共產黨通過土改和土改中的鄉村動員,徹底改變了農民在傳統社會結構中的底層位置,贏得了農民的擁護,激發了農民參軍支前的熱情。所以中國革命也被認為是歷史上最偉大的農民革命:“如果沒有農民武裝和如此眾多農民的支持,中國共產黨人就不可能取得政權”[7]841,但是“如果沒有共產黨人,農民也決不可能孕育出革命思想”[7]309。
利用農民作為基本力量推動革命的最后勝利,對于中國共產黨既是難得的機會,又是巨大的挑戰。首先,中國農民缺乏團結、四處散落的“馬鈴薯”形象特別鮮明。正如蘇聯學者杰柳辛所言:中國農民“沒有成為能夠全面認識、提出和捍衛自己利益的、獨立的、有活動能力的政治力量。他們的利益的代表是共產黨?!保?]法國漢學家、中國農民運動研究專家呂西安·比昂科也認為“在農民中,階級意識淡薄,這一弱點可由指向富人的社會運動較少及其傳統性來說明。佃戶們通常單獨對地主采取面對面的行動……佃戶之間為獲得或保持一塊使他們的家庭得以生存的土地而進行的競爭,似乎比被剝削者之間的任何團結的感情更能敏銳地被感覺到”[7]343,所以農民拒繳地租往往也是個人行動,而不是幾個佃戶集體商議的結果。
其次,中國農民還具有典型的地方主義特點。由于缺乏階級意識,中國農民有從屬于某一地方村社的觀念和深厚感情,這種觀念超越了階級差別。村民想保衛的正是這種包含階級差別的鄉村社區,以抵御外來的進攻和威脅,所以農民參加武裝團體的首要目標是自衛,但也僅限于自衛,挺而走險只是被逼無奈的最后手段。中國共產黨通過情感動員激發起農民的熱情,加強窮人之間的團結意識,并通過實際行動喚起廣大農民對黨的認同感,把農民從傳統鄉村社會中的道德化個體轉變為“表達性社會結構”[9]中的意識形態化的階級成員?!霸V苦”“翻身”和“劃分階級成分”這些政治活動,配合象征與形象建構過程,把農民的情感調動起來,成為沖垮舊秩序,推翻舊政權的精神力量,最終成功的完成了中國土改。
最后,中國農民參加革命的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起來。鼓勵廣大農民參軍支前是鄉村動員的最終目標,在長期的租佃制下,農民和普通地主已經形成了一種和諧互惠的默契關系,這種關系成為阻礙中國共產黨在農村進行土改的思想障礙。為此黨靈活地運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解釋剝削問題,即通過“算賬”的方式,讓地主對農民的剝削一目了然,激起了廣大農民對地主的不滿,訴苦和批斗大會又進一步強化了思想動員的效果,讓所有農民都被卷入土改運動中。而階級成分的劃分和挖“浮財”又進一步明晰了中國農村的兩大陣營:以共產黨為代表的無產階級和以國民黨為代表的地主階級。農民為保護土改中分得的成果,必然會竭盡所能或傾其所有,掀起轟轟烈烈的參軍支前熱潮,這為黨領導的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
總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改在中國農村社會掀起了一場徹底的革命,中國的農村也因為土改發生了最深刻的變化,原本懸殊的貧富差距被徹底拉平甚至倒掛,原本分明的等級制度被完全重置。革命前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革命后擁有了話語權,名義上處在了農村社會的頂端,被建構起來的符號化的地富分子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在中國此后歷次政治運動中在劫難逃。盡管底層農民確實通過洗劫地富,甚至獲取中農的財物得到了現實收益,可這一過程也是矛盾的建構過程。雖然作為當時革命對象的地主和富農,其財富、權力、聲望都被剝奪了,但在具體的村落里,革命絕非常態,人與人的交往不可避免,于是在土改結束后,農民和傳統精英的矛盾保留了下來,并對農村社會人際關系造成了持久影響,成為新中國成立后農村出現一次比一次激烈政治運動的影響因素,而且還會繼續深刻影響中國社會發展進程和整個社會形態的構建。
[1]馬愛杰.民族鄉村政治發展與社會變遷研究——以遼寧岫巖滿族自治縣為例[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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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費正清.劍橋中華民國史:下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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