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玉
(中央民族大學 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100081)
對于文學史家們來說談論中國幾千年文學,最推崇的是唐代文學;談論20 世紀中國文學,最推崇的是五四時期的文學和30 年代文學。這當然言之有據,然而如果用大歷史的眼光,從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中國文學是多民族文學這一歷史事實出發觀察問題,結論就當是:中國當代多民族社會主義文學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最輝煌的文學。它是宏大的交響樂,56 個民族都在這一交響樂中演奏著自己的樂章。漢族的樂章猶如黃鐘大呂,55 個少數民族的樂章不同凡響。與漢族文學一樣,少數民族文學也有悠久的歷史,有傳世的藝術精品,但是在歷史上有書面文學和作家文學的少數民族不足20 個,其他少數民族只有口頭文學和民間文學。苗族,作為人口較多的少數民族之一,自古以來就有自己的語言,至今全國80 %左右的苗族通用自己的母語,其文字是1956 年改革和創制的苗文,并出現過沈從文這樣世界級的作家。但是在很長時間以來,學界普遍認為在中國現代歷史上苗族沒有書面文學。1981 年8 月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苗族文學史》(按:本書實際上是“苗族民間文學”概論)曾經下了一個結論:“解放前,苗族沒有專門的文學作者,也沒有產生過用書面創作的有影響的作品。因之,苗族書面文學的產生,完全是解放以后的事也。”其實20世紀上半葉苗族也有一些實力雄厚的作家群,如沈從文、朱湘、熊希齡、紫沫、石明魁、石板塘、龍納言、石廷深等。多年來,在全國范圍內,著力于苗族整體文學梳理和研究的專家學者蘇曉星用10年左右的時間,于1994 年完稿2003 年出版的《苗族文學史》,將苗族書面文學的發展認定到了明初的宣德年間,提前了500 多年。這兩本同由蘇曉星執筆的《苗族文學史》為何在書面文學的時間界定方面有如此大的差異?在搞清楚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對苗族書面文學有一個清晰的了解。
什么是苗族文學?如何界定苗族文學?多年以來中國學術界說法不一,各路專家曾下過不同定義。北京大學中文系樂黛云教授認為:“凡是苗族作家個體或苗族集體不論用什么語言文字,并且無論根據什么題材創作的文學作品,均屬苗族文學范疇。”[1]此定義相對寬泛,只限制創作者的族群身份,并未對題材加以限制。按蘇曉星自己的觀點來說,則認為“書面文學,是指苗族作家用漢文創作發表的小說、散文、詩歌、戲劇、說唱等各種形式的文學作品[2]406。由此定義出發,結合兩本《苗族文學史》中選錄的書面文學的內容,可以得出結論:作者所指的書面文學主要是作家書面文學。
20 世紀中國文學,其鼎盛時期主要集中在三四十年代以及80 年代和90 年代初。1986 年6月,全國首屆苗族作家文學創作座談會在貴州省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縣城召開,與會一百余人中苗族作家占一半左右。苗族作家伍略、石太瑞、何小竹、石定、吳恩澤等出席了座談會;沈從文當時因病未能出席會議。全國第二屆和第三屆苗族作家文學創作座談會分別于1987 年7 月和1990 年8 月在貴州省凱里市和貴州省松桃苗族自治縣召開。以上每一次座談會全國大多數苗族作家都積極前往參與,通過這三次苗族文學創作座談會,對全國苗族作家文學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1986 年至2005 年,19 年間苗族作家文學作品的數量遠遠超過了1900 年至1985 年85年間苗族作家文學作品數量的總和。而且,當代苗族作家如肖仁福、向本貴、鄧宏順、向啟軍、賀曉彤、石太瑞等成為文學湘軍重鎮;吳恩澤、伍略、石定、趙朝龍等成為文學黔軍重鎮;李必雨、楊明淵成為文學滇軍重鎮;何小竹、代著冬成為文學渝軍重鎮;侯鈺鑫成為文學豫軍重鎮;太阿(曾曉華)成為文學粵軍重鎮;而全國著名學者樂黛云、凌宇、徐新建在文學創作上也留下極具分量的作品,等等這些在全國形成了一股強勁的文學沖擊力。截止2005 年底,苗族作家文學字數總量遠遠超過了苗族民間文學字數總量,至少超過了20 倍。以往認為苗族只有民間文學,沒有作家文學的結論已然成為歷史。
1981 版《苗族文學史》的寫作,始于56 年前。從1958 年作協貴州分會開始編印苗族民間文學資料開始算起,到1961 年完稿,前后共用了3 年的時間。然而,時隔包括文革在內的20 年,直到1981 年,方才得以由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編著者署名為“貴州省民間文學工作組”,執筆者為田兵、剛仁、蘇曉星、施培中。那是一部集體著作,以“集體”的方式著述,在當時的時代是頗為常見的,利弊皆顯。時隔20 年后,蘇曉星在重新搜集補充材料的基礎上出版2003 版《苗族文學史》,在史料、研究方法等方面較1981 版有較大差異,尤其在書面文學的編排方面二者的差異較為顯著。
現代形態的文學史著都顯示出自覺的文學史分期意識,文學史分期是撰寫文學史不可回避而必先解決的問題。所謂的文學史分期,就是將文學發展變化的歷史劃分成若干個相互連接的發展階段,并描繪出文學發展的軌跡。文學史的分期包含外在的文學發展的起訖時期與內在的文學流變的特定兩個方面,后者決定前者,是文學史分期的基礎。
在1981 版《苗族文學史》中所采用的分期,是以時代的演進劃分的方法。歷史是以時間軸線向前發展的。文學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它不能擺脫時間這根歷史發展的軸線。以現實作為衡量時間軸線的基點,人們又把歷史劃分為遠古、古代、近代、現代和當代等若干階段。于是又產生“遠古文學”“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等文學演進的若干時期。雖然文學的發展與社會的發展并不同步,但“對于一切歷史現象來說,社會歷史畢竟是主導的東西,它和文學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2]22。以社會史作為主要參照的文學史分期的具體時間往往要以朝代的更換或某一重大歷史事件為標志。中國近代史以中英鴉片戰爭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作為古代與近代的界碑。因此,該書將苗族文學發展的歷史劃分為四個階段:“遠古神話傳說”階段(階級社會產生以前時期)、“古代文學”(自階級社會產生至1840年鴉片戰爭時期)、“近代文學”(自1840 年鴉片戰爭至1919 年五四運動)、“現代文學”(自1919年五四運動至1958 年公社化時期)。由于受搜集資料有限等客觀條件的影響,認為“書面文學的產生,完全是解放以后的事情”,所以在這部文學史中,書面文學的編排放在了“現代文學”。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這部文學史延誤出版十數年,在此期間,書面文學又有了新發展。因此,在這部書中,將1958 年后的作品也擇要列于其中。
2003 版《苗族文學史》分期是以社會形態劃分的。直到現在為止,人類社會的發展,大體已經經歷了原始氏族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五大發展階段。從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這個最基本的觀點出發,作者將苗族文學分為原始社會、封建領主制社會、封建地主制以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四個時期。作者于1989 年5 月專程赴湖南、湘西和城步苗族自治縣進行深入調查,并與當地有關人士和專家進行座談研討。在占有豐富史料的基礎上,作者不僅推翻了自己參加認定的苗族書面文學產生自解放后社會主義時代之說,而且將其發軔追溯到了明初的宣德年間,并發現了清代和民國年間的眾多詩人、作家。因此,在這部文學史中,封建地主制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時期,重點講述了清代“改土歸流”后的詩人和民國時詩人;在社會主義時期(公元1949 -1993)對作家書面文學做了詳細介紹。
文體是文學最為直觀的表現,文學史上的作品都具有自身獨特的形態,但是有些文學作品的外在形態和內在性質往往有相同或相似之處,這就涉及文體分類問題。文體分類是撰寫文學史必先解決的問題。這里的文體是指狹義的文體,即文學作品的種類和體裁。按照傳統的“四分法”,把文學體裁分為詩歌、小說、散文、戲劇四種。
在1981 版《苗族文學史》中對書面文學的界定,是指苗族作者用漢文創作發表的小說、散文、詩歌、戲劇、說唱等各種形式的文學作品。在書面文學章節中,分三部分介紹:散文小說、詩歌和搜集整理。在搜集整理部分,把民間文學的作品也收錄其中。2003 版《苗族文學史》對書面文學的界定是指苗族作家用漢文創作的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等各種形式的文學作品。所以在“作家書面文學”章節里,按小說、詩歌、散文創作加以介紹,并增補了文學評論和苗文文學創作的內容。
文學史研究離不開文學批評,文學史要對歷史上的作家作品作出批評性的判斷,其批評標準當然應具有歷史性,即不能拿對今人的要求去要求古人。在中國自古以來的文學研究中,批評標準始終是明確的,那就是服從政治教化的載道標準。這種標準,對于具體作品而言,是特別重其思想內容和政治立場,將藝術與美學置于次要地位。這種評價標準,首重思想內容當然無可厚非,但問題在于,易產生單一、機械、僵化、簡單化等弊端。
與之相對峙的是主張藝術的批評標準,這種評價標準堅持藝術至上。審美批評則是一種將思想內容與藝術表現融為一體、不分彼此的批評方式,這種評價標準既關注思想內容又關注藝術形式,應該說是一種比較理想的文學史評價標準。
在1981 版《苗族文學史》和2003 版《苗族文學史》中,書面文學的部分都詳細介紹了小說、詩歌、散文創作情況,但在選錄作品以及評價作品方面卻有較大差異。1981 版《苗族文學史》對書面文學的時間界定是1919 年至1958 年,提到的小說創作者有伍略、楊明淵、龍岳洲、向秀清、阿尼、歐陽發、龍國良等人,重點介紹的是伍略和阿尼。這里以伍略為例,在1981 版《苗族文學史》中,重點介紹的是《小燕子》《蘆笙老人》《阿瑙支書》《綠色的箭囊》四部小說,對這四部小說的分析采用思想內容至上的評價標準,從階級友愛的原則出發,肯定有利于民族團結和歌頌新社會部分,幾乎沒有對作品藝術性的評價。2003 版《苗族文學史》中對伍略小說的評價采用的是審美批評的評價標準,不僅重視作品表現的思想內容,更從創作方法、人物形象、結構布局、敘述手法等不同層面展開對作品的分析。在評價伍略中篇小說《卡領傳奇》時這樣說:“就作家如何進行創作或創作所要達到的目的而言,歷來眾說紛紜,實際上卻只有兩類,即實用(文學)創作和藝術(文學)創作,也可簡稱為實用文學和藝術文學。不言而喻,實用文學(創作)往往為實用目的而運筆,諸如或回答某種社會問題,或適應某種政治需要,或趨附時尚,或應和潮流等。藝術文學(創作)則純粹為從事藝術活動而運筆,為完成一件藝術品而運作。伍略的《卡領傳奇》就是屬于這類藝術文學。”[3]661
綜上,價值評判體系的建構在少數民族文學史書寫中也是值得注意的問題,對作家作品的歷史內容和藝術魅力的分析要體現少數民族文學的特殊性和歷史性。
自1985 年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和1980 年“重寫文學史”討論以來,以“現代性”為價值觀念的文學史闡釋視角逐漸成為學界對文學史價值的評價標準。在中國學界,大規模地編寫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始于20 世紀50 年代末,并形成了60 年代初和80 至90 年代兩次寫作高潮。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的寫作主要是一種以本土化的“啟蒙現代性”為主導的政府官方學術行為,當然也并未徹底排除民族群體和學者個人在其中的意愿表達。
1981 版《苗族文學史》完稿于1961 年。60 年代,少數民族文學史的編寫主要是一種國家的學術行為,但是由于作者的構成比較復雜,編寫民族文學史就成為多種意識形態如政治的、學術的和國家的、民族的以及個人的意識相互交織的場所。由于現代性是國家、民族個人的共同的隱形意識形態,所以少數民族文學史書寫的政治性也是為了更好地體現現代民族國家的思想意識形態。在現代性理論中,現代民族國家是現代性的重要標志,如吉登斯認為“現代性產生不同的社會形式,其中最為顯著的就是民族—國家”。[4]因此,少數民族文學史書寫的政治性原則也是現代性的重要表現。在1981 版《苗族文學史》中書面文學的作家作品的評價基本上是以政治標準為主,也是作者現代性思想意識形態的體現。
由蘇曉星主編的2003 版《苗族文學史》較之1981 版的集體性著作,在理論上形成了個人化的文學史觀。80 年代以來,國家意識形態不再對民族文學史的政治內容提出極端的強制性的要求,相反倒是學者根據個人對現代性思想的理解主動適應國家的現代性設計,因為現代性如此深入人心,以致沒有人能夠置身其外。較之于60 年代,學界主要關注少數民族文學史編寫如何處理古今問題,80 年代的關注點則轉移到體例、斷代、分期等具體問題,而現代性思想的隱性意識形態恰是通過這些學術問題表達了自身。2003 版《苗族文學史》較之1981 版“概論”性質的《苗族文學史》,在體例上采用的是史述體,而這一體例能夠達成的前提條件往往是書面文學的誕生。對于少數民族文學史來說,拋開用民間文學代替整個少數民族文學的誤解,豐富和完善作家書面文學,就是民族現代意識的體現,而民族現代意識正是現代性思想意識形態的重要標志。因此,少數民族文學史書寫在現代民族國家中具有更加突出的現代性意義。
[1]樂黛云,朱群慧.“苗族作家叢書”總序[J].吉首大學學報,2006(6):35 -40.
[2]田兵,剛仁,蘇曉星.苗族文學史[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1.
[3]蘇曉星. 苗族文學史[M]. 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3.
[4][英]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現代晚期的自我與社會[M].趙旭東,方文,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