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室宜家何所謂
——比較《幸福的家庭》與《兩個家庭》

時悅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宜室宜家何所謂
——比較《幸福的家庭》與《兩個家庭》

時悅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本文第一節通過人物視角的差異，發現二文立場之相同；第二節以對比與反諷為切入點，從同一藝術手法的不同表現分析二文結構之異同；第三節結合冰心、魯迅的身世遭際，探尋在新式女性與新式家庭的出路問題上，二人女性觀的差異高低。兩位大師個性、作品風格完全不同，本文謹通過研究他們作品中的差異，來表現中國現代文壇的豐富性與互補性。

冰心魯迅女性觀家庭設計

冰心的《兩個家庭》與魯迅的《幸福的家庭》都創作于五四時期，此時“女性”之定義正成為不斷更新的全新存在①。兩篇小說所描繪的都是脫離了封建家族的新式的小家庭，反映的也都是新式家庭的出路問題。

一、視角共通：男性視角與女性人物

《兩個家庭》是冰心所著的第一篇小說。上世紀20年代正是關于“婦女到底該不該回家”與“賢妻良母”的討論在社會上反響最強烈的時期。五四運動呼喚著人性的覺醒，呼喚戀愛與婚姻的自主，涌現出一大批描寫婚姻戀愛生活的小說。《兩個家庭》就出現于這一時期。

創作于1923年的《幸福的家庭》則對新式家庭的出路問題有一番深刻犀利的思考。五四時期創作的婚戀主題小說，大多預設了一個“愛實現后的美滿結局”，然而正如魯迅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所提出的問題，若將這些結局拉到現實之中，以終點作起點，這些沖出封建家族的新式小家庭會怎樣？

初看冰心的《兩個家庭》，會認為其中帶有濃厚的父權主義色彩。這篇小說在當時的文壇也引起了一定的爭論。蔣光慈曾表示：“冰心女士真是個小姐的代表！……若說冰心女士是女性的代表，則所代表的不是市儈性的女性，只是貴族性的女性……”②又例如陳曉媚的觀點：“冰心的《兩個家庭》所透露出的父權性，著實令人震驚。這篇小說里女性教育的唯一目的是讓她們更好地履行‘賢妻良母’在家庭中的應盡義務”，批判冰心是站在西方男性觀點之上構筑故事的。

不同于其他作品中在家庭與民族壓迫下做出犧牲的悲劇女性形象，冰心筆下的女性是出于愛與善而選擇成為家庭的支持者與守護者。劉思謙認為：“……冰心以傳統女性角色心理為基礎的傳統家庭觀念。其特點是家庭以男子為本位，妻子對丈夫對子女承擔著應盡的角色任務，這是女子的本分，無論是新女性還是舊女性，都不應失去這一本分。”③亞茜可以稱之為家庭的主人，因為她為這個家庭付出了“辛勞”；相反，陳太太則不是其家庭的主人，沒有履行義務，權力亦無從談起。按照冰心的邏輯，在女性成為與男性平等的主體的可能已經出現之后，是女性自己的選擇導致了命運的分歧。

再看魯迅的小說，無論是《幸福的家庭》還是《傷逝》，都是以男子獨白的口吻道來。若拋開時代背景與內外壓力的種種借口，《傷逝》不過是一個始亂終棄的故事，而《幸福的家庭》所表達的不過是早已感情倦怠的男子卻由于孩子等等牽絆而不能始亂終棄的故事。男子把罪責歸咎于女性，哀其不思進取，怒其不解人意，唾其庸俗粗鄙。這些男性角色無疑是自私而沒有擔當的。但同時他們又代表著當時廣大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在時代與社會面前有太多的顧慮，以至于沒有辦法成全所有。《幸福的家庭》可以說是魯迅對情感與斗爭的思考，他把對那個“吃人”的時代的愛情婚姻的悲劇性思考進一步拓展深入，通過他的視角來表現對新式女性、對新式家庭的擔憂。

《幸福的家庭》不消說是以男性的口吻講述了作為男子對家庭建設的理想與現實的差異，而《兩個家庭》看似使用一個女學生的旁觀視角，但以其最后結論與宗旨來說，兩篇小說實則都使用了男性視角。

二、手法相同：對比與反諷

兩篇文章都運用了強烈的的對比，然而通過相類似的手法得到的藝術效果卻導向不同的方面。

《幸福的家庭》的對比是理想與現實的對比。理想是脫離實際的架空烏托邦式幻想，現實則是落魄的知識分子在殘酷的社會環境中的掙扎，兩者之中并沒有強烈的傾向性。然而《幸福的家庭》中的對比則表現出了明顯的反諷意味。魯迅作品語言中的反諷藝術可謂是爐火純青。例如：

“什么‘二十五斤’？——他們是優美高尚，很愛文藝的。但因為都從小生長在幸福里，所以不愛俄國的小說……。俄國小說多描寫下等人，實在和這樣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④

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字眼“二十五斤”不斷地打擾著男子對于“幸福家庭”的創作，不同類屬的關鍵詞不斷交叉穿越，在形式上形成上映射著柴米油鹽的慘淡現實對于男子架空的理想的破壞，也突出一種精神分裂的混亂感，集中地呈現出反諷的張力。

而小說中塑造的人物形象的對比反諷則更具有震撼力。《幸福的家庭》中，主人公所設定的女性形象是“優美高尚，很愛文藝”的，所幻想的夫妻關系“男的是文學家；女的也是文學家，或者文學崇拜家。或者女的是詩人；男的是詩人崇拜者，女性尊重者”。然而主人公的妻現實中的形象卻總是離不開一句“兩只陰凄凄的眼睛”。與《傷逝》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十分相似地，魯迅強調了革命的女性婚后的逐漸粗糙、世俗乃至庸俗化。這種理想與現實、婚前與婚后的雙重對比，更加深了魯迅對于當時知識分子對于社會美好幻想的嘲諷。

然而相較于魯迅所“擬”的許欽文《理想的伴侶》一文中對于主人公一貫到底的諷刺，《幸福的家庭》則夾雜著很多的同情與‘沉悶’。許欽文將這“沉悶”理解為：“是指對于孩子有些抱歉，目送著她獨自煢煢的出去和耳朵里聽得木片聲”⑤魯迅對于這類家庭生活美夢破碎的知識分子的哀與怒都通過這沉痛的反諷表現出來。

文中的兩位女性形象與兩個家庭也形成了強有力的對比。亞茜和陳太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家庭婦女形象。林語堂《吾國與吾民》曾談到：“中國男人們現在臨到了一個難關，便是他的選擇妻子，摩登女子與舊式女子二者之間孰優。最好的標準妻子有人說過：要有新知識而具有舊德行的女子。”⑥文中亞茜便是這樣一種完全符合那個時代男子擇偶標準的完美女性，溫柔賢惠，堅韌智慧。而陳太太則成為其反襯角色，兩個家庭、兩個女性一褒一貶，作者冰心的價值判斷無須贅言。

三、現代家庭設計：冰心與魯迅的女性觀

在對待女性的問題上，冰心與五四時期的許多人是不一樣的。她筆下的大多數女子接受過新式教育、具有女性獨立思想，但仍然是傳統思想與禮教的守護者。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一書中將五四時期的新女性分為兩類：“婦女有兩種不同的典型，一種顯露其頭角于都市社交生活，另一種則安穩隱沒于好好家庭中，后者是謹慎而聰慧的人物，可是不甚通行。”若按林語堂此般分類，冰心的女性觀無疑是傾向于前者的。冰心的《我們太太的客廳》中描繪了一位熱衷于家宴沙龍、交游于上流社會的新式女性的形象，字里行間嘲諷之意味不言而喻，而這篇文章也因為隱射林徽因而成為冰心、林徽因兩人恩怨糾葛的導火線，作為當時文壇的一大公案。

冰心通過《兩個家庭》表達的家庭婦女觀是：婦女是家庭的重心，是男人的事業生涯所必不可少的。這是冰心早期女性觀的典型——通過支持男性的事業發展間接造福于社會是女性自我實現的途徑之一。雖然冰心贊頌的“相夫教子”的女性有別于傳統的封建婦德，也有別于西方文化中的“家庭天使”形象，屬于新賢妻良母。相較于魯迅等其他作家在五四時期的作品，冰心筆下的女性更側重于無私奉獻與“蠟炬成灰淚始干”的犧牲精神，缺失了一定的“女性的自我”。

當然冰心也并未停止她對于女性與民族關系的思考，從《秋風秋雨愁煞人》和《斯人獨憔悴》打破自己《兩個家庭》中塑造的主婦神話，到30年代的《關于女人》顯露出冰心鮮明的女性意識，“她直面現實生活中的女性生存狀態，深切地關注著女性的自我價值、自我實現問題，甚至對于世俗男女間的愛情她也有著不輸于張愛玲的深刻洞察。”⑦

以《兩個家庭》中三哥與亞茜的家庭與《幸福的家庭》中的小家庭進行對比，則可見二人思想之不同。兩對夫婦都是接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然而兩個家庭卻有著完全相背的生活與結局。除了主婦的性格與能力等方面的影響，兩位作者所設置的社會環境與背景亦是不同的。魯迅筆下的新式家庭總有各類生活上的變故或是經濟上的困頓，然后間接地影響著主人公的婚姻愛情；而冰心所設定之環境則是一派清明，雖則懷才不遇，但三哥仍然有書可譯，有資財雇傭老媽子。二者設置的環境都有虛構、極端之處，但也看得出少年之冰心與中年之魯迅，在看待問題、思考出路上有著不同的心境。

魯迅“諷刺的絕不僅是那個脫離現實、夢想走進一個幸福的家庭的青年作者，而是相當一部分對現實抱有幻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還批判了資產階級的幸福觀，進而擴大到抨擊整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社會。”⑧而冰心的《兩個家庭》中對于新式家庭的設計無疑正在魯迅諷刺的對象之列。

注釋：

①樸姿映.小家庭是如何形成的：現代中國城市為例——以1920-30年代《婦女雜志》上開展的家庭論證為中心.中國語文學論集.第25輯.

②蔣光慈.現代中國社會與革命.背景，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

③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錄.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④魯迅.幸福的家庭.彷徨.北京：外文出版社，2004.

⑤許欽文.談《幸福的家庭》.解放軍文藝.1958（6）

⑥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第五章《婦女生活》.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⑦陳衛萍.論冰心小說的“相夫教子”.名作欣賞，2011（05）.

⑧張鐵榮.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魯迅和許欽文小說比較.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

［1］魯迅.幸福的家庭.彷徨.北京：外文出版社，2004.

［2］冰心.兩個家庭.冰心小說.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

［3］許欽文.談《幸福的家庭》.解放軍文藝，1958年第六期.

［4］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第五章.婦女生活.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5］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錄，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6］陳衛萍.論冰心小說的“相夫教子”.名作欣賞，2011（5）.

［7］陳漱渝.魯迅談冰心——由一條注釋引出的典故.人民政協報，2006年4月27.

［8］張鐵榮.比較文化研究中的魯迅.魯迅和許欽文小說比較.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

［9］蔣光慈.現代中國社會與革命.背景，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