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郭靖一樣幸運地笨(二)
方希·專欄
在真正的一流高校,博士畢業或者博士后出站的,能上個小班的專業課,跟碩士們聊聊小專題是合格的,但是要說基礎課,那就必須大師出馬。只有大師才知道什么地方是初學者應該知道的、可以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沒有關系的。“江南七怪”算不算博士畢業不好說,即使是,給本科生上課也不算合格。更不用說,這些師傅因為有著強烈的道德立場,不斷提醒郭靖自己的犧牲,教郭靖的時候全憑心情,脾氣好的韓小瑩和南希仁還好點兒,頂多自己生悶氣,柯鎮惡、韓寶駒這種暴脾氣,動輒就是喝罵打耳光。這等看似飽含著愛其實又非常自私愚蠢的教學法,一般而言,但凡是個庸才,基本上也都被教廢了,連平庸都做不到。因為庸才在如此大的威壓之下,只有迎合討好的一路,這才是非常徹底的毀法。“江南七怪”,就像《圍城》里一路流浪到三閭大學教書的方鴻漸們,封了個名號就集體授徒,如果說能出現厲害的學生,并非是教得好的緣故。
郭靖遇到的第二種差勁的老師,就是洪七公。洪七公武功排名天下Top5,俠義又厲害,這原本是天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師傅,若不是黃蓉機巧過人、廚藝出眾,怎么也輪不到郭靖。但洪七公這等武林中的杰出人士,其實并不見得適合做一個好老師—第一是本人對武功的領悟甚高,只愿意跟水平相當之人對話,對一窮二白的弟子從頭教起,難免不耐煩;第二便是興趣廣泛,志不在此。他在教的過程中,殊無趣味,直打呵欠。這種導師在高校中也有,學術功力精湛,聞名遐邇,只是脾氣陡直,只愛循著性子干。悟性差、基礎弱的學生跟上這樣的名師,其實痛苦大于收獲。大牛師也有轉念的時候,大抵是歲數大了,折騰不動了,突然覺得年輕的好處,開始變得慈祥和耐心。關門弟子如幺兒,進門時機合適了也遭人疼。跟著這類名師,最大的為難便是他無法體會你為什么不會—在他看來天經地義、舉手之勞的事,你為什么需要那么長時間。這類名師的門下,除了天資高的、點撥得法、自己亦甚得趣的之外,特別容易有那狐假虎威的勢利之徒,或者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傻徒弟,處處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看著都累得慌。
在給郭靖授業的師傅中,真正的明白人、好老師,是全真教的丹陽子馬鈺。馬鈺千里迢迢趕來大漠教郭靖兩年,無非是聽了尹志平對郭靖武功評價甚低,擔心一樁救助義士后代的好事,被使氣豪性的丘處機弄得掃興,大家不痛快。馬鈺謙沖平和,從不擺功自傲,若不是擔心江南六怪斗不過梅超風,他也不必露面。出面之后,又千方維護江南六怪的自尊心—武功不過關自尊心又強的武林人士,就是麻煩。尤其是對馬鈺這樣的名門正派的君子,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得消耗在這上頭。黃藥師對他們就沒那么體恤,他遠遠看見這群人裹著正派的狼煙,奔襲到桃花島當說客,早早遁了。
馬鈺跟郭靖見面之時,正是郭靖迷惘痛苦之際。馬鈺給郭靖和華箏露了一手功夫,有心試探,轉頭就走。原本羞澀訥言的郭靖,突然情急,急道:“你……請你,你別走。”郭靖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干脆翻身跪倒在地,一氣兒嗑了不知幾十個頭。每讀到此處,總是替郭靖心酸,一個孩子得焦慮成什么樣、無助成什么樣,才這樣一句話說不出來,只知道磕頭求人。郭靖對于自己的問題描述是:“我蠢得很”、“我日夜拼命苦練,可總是不行,說什么也不行”、“因為弟子太笨,師傅們再用心教也不行”……郭靖認為問題全在自己身上,而這些顯然是“江南七怪”那幾位師傅對這位弟子耳提面命的結果。
馬鈺雖然說了一籮筐“江南七怪”的好話,什么“你這六位師傅,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你六位師傅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云云,也不過是武林中的禮貌,給郭靖的師傅們留足面子,也為不教郭靖具體的武功招數做了些鋪墊,但在郭靖為什么學不好上,馬鈺目光如炬,一語中的:“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教也教錯了,學也學得糊涂,對于學藝這件事來說,最大的差評莫過于此。(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