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一
韓樂然:血染丹青路
文靜一
韓樂然是中國美術界第一位朝鮮族共產(chǎn)黨員,雖然在世僅僅49年,但他留下了豐厚的藝術遺產(chǎn)和考古成果,特別是對西北地區(qū)的藝術發(fā)展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韓樂然在西部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并在蘭州、烏魯木齊等地舉辦了十多次畫展。這些作品一方面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獨特魅力,使石窟藝術這一民族文化瑰寶被社會所認識,另一方面,他藝術地展現(xiàn)了少數(shù)民族的風土人情。
1937年,韓樂然結束法國留學生涯回到祖國,此后的幾年,他在烽火歲月里東奔西走,從武漢到延安,又從重慶到西安。此間,他被委派至劉瀾波負責的東北救亡總會工作,為“東總”機關刊物《反攻》撰稿、繪制封面,曾畫巨幅油畫《全民抗戰(zhàn)》懸掛于武漢黃鶴樓。他與甘肅山丹培黎學校校長路易·艾黎、史沫特萊交流新聞寫作,到延安訪問,受到了毛澤東的接見。他又被委任為李濟源領導的戰(zhàn)地黨政委員會少將指導員,在晉東南國共兩軍駐地從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聯(lián)絡工作,以記者的身份在黃河以北調查民情、戰(zhàn)況,并在八路軍前線總部向彭德懷報告了國民黨的反共信息。他代國民黨93軍參謀長轉告投奔八路軍意愿,準備由寶雞回重慶時被國民黨憲兵隊逮捕,被押解西安后在獄中堅持斗爭,苦度三年鐵窗生涯,直至1943年初被假釋營救出獄。
韓樂然出獄后,并沒有恢復行動上的自由,且在藝術上也被干預不準畫勞苦大眾,所以他只好帶著學生黃胄由華山寫生畫起,恢復藝術生活。1944年,韓樂然攜全家由重慶遷居蘭州,1945年與潘潔茲一起赴青海西寧寫生,臨摹塔爾寺壁畫并觀摩唐卡。后北上沿河西走廊到敦煌,南下甘肅南部的拉卜楞寺等地,用油畫、水彩描繪邊疆少數(shù)民族生活,此間創(chuàng)作了油畫《拉卜楞寺前歌舞》《青海塔爾寺廟會》《賽馬》等。他還臨摹了很多敦煌石窟壁畫,并且在蘭州舉辦了個人畫展。
1946年1月,《藝術生活》旬刊社在蘭州省立圖書館舉辦了韓樂然、魯少飛、潘潔茲、常書鴻、趙望云畫展。同年3月他從蘭州出發(fā),歷經(jīng)西寧、永登、武威、永昌等地旅行寫生。這是韓樂然的第一次新疆之行,他在烏魯木齊作畫、辦展,并只身從烏魯木齊出發(fā)做了5個月的南疆之行,先后考察了吐魯番、庫車地區(qū)的十多處歷史遺跡,畫了近百幅水彩、油畫,并臨摹了一批石窟壁畫。
1947年,韓樂然乘坐路易·艾黎支援的卡車,帶著兩名培黎學校的學生和另外兩名助手再赴新疆。
他的助手趙寶琦回憶:“我們乘坐一輛維吾爾族老鄉(xiāng)的兩輪馬車,黃昏時從庫車出發(fā),走了一整夜,太陽初升的時候到達了克孜爾鎮(zhèn)。我們休息了片刻,雇了四頭毛驢駝行李和工具箱,步行翻山,中午到達了目的地—克孜爾千佛洞。”韓樂然一行對克孜爾石窟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與臨摹工作,臨摹油畫共計30余幅,整理編號壁畫窟75個,并做了詳細的攝影記錄和圖案記錄。
葉淺予稱韓樂然為“第一個研究克孜爾石窟藝術的中國畫家”。
韓樂然二進新疆,北至烏魯木齊,東至哈密,南至喀什,幾乎走遍了新疆。新疆豐富的歷史文物及十幾個民族特異的風情陶醉了他,新疆成就了他西域考古的業(yè)績,也充實了他的畫囊。
韓樂然愛這片土地,愛這里的人民,他以水彩和油畫為媒介,在這里留下了大量的民族風情圖畫。諸如織毯、紡線、剪毛、曬谷、磨面、打馕、澆地、打水、養(yǎng)馬、釘馬掌、磨刀、售布、賣酸奶等勞動情景,是他關注底層勞動群眾的真誠表現(xiàn);還有奏樂、歌舞、午餐場景,畫面自然是維吾爾族人民歡迎他的儀式,也是他與兄弟民族的人民同歡共樂的寫照;他也畫出了馬車夫休息的情況,尤其是趕牛車者在傍晚時刻做禮拜的紀實,更見他對宗教習俗的尊重。具有特殊意義的是,他記錄了考古發(fā)掘的親身經(jīng)歷,記錄了守護克孜爾石窟寺的房東子女宰牲款待的盛情,為房東夫婦做合影的寫生。韓樂然曾將此事專門講給家人聽,家人在此畫上寫道:“這個老人曾經(jīng)做過法國人勒庫克的助手,當他明白帝國主義的罪行后,非常熱情地幫助畫家工作。”
《鐵匠》《汲水》《水磨》《釘馬掌》細致地描繪了當?shù)孛褡蹇此破胀ǖ膭趧訄鼍埃髀冻鲰n樂然對勞動人民日常生活的關注和真實情感。那些盤腿坐在地上撕羊毛的老人、彈唱的樂師、正在烤馕的婦女、打鐵的兩位鐵匠、熏皮子的維吾爾族男子,以及在碩大的院子里一群婦女一邊曬著糧食一邊聊天的其樂融融的場面,讓我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濃郁的人間煙火味,更多的是一種積極向上、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作品《維吾爾族用餐》描述的是在一間很簡陋的平房里一家人坐在地毯上享受著午餐的場景,舉手投足之間顯示出他們用手進餐的習慣,而家中的主婦正要走進來為他們添加食物,用具擺設簡單又富有民族特色,顯得干凈利落。韓樂然沒有刻意刻畫人物形象,而是用幾筆簡單的線條準確地勾出了人物動態(tài)及結構。韓樂然的很多風俗類作品中都巧妙地描繪了一些古老的用具,如紡車、織毯架、水磨等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的生產(chǎn)工具。
韓樂然的作品呈現(xiàn)出的景象就像是新疆這片土地上的一個個綠洲城鎮(zhèn),好像是你的熟人、與你擦肩的小販,或是正在忙碌的鐵匠,抑或是在街市上看到的出售奶酪鮮果的婦女,這是一種可以觸摸到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畫家的所見、所想與所為。這種態(tài)度與他的身份和立場不無關系,他的革命情懷是與其藝術創(chuàng)作融為一體的。
除了關于新疆的作品,韓樂然的其他作品大部分產(chǎn)生于甘肅甘南和青海,是藏族和哈薩克族人民生活的寫照。這些作品大約有20幅,多半為水彩畫,其余為油畫。其中多描寫那美麗的高原上哈薩克族和藏族婦女搗米、晚炊、捻毛、浣衣、背草等勞動的情景,又有賽馬、舞蹈等文娛活動場面。還有幾幅水彩畫畫的是甘南拉卜楞街市人員來往的情景,可以看出他對建筑的興趣和描繪建筑形體的熟練技巧。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油畫《渡河》,母親懷抱幼子騎馬渡河,父親坐騎之側又有小馬隨行,充滿人情味和人性關懷;水彩畫《女木工》,通過3位藏族婦女躬身勞作的近影與遠處閑散的幾位僧人的對照,表達了作者對勞動婦女深深的同情之心;《負水》令人很自然地想起吳作人1946年制作的《藏女負水》,他們不約而同地在這類似抒情小詩的畫面上用色彩演奏了一曲勞動婦女的頌歌;最震撼人心的是油畫《塔爾寺前朝拜》,巍峨的青海塔爾寺落雪后更加壯觀,寺前的信徒正在雪地上匍匐爬行跪拜,雪地上橫向的粗筆既是他們前行的履痕,也在視覺上強化著這種前行的動感。
韓樂然是畫家,也是考古學家,尤其作為中國研究克孜爾石窟寺藝術第一人,不僅在洞窟上留下了寶貴的題記,留下了韓式的編號,還留下了數(shù)十件摹件,這些壁畫臨摹包括敦煌莫高窟壁畫和克孜爾千佛洞壁畫,以克孜爾居多,油畫、水彩兼有。因此,又可以說他是用油畫、水彩西畫藝術形式臨摹中國壁畫之首創(chuàng)者。一個藝術家如此看重中華民族的藝術傳統(tǒng),如此精心臨摹古代壁畫,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和傳承,而將東西方兩大藝術體系進行了猛烈的碰撞。韓樂然不僅僅看到了克孜爾壁畫“其色彩之新,構圖之精,畫風之異,都接近于印度犍陀羅風”,又可以看出“近代西洋畫中的新派作風,可能由19世紀起盛行的考古發(fā)掘工作過程中所得古代作品,影印刊布于歐洲社會以后的影響和變化是可能的”。
自1944年至1947年,韓樂然用近3年的時間走遍了西北的甘肅、青海、新疆等地,創(chuàng)作了幾百幅民族氣息濃厚、反映西北各族人民生活和祖國大好河山的油畫、水彩畫。對于韓樂然的畫作,首任敦煌研究院院長的常書鴻評價說:“看著他的畫,每一幅都充滿了光和色的明快,毫無板滯生澀之感,他那純熟洗練的水彩畫技法,已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
可惜的是,1947年,韓樂然從烏魯木齊返回蘭州,所乘飛機于中途失事罹難,走完了短暫卻豐富的一生。韓樂然曾有過新疆考古5年的計劃,還曾設想建立西北博物館以珍藏絲綢之路上的藝術作品。雖然他的計劃沒有來得及付諸實現(xiàn),他更沒有看到其為之奮斗、夢想中的新中國的誕生。不過,他的近200幅作品如今已被珍藏在中國美術館,而他超越民族、國家界限,為獨立、自由而奮斗、獻身的精神將永遠被后人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