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更上層樓
李國文
收到一條短信,上面寫著:“請大家現在到六號樓一樓四季廳吃早餐。”一看是25日上午8:00發出的。遂明白了《文學自由談》創刊三十年的刊慶活動,終于如期如約地開始了。心向天津,身在北京的我,向這次慶典,獻上至誠的祝福。
三十年時光,不算很長,但近兩百本刊物,擺在那里,半人多高,就覺得日子實在是不短的了。若想到編輯部每兩月要推出一本不讓讀者失望的刊物,那一分煞費苦心,不由得更加肅然起敬了。沖這半人多高的一百多本刊物,所走過來的三十年,大家歡聚一堂,確實是一件值得祝賀,也應該祝賀的文壇盛事。特別在這個成熟和收獲的季節里,很多《文學自由談》的朋友,來到天津,多少有一點春華秋實,碩果豐收的意味。可以想象,古老飯店,群賢畢至;四季花廳,高朋滿座;舊雨新知,談笑風生;四方來客,相聚甚歡。因為年齡的原因,腿腳不便,未能躬逢其盛,深以為憾。
我早先當過編輯,后來還當過主編,深知辦刊物的其中三昧,酸甜苦辣,難以盡對人言。辦一本文學刊物,要想三全其美,一是讀者的青睞,二是作者的支撐,三是文壇的認可,那是相當不容易的。在林林總總的文學期刊中,享有五十年高齡者,屈指可數,而乘新時期文學潮流,創刊至今,擁有三十年刊齡者,為數不少。無論老牌,還是新秀,要生存,就要競爭,《文學自由談》能在這場文學期刊的友誼比賽中,脫穎而出,在文學界擁有它的一份不可小視的發言權,自是努力所得。如果說“十年辛苦不尋常”,乘以三,這本始終32開本的不大刊物的不大編輯部,真正出了力,費了勁,下了功夫,這是可想而知的,正因如此,說是也罷,說非也罷,褒貶總會有,好壞兩說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文學自由談》身量雖小,薄薄一冊,發出的聲音未必振聾發聵,但其影響不可忽視,無法埋沒,能夠奠定今天這樣說不上大好,但也絕非小好的局面,說明三十年這個不大的編輯部,大家很給力,沒白干。
這多年來,我很佩服《文學自由談》的同仁,能如此生龍活虎,精神抖擻地做事業,能如此情有獨鐘,昂揚自信地干工作,作為一個辦過刊物的過來人,他們這份一不做二不休的精氣神,讓我深受鼓舞,這也是我這多年來,持續不斷為之供稿的動力。我太了解,主持一份文學雜志,說到底,沒有衣食父母掏錢訂你的刊物,沒有上級的資金扶持,那捉襟見肘的艱窘,是很難混得開心的;沒有耍筆桿的諸位老兄給你賣力氣寫作,撐不住場面,總是一碗豆腐,豆腐一碗,清湯掛面,淡而無味,恐怕也會門前冷落車馬稀的;而沒有文學界長年讀這份刊物所形成的基本認識,覺得可看,值得品味的話,以及讀者、作者形成的輿論,口碑,站不穩腳跟,得不到認可,也會越干越沒勁,越辦越泄氣的。所以,創刊三十年,有如此聲勢,說不上轟轟烈烈,但也成了氣候,有了名望,朋友來了,放兩個炮仗,敲一通鑼鼓,熱鬧一番,回顧一下,大有必要。
如果我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文學自由談》創刊伊始,不看好者,也是有的。我也因此有過一次切身體會,那是過了幾年以后,由于在這份刊物上發表文章多了,承蒙一家出版社的好意,說老李你在《文學自由談》上發表的東西,能不能結集,交由我社出版?我說,這當然是再好不過。于是,來了一位編輯,商談出書事宜。上個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的筆耕,仍保持傳統的手工業寫作方式,自來水筆加稿紙,一筆一劃地爬格子,當時,既沒有保留原稿另抄一份投稿的興趣,也沒有收藏發表作品報刊的習慣,這樣,只好請這位編輯駕臨天津新華路的《文學自由談》編輯部,在那里一本一本,一篇一篇地找出來復印,拿回來編書。過了一段時間,那位編輯好像難以啟齒地對我說,李先生,我們領導的意思,想請你將書名改一改。因為這本書選自《文學自由談》,所以就以《自由談文學》來作書名,自是順理成章之事,不知這位出版社老總何以如此敏感,這也似乎是一些人當初對這份刊物,不抱樂觀的原因。有什么辦法呢,其實,我也未必覺得這個書名多么理想,但如此多余的謹慎,我倒不想遷就了。當時,我突然想起一則故事:
戰國時期,天下合從拒秦,以楚考烈王為從長,時任令尹的春申君黃歇主其事。
集內政外交于一身的他,位高權重,不可一世。司馬遷在《史記》里說過:“雖名相國,實楚王也。”有一次,來自趙國的使臣魏加,問起誰會來統帥這支合從國的聯軍,黃歇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即將委任臨武君景陽為主將。顯然,這個小道消息,魏加早有所聞,才專門求證于這位權侔楚考烈王的春申君。經此落實,不由心涼半截。他太了解這個空談兵法絕對在行,動手打仗絕對不在行的臨武君了,根本不是強兵悍將的秦軍對手。
他記得很清楚,公元前259年,秦軍圍趙國都城邯鄲十七個月,形勢危殆。趙平原君馳楚求援,“日出而言之,中午不決”,平原君的舍人毛遂火冒三丈,拔劍出鞘,黃歇這才派臨武君領軍北上解圍。景陽此前與秦交手多次,每戰必敗,因此心存畏懼。軍至鉅鹿,遂趑趄不前。幸虧魏信陵君竊得用兵虎符,率精兵八萬救趙,大敗秦軍于邯鄲城下,趙國才免于滅亡命運。
魏加為外交官,深諳語言藝術,自然不能直指黃歇用人非當,便轉移話題,說起自己早年也曾是喜好弓箭之輩,算得上略通騎射。春申君有點匪夷所思地看著他,怎么一下子扯到引弓挽箭了。魏加一笑,因為您欲起用臨武君為將,臣不禁想起一件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齊孟嘗君,魏信陵君,趙平原君,與楚春申君,史稱戰國四大公子,都以養士聞名。凡養士者,不管真的假的,都要做出來有容人之量的寬闊胸懷。春申君說:“且講無妨,黃某洗耳恭聽。”
魏加開始講述他的故事:早年間,有一位叫做更羸的神箭手,與魏王站在高高的臺閣之下,仰望天空,只見一群一群的雁陣,或人字形,或一字行,嘹唳飛過。更羸對魏王說:“大王,您信不信,我引弓虛發,箭不脫手,也能打下鳥來?”魏王懷疑不信,直是搖頭:“難道你的射擊術能夠達到如此境界嗎?”稍頃,有雁由東而來,往西飛去。更羸果然挽弓虛發,弓響而箭猶在弦,只見那雁撲騰兩下,颼地一聲跌落下來。從人撿了來給魏王看,魏王驚嘆不已,直是點頭:“看來你的射擊術是能夠達到如此境界的。”
更羸說:“此孽也(這是一只受傷的雁)。”魏王問他:“何以知之?”更羸回答:“因為它飛得慢而且叫聲慘。飛得慢,由于受過傷;叫聲慘,由于離群久。創傷未愈,驚心不寧,聽到弓弦的響聲,嚇得往更高處飛。往高飛,要用力氣;用大力,創口掙裂;創口破,劇痛難忍,就只會應聲墜地了。”說到這里,魏加補充了一句也許是春申君最不愛聽的話:“今臨武君,嘗為秦孽,不可為拒秦之將也。”(《戰國策·楚四》)
后來,那本書,因為我的堅持,如果一定要改書名,而且也沒有什么足以說服我的理由,我就只好放棄這次出版機會,待之來日了。結果,那位老總還是放行了。《自由談文學》終于出版,當然與春秋戰國那則故事毫無關系。看來,更羸所說的“孽”,應該可分兩種狀況,一為生理上的暗創,一為心理上的陰影。若是皮肉上的傷痛,也許容易醫治,如果是心志上的缺陷,恐怕就要進行精神上的治療了。而想有助于思想的康健,文學的功能,便是不可缺少的一環。
作為《文學自由談》的長期作者,長期讀者,對這本刊物的最深刻的印象,莫過于它具有神箭手更羸的真刀真槍,直指病灶,點名道姓,痛陳利害的批判精神。這也是每期刊物到手以后,迫不及待,一睹為快的幾篇淋漓盡致,鋒芒畢露,不忌生冷,令人眼睛一亮,足以體現“文學自由談”或“自由談文學”精神的佳作的緣由。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只要始終如一,等到下個十年,大家再次相聚,《文學自由談》依舊會令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