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考源

楊 琳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毛病”考源

楊 琳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人和事物的缺點為什么叫“毛病”？流行的解釋是來源于馬的毛發有缺陷的“毛病”，本文指出這一解釋不能成立。“毛病”最初指人身體上的小病。“毛”有小的意思，今稱一角錢為“一毛”，就是來自小錢義的“毛錢”。由小病引申泛指缺點。

毛病；詞源

“毛病”連文最早見于唐代，指牲畜的毛發有缺陷。唐佚名《司牧安驥集》卷1《毛病十首》：“黑色耳全白，從來號孝頭。假饒千里走，奉勸不須留。……眼下毛生旋，遙看似淚痕。假饒福也病，無禍亦妨人。毛病深知害，妨人在不占。大都如此類，無禍也宜嫌。擔耳駞鬃項，雖然毛病殊，更若兼鱉尾，有實不如無。”隋巢元方《諸病源候總論》卷27有《發毛病諸候》，這里的“發毛病”指人的頭發和胡須有病。“毛病”和“發毛病”其實是一個意思。唐代以后這一意義的“毛病”一直在使用著。例如：

（1）流配人逃走歸，買得賊贓物，藏匿奸細人，同居私房畜財物，賣馬有毛病。（明陶宗儀《說郛》卷76蘇軾《雜纂二續·怕人知》）

（2）或馬渾身白而四蹄黑者，或從前膊外從項去到脥腮應有毛旋者，或毛旋在項者，或爪黑面白者，已上馬毛病者，不利主也。（宋許洞《虎鈐經》卷10《出軍日第一百十五》）

（3）臣舊知元城縣，每見管馬官一次點馬不過千匹，而常點數日不了，問之，則曰：“某馬瘦，某馬小，某馬毛病。”（明何喬遠《名山藏》卷53《馬政記》）

（4）每值挑馬，百十為群，瞥眼一過，其毛病纖悉無不一一指出。（清袁枚《新齊諧》卷21《來文端公前身是伯樂》）

“毛病”的另一含義是“缺點、不良習慣”，這一含義的“毛病”最早見于北宋文獻，沿用至今，例如：

（5）今旦既不可出，擁爐假寐，亦自不惡。翹叟亦擇日出居，乃是荊南人毛病。（北宋黃庭堅《山谷別集》卷18《與馬忠玉書四》）

（6）有一紫竹轎子，未有竿，欲乞兩枝飽風霜緊小桂竹，又須時月無毛病者，便得之佳。（北宋黃庭堅《山谷老人刀筆》卷16戎州六《與王君全》）

（7）有才者又有些毛病，然亦上面人不能駕馭他。（南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31）

（8）向蒙惠教，《蜀砭》三十篇莫非切時之論，兩序亦平正無毛病。……蓋文字毛病如春草漸生，旋刬旋有，不厭朋友切磋也。（南宋吳泳《鶴林集》卷32《答涂安禮書》）

（9）孟子解雖已寫出，其間毛病改綴不停，正如春草，旋刬旋有。（南宋張栻《南軒集》卷25《寄呂伯恭》）

（10）人間四百四病，病病有藥，唯有毛病難醫。（南宋妙源編《虛堂和尚語錄》卷1）

（11）凈：“怎么屎口傷人？”丑：“慣有這毛病。”（元柯丹邱《荊釵記》第七出）

（12）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著點燈，捋松將來炒菜。（明馮夢龍《古今小說》卷36）

此外，“毛病”也可以指人身體的疾病。例如：

（13）今朝五月端午，乳峰收得一服藥，不是耆婆留下，亦非扁鵲傳來，雖然不直分文，要且無病不治。所謂佛病、祖病、禪病、心病，一切毛病，凡曰服者，悉得痊愈。（南宋如海、妙倫等編《佛鑒禪師語錄》卷1）

（14）出得一番白汗了，平生毛病盡無存。神醫拱手巫咸走，不信膏肓是活門。（元汝現等編《了庵和尚語錄》卷7《次韻答中山行可西國古航四友》）

（15）黃巖寺里開爐，干柴受用不盡。逼得寒氣高飛，通身自絕百病。冷病、熱病、毛病、懶病、膏肓病、八萬四千煩惱病，一時俱消。（明傳我等編《古雪哲禪師語錄》卷8）

（16）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李漁《無聲戲》第一回）

這一含義的“毛病”今天也在使用。

現在的問題是：這三種“毛病”是否有內在聯系？

從歷史線索來看，“馬的毛色有缺陷”義（a）出現在前，“指稱人和事物的缺點”（b）及“疾病”（c）義出現在后，似乎 b、c二義是由a義引申出來的。不少人就持此見。如劉寶俊（1993）說：

也有一些有活力的常用詞素構成復合詞后理據消失從而與其他詞形成羨余。例如在“毛病”一詞中，“毛”就沒有了“毛發”的意義，人們在使用、理解這一詞時，就絕不會去逐個分解詞素，刻意追究它出現在徐咸《相馬書·旋毛圖》中的詞源意義：“馬旋毛者，善旋五，惡旋十四，所謂毛病，最為害者也。”［1］

倪培森（2006）說：

“病”為什么會同“毛”發生聯系，被“毛”修飾，成為偏正式（前偏后正）雙音合成詞呢？有人望文生義說：“毛”者，細小也，故稱小病為“毛病”。也有人作如此分析：“毛”附于皮層，猶言病在皮膚表層上，病勢輕微，故曰“毛病”，與“大病”、“重病”相對而言。其實都錯了。

“毛病”原來來自一個歷史掌故，與馬有關。在古代，生產力落后，馬在人們日常生產中有很大的作用，占有極重要的地位，因而人們都喜歡養有好馬，以便滿足自己生產、運輸、狩獵、作交通工具等方面的需要。對牧民來說，更把馬視作自己的左右臂，如同自己的生命。

那么，根據什么來判斷馬的優劣呢？最簡單、最方便、最實用的就是看馬的毛色。明代的徐咸《相馬經》說：“馬旋毛者，善旋五，惡旋十四，所謂毛病，最為害者。”卷曲的馬毛，良好有序的為第一等好馬，雜亂無序的為劣等馬，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從馬毛上即可知道惡旋者有病。如果主人騎它的話，就會帶來災害。“毛病”一詞便由此而來，本指馬的毛色不正常（即病態），后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馬的作用逐漸在人們生活中減少，“毛病”一詞，便移用到人和器物上來，……其原來的語義反而湮沒了。［2］

鮑延毅（1996）也認為“毛病”的本義“指馬毛方面的缺陷，進而擴大到指人或事物的缺陷”。［3］目前這種看法似乎已成共識，至少是占有上風，然而，從語言事實來看，說a義因泛化而產生b、c二義，根據不足。

其一，詞義泛化需要有較高的使用頻率，很少使用的詞一般不可能產生泛化義。經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7.0版中檢索，a義的“毛病”唐代僅有3例，而且全都出現在《司牧安驥集》卷1《毛病十首》一文中，宋代文獻中也僅有1例，而b義的“毛病”在宋代文獻中有6例。在《大正藏》（cbeta2014電子版）中，“毛病”共65例，全部都是b、c二義。這一事實不支持a義泛化說。

其二，馬有諸多疾病。《司牧安驥集》卷2中說：“馬有四百四病，內有七十二大病。”書中提到的如脾家病、脾不磨病、偏次黃病、草結病、前結病、胞轉病等，“毛病”只是馬的諸多病癥之一，何以偏偏“毛病”泛指各種缺點？

其三，從文化語言學的角度來看，b、c二義產生于宋代，出現在市民社會，而非養馬為業的畜牧社會，所以，說a義泛化為b、c二義，缺乏文化基礎。

由此看來，a義的“毛病”與b、c義的“毛病”只是同形關系，沒有源流關系。

既然a義與b、c義沒有關系，那么，b、c義“毛病”的構詞理據又是什么呢？

“毛病”最初應該是指人身體上的小病。上引《古雪哲禪師語錄》中說：“冷病、熱病、毛病、懶病、膏肓病、八萬四千煩惱病，一時俱消。”“毛病”與“膏肓病”相對，“膏肓病”是重病，“毛病”指小病。今天我們所說的“毛病”通常也是指一些小的缺點。有些方言中“毛病”僅指小病。李榮（2002）：“毛病，婁底，1.小災小病。2.缺點；壞習慣。”［4］成都話中稱小病為“毛毛病”，“毛毛”即“毛毛雨”之“毛毛”（有些方言則說“毛雨”），長沙話中稱微風為“毛毛風”，稱微汗為“毛毛汗”，“毛毛”均為細小輕微之義。毛發纖細輕微，故引申為細小輕微之義。《廣雅·釋詁三》：“毛，輕也。”《晉書·隱逸傳·祁嘉》：“所得未毛銖，所喪如山崖。”《漢語大詞典》：“毛銖，形容極微小的利益。”宋代稱小錢為“毛錢”。《宋史·高宗紀七》：“（紹興十三年十二月）辛卯，毀私鑄毛錢。”后世沿用。明王玉峰《焚香記》第二十二出：“人都稱我是金大員外，其實手里有幾個毛錢？”今稱一角錢為“一毛”，就是來自小錢義的“毛錢”。西安話中稱毛票為“毛毛兒錢”，這跟成都話中“毛病”稱為“毛毛病”的情形是一樣的。由小錢引申指貨幣貶值。郭澄清《大刀記》第十三章：“特別是最近以來，票子更毛了，鬧得家里的鍋蓋三六九兒地張不開口兒。”

《漢語大詞典》在“毛”的“模糊”義下舉的例證有克非《春潮急》十六：“李克抬頭望天，一彎毛月，幾顆疏星。”“毛月”并不是模糊的月亮，而是指月牙，因纖細而得名，湖南常德話中稱月牙為“毛毛月”［5］，可以為證。

姜亮夫（2002）云：“黃山谷《刀筆》云‘此荊南人毛病’，謂習氣也。按昭人言毛病與山谷說不盡同，今世通俗亦以為敝病之意，惟病不傷本根曰毛病。毛猶細小而叢多也。胡光瑋《罵云天》‘每根毛都是病’云云終成笑話。”此說得之。然姜亮夫又云：“昭人凡小人、小物皆曰毛。毛與糜、末一聲之轉也。毛娃兒，毛頭小夥子，稱最幼女則曰毛妹。俗皆以毛為之。然其義皆各有所本，如雨曰毛毛雨，則當作蒙。”［6］此說失之。小義之毛即用其固有之義。

由身體的疾病轉喻人及事物的缺點，是詞義引申中常見的現象。“疾”也有“缺點、毛病”的含義。例如《孟子·梁惠王下》：“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史記·孔子世家》：“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疵”本義為疾病。《說文》：“疵，病也。”《素問·本病論》：“民病溫疫，疵發風生。”引申為缺點。《漢書·平帝紀》：“令士厲精鄉進，不以小疵妨大材。”顏師古注：“疵，病也。”英語的disease（疾病）根據《譯典通》的解釋，有“（精神、道德的）不健全；（社會制度等的）弊病”的意義，sickness（疾病）在《美國傳統詞典》（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4th Edition）中有“A defective or unsound condition”（有缺陷或不健全的狀況）的釋義；法語的maladie（疾病）也有“（思想、行為上的）毛病、（國家、機構等的）弊病”之義；日語的びょうき（病気）也有“欠點，悪いくせ”（缺點，壞習慣）的意思；這都符合由身體之病演變為人及事物缺點的引申規律。

［1］劉寶俊.語言中異質共存的矛盾統一［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1993，（1）.

［2］倪培森.“病”為何用“毛”修飾——兼說“毛病”的由來［J.閱讀與寫作，2006，（7）.

［3］鮑延毅.話說“毛病兒”［A］.鮑延毅.＜金瓶梅＞語詞溯源［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6.

［4］李榮.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Z］.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648.

［5］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839.

［6］姜亮夫.昭通方言疏證［A］.姜亮夫全集·第16卷［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75-77.

【責任編輯：董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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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08

本文系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成果（項目編號：12YJA40090）的階段性成果。

楊琳（1961-），男，甘肅臨夏人，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文獻學、民俗學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