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戰的打法

李宇

在招商引資這場婚姻戰中，處于磨合期的小兩口鬧鬧矛盾很正常，但恩愛相守近60載的“老夫老妻”，感情突變，卻令人咋舌。

年初，蘭州市有關部門向媒體發布通報稱，“中石油蘭州石化作為央企，不履行社會責任，要求其向蘭州市人民道歉”。措辭之嚴厲為歷年來罕見。對此，蘭州石化方面回應，蘭州市政府此舉意在逼其搬遷到蘭州新區。

暫且不論誰是誰非，先來看看這對相守近60載的“夫妻”感情。2011和2012年，蘭州石化蟬聯甘肅省納稅百強榜首，2013年納稅排行全省第二，同時解決了兩萬多人的就業問題。可以說，當地政府和蘭州石化，有著漫長的婚姻甜蜜期。在2014年1月，蘭州市工信委還稱，甘肅省決定授予蘭州石化“2013年度甘肅省人民政府質量獎”榮譽，并給予100萬元獎勵。

可是，看似相敬如賓的一對“恩愛夫妻”，說翻臉就翻臉了。常言道，離婚考驗情商，分手最看人品。當招商引資的婚姻戰走向盡頭，雙方能否好聚好散？

愛的代價

多年來，在GDP主義的主導之下，能夠創造巨額利稅、有拉動效應的大企業是地方政府求之不得的招商聯姻對象。婚前禮讓有加謙卑過度，難怪大企業在婚后強勢。

2014年4月10日，蘭州市威立雅水務（集團）公司檢測發現，蘭州石化出廠水苯含量超國家標準20倍，原因是一條深埋地下半個多世紀的蘭州石化的排污干管泄漏造成的。而這條干管早在2004年即被認為超過了使用極限，并多次發生塌陷事故。但這條干管至今沒有報廢，依然橫穿整個蘭州市中心，成為隨時爆發事故的安全隱患。蘭州環保局官員坦言，蘭州石化非常強勢，在蘭州市環保局、甘肅省政府和蘭州石化的三方博弈中，勝利的總是蘭州石化。

這曾是地方政府與大企業聯姻后存在的普遍現象——即使地方政府對大企業在婆家的表現頗有微詞，但只要大企業皺眉微嗔，地方政府往往選擇忍氣吞聲，維系來之不易的婚姻。然而，隨著地方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加之中央對地方政府生態約束的剛性要求越來越嚴，這樣地位不對等的婚姻關系似乎也要走到頭了。

據了解，蘭州政府借助媒體向蘭州石化開炮的導火索，是1月8日晚蘭州石化因設備故障導致火炬氣燃燒，滾滾黑煙致使局部空氣質量顯著惡化。但翻看他們的“婚姻史”就知道，這點事故在其漫長的污染史里算不上什么。僅據公開報道，蘭州石化在過去10年時間里，至少發生過7起重大環境污染事故。

政府也不是沒管過企業。自2012年以來，蘭州市打響了治理大氣污染攻堅戰，蘭州石化的監管成為重中之重。可實際情況卻是，蘭州石化依然事故不斷。媳婦的強勢從其管理層的話中可見一斑：“幾萬人的大企業，不可能不出現一點生產故障或事故”。

終于，蘭州市政府長期郁結于心的憤怒噴薄而發。

結婚容易離婚難

離婚是一場博弈的開始。隨著國家產業結構梯度調整，企業把生產轉移到成本更低的地方，是很正常的市場行為。但企業原先所在的地方不會輕易放手來之不易的“媳婦”。

“當企業要遷到另外一個地方時，原先所在地方的辦事效率便直線下降，辦事推諉，甚至有意刁難。”一位張姓企業老板對自己的遭遇感到無奈。要知道當初為把張老板娶進門，這個地方給予了最大限度的方便，“一站式服務”、“首問責任制”、“綠色通道”等，恨不能當堂成親。

結婚時甜甜蜜蜜，離婚時卻臉紅脖子粗，甚至不惜法庭兵戎相見——這種“結婚容易離婚難”的現象，在招商引資中時有所見。而要讓這婚不容易離，做法林林總總：殺傷力最強的當屬稅務部門在企業離開前，明明一兩周就可辦完的審計工作，要拖延兩三個月，導致企業正常經營活動無法出具發票，怨聲不斷;其二，企業離開之際，談婚論嫁時的首問責任制變成了區、街道間互相踢皮球。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交換媳婦”的潛規則——即招商中心之間私下達成協議，你爽快放掉一個企業，我也對等放掉一個企業。

為何會出現“離婚難”現象？究其根源，是過去幾十年里，各級政府視招商引資為第一要務，相信經濟發展可遮百丑的思想沒轉變過來。費力娶來的媳婦竟要遠走高飛，給婆家帶來經濟損失不說，還得去再找一個媳婦來“補位”，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一旦企業要離開，雙方會從“親密愛人”搖身變成“冤家對頭”了。

實際上，招商引資本身是市場行為，地方政府該把心思放在軟環境建設上。能夠在招商引資工作中“好聚好散”，也是地方政府應致力營造的一種“軟環境”。企業要發展，尋找生產要素成本更低的地方入駐，或者追逐上下游產業鏈齊全之“群”而居，都很正常。或許，等自己的地方配套條件更優越時，企業也會“回心轉意”。

一個巴掌拍不響

近年來，中石油、中石化、大唐發電等多家央企與陜西、甘肅、內蒙古等多個省份因環境污染問題摩擦不斷。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副會長周放生認為，地方環保部門開始批評和處罰央企，與中央對環境保護力度的加強，對地方干部的選用不再簡單以GDP論英雄，以及老百姓對環境的要求日益提高等社會大背景有關。即使是“皇帝的女兒”，婆家也不會任其撒嬌了。

蘭州市政府因為環境污染向央企發難，得到公眾點贊。然而，夫妻鬧離婚，一個巴掌拍不響。在近60年“姻緣”中蘭州市政府曾經陶醉過，也分享了婚姻的紅利，事到如今將離婚的責任全部推向企業一方未免有失公允。有媒體一針見血，政府可以要求企業道歉，前提是坦承自己環保不力，存在失責。

有時候，媳婦想好好過日子，可男方“變心”了。比如沿海經濟發達省份這些年實施“騰籠換鳥”戰略引發的離婚案。上海洋山一家傳統制造企業是騰籠換鳥的淘汰者。該企業負責人承認企業已經不適合地方產業布局，但對政府“為娶新歡而逼走舊愛”的手段仍耿耿于懷：“騰籠換鳥，就看你怎么個騰法了，如果是用強制的方式騰，而不給它一個更好的籠子，地方政府屬于違約。”

在河南某縣，還發生過更離譜的例子——該縣通過招商引資落戶的一家公司，投產不到5年，因所屬地塊被另一家外省企業看中，遭到當地政府多次強拆，眾多股東傾家蕩產。

有學者認為，在招商引資中，政府需要迅速轉換角色，不應再在招商引資中唱主角，要把政府職能切實轉變到經濟調節、市場監管、社會管理與公共服務上，“有了寬廣的胸懷、真誠的服務，自然可以減少與‘媳婦的摩擦，即使離婚也能友好分手。”

重塑健康的“婚姻”觀

為了與蘭州政府維系近60年的婚姻關系，強勢不再的蘭州石化最終接受了批評。但值得追問的是，如果一個企業真的造成了嚴重的環境污染，為什么地方政府只能訴諸媒體，只能要求其“向人民道歉”？企業搬遷牽涉面廣關系重大，唯其如此才更需要公開層面的談判和博弈，如果最后只能選擇“逼宮”，這又是否正常？

這種種的不正常，恰恰暴露了法治的缺失。

中石油這類央企，從行政級別上來說往往高于地方各職能部門，擁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平日里，央企雖然口口聲聲要求下屬企業服從屬地管理，但涉及生產、經營、安全、環保等各方面的大事，下屬企業只能聽命于他們的安排。因為沒有具體的法律法規，地方政府當然不敢像對待地方企業一樣監管央企。即使像蘭州政府與蘭州石化矛盾公開化，但因為無章可循，誰是誰非也很難判斷。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來當‘裁判、誰來‘仲裁是一件比較頭疼的事兒。”一位學者認為，法治是重塑地方政府與企業婚姻關系的基本依據，而不是比誰在道義上更優越些，或誰的手腕力氣更大些。“只有建立在法治秩序上的‘撕逼，地方政府和企業的矛盾才不至于淪為一場僅僅停留在‘社會責任概念上的口水仗，才不至于兩敗俱傷。”

2015年1月1日，被稱為“史上最嚴”的新《環保法》啟動實施。在上述學者看來，以新《環保法》為準繩，來處理蘭州市政府與蘭州石化之間的感情危機，是一條令人信服的法治路徑。

尊重法律、重視法律，重構法律尊嚴與權威，這才是地方政府和大企業應該遵循的“婚姻”觀。